我不是怪物,我也有快乐的人生

小北 · 08/05

来源:界面新闻

文丨小北

 

去川西避暑,途经一位远方亲戚所在的村庄,小住了几日。村里一位眉发俱白的女性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总用手掩着右眼,好像在遮档光线经打听我才知道,因白化病,她的眼睛先天残疾,对光线敏感,正常的就会让她非常难受

已60多岁,一辈子都未离开过村子。因为白化病,小时候被同学称为怪物,后来便不上学了浑浑噩噩地活26岁,被父母嫁了人。刚结婚那几年男方有家暴,但最后还是承担起养家的义务结婚第三年,夫妻俩闹得最凶时甚至动了菜刀父母从城里赶回来,对她说的是,要是伤了他,以后生活可怎么办啊。她这才明白,原来她的婚姻只不过是父母在甩担子。而她的孩子,出生刚满月就被她父母带去城里养大所以,与自己的孩子她也不怎么亲近。那些年她觉得生活淡而无味曾想过自杀

漫漫人生像是一次次的剥离,尽管有家,有孩子,但她总感觉自己茕茕孑立,不知所归。不过,当她60生日,记忆与情感渐渐变成飘散的雾霭。在里生活就像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安全屋,邻里会照顾她,简单、重复而没有波澜的生活,让她分外心,有时好像回到了童年。

 

1

她叫郦。她有一个常见的姓,但配上这个,便显得独特了。我最初以为是美丽,写给她,她一撇嘴这个字不好看。接着咚咚咚跑回屋子,抱了一塑料折叠椅出来折叠椅有些年头了,绿色的椅面和椅背都浸出深绿色,和附近池塘里的水藻一个颜色。椅子的背面、四支脚上,都用水笔写满了字。她欣喜地这才是我的名字,漂亮吧!

漂亮。

我也觉得漂亮。她摸着椅子上的字,分外开心。

她父亲是念过大学的,在那个年代、在这个村庄,这是很不容易的事。她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在期待出生(从名字就能看出来),但出生后发现有白化病特征很明显,皮肤白得不像黄种人,头发像特意染白的锦缎眼睛也不好,要凑很近才能看清轮廓。父母最初没有放弃,供她上学,耐心教她学习。是,连字都看不清,怎么学得好呢?经历了失望、自责、留级,最后勉强小学毕业,也就不学了。

而且我也不想学,他们都叫我怪物。郦说。

那时她弟弟一起去上学。学校路远,姐弟俩一大早起来,两三公里天色昏暗,郦看不清路,弟弟就背她。因为留级,她和弟弟去了一个班那些比她年轻的同学每次看到弟弟背着姐姐,就大叫怪物来了,怪物来了!

弟弟放下她,和同学打起来,打得鼻青脸肿。老师请家长对质。父亲在外地工作,只有母亲老师了解情况后,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让他们小心一点。但是,她的头发、肤色、眼睛的异常,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弟弟反复抗议他们说我姐姐!他们说我姐姐!但在姐姐心里,弟弟的英雄主义更加感到自己是个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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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郦的家出发,向南走几十米,有个小卖部,是芹在经营。她是郦几十年的朋友,比郦小几岁,沾亲带故。我向她打听郦的事,她说,现在她已经熬过来了。

小学毕业,郦就在家里待着了。跟着母亲去村里的池塘挑水、种菜看不清,母亲就拉着她的手走在田埂上,告诉她如何播种、怎么浇水。哪块地是红薯,哪块地是青菜,什么地方起架子,怎样把丝瓜和葡萄的藤顺好,都大有学问。

记得,她总看见蹲下身子,脑袋凑近了去看土地、看叶片青藤白色的头发很显眼,芹总和她打招呼。当时愿意这样展露善意的人很少起初也不情愿,但后来她发现单纯又善良,年岁渐长,明白事理的她,逐渐抛开白发白眉的表象,和郦成了真正的朋友。

村里的樱桃树不多,郦家里樱桃成熟的时候,郦会让芹爬树,帮她摘果子,再大方地分出一大半给芹。母亲教她,要知恩图报良好的口碑,能让她做事变得容易,别人会愿意帮。郦用这样的方法,和芹、邻家以前还健在的二孃(姨)、三孃(姨)、三叔等人立了良好的关系。

年青的,渐渐赢得大家的喜爱,但她的婚事依然让母亲发愁。

郦的母亲是一位传统女性,既然把郦生了下来,就把她教好,不让人说闲话。她确实做到了大家提起郦时,只说可惜,如果没有那副怪样貌,没有眼睛的天残,郦会是一个很有出息的女孩子。看她爸爸和弟弟就知道,他们都考上了大学。

而且郦是左撇子,左撇子据说更聪明。芹跟我说。

但村里人的认可却换不来郦的婚姻。老太太从20岁出头就开始托人说亲,但往往对方一见郦,就摆手,说不行不行,要娶个正常的老婆。郦很痛苦,自己像被摆在桌上人点评的饭,她跟母亲说,要不,我不结婚了。

母亲说,不行,村里人会说闲话。在那个年代,不结婚惊世骇俗的事情。我妈一辈子都希望留一个好名声,她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我要是不结婚,她会觉得是个污点。郦说。

郦26岁,她父亲结识到距他们村30里外的另一个村的年轻人山。山比郦大五岁,老实、肯干事、有责任心更重要的是,郦的父亲帮过他一个大忙,有恩当郦的父亲试探他的口风时,即使知道郦有白化病、看不清东西,山也答应了这门婚事。

郦和山结婚了,那是90年代初

 

3

郦现在在两层小楼房是在父母祖宅的基础上建起来的。她找以前的房子照片给我看。那是一幢瓦房,左边是堂屋和卧室,右边两房子略低一点,是厨房和卫生间在房子前面,郦的父亲牵着她的孩子,在学步。地面是土路,明显看出来不平整,但小孩笑得很开心。

我家小孩回来少。郦说。婚后两年,郦生了一个女儿,那时父亲已经调到了城里,有单位分的房子。为孩子的教育,他们和郦商议,把孩子带去城里养。满月孩子就被带走了。郦曾想留下孩子,但她不知道怎么照顾小孩子。比如她抱女儿时不知轻重,力道重了孩子总哭在陌生的卫生院,她不熟悉房间路,把女儿摔到地上。女儿父母带去城里,一两周才回来一次。她自然跟女儿不亲,不知道和她说什么,能说的也只有自己的生活。比如山的家暴,比如她眼睛上的伤。

他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这一点我爸没看错。结婚三十多年,一直努力工作、把钱拿回家,不藏私,没有不良的癖好。山期待的是老婆孩子炕头的生活,工作一天回来有吃的,能休息,洗衣等家务不用自己操心。所有家庭都是这样的,丈夫在外打拼,妻子照顾家庭。对我说。他是一个传统男性,关于家庭图景有自己的理想模版

但郦做不好。因为眼睛不好,炒菜容易炒糊,煮饭半生不熟,就连晾衣服不能晾正正反都弄错。山感到愤怒,一种被骗的感觉,或是对妻子的无能感到愤怒他没有过如何理解、同情他人遇到不符合预期的事,他只会用强硬的手段。

于是两人经常争吵打架。

有一次,他回来又是吃到半生不熟的饭工作家庭的不顺,让他无法驾驭愤怒的情绪,他踹翻桌子,也直接踹向郦的肚子。

但我不怕,郦以一种刚强的语气说,他打我,我就打他,怕囊个(什么)?

做过农活,有力气,山打她就打回去,肚子、眼睛……瓦房隔音不好,邻居听见他们的争吵,和噼里啪啦的打砸声,会来劝他们,要好好相处。但郦骨子里对公平有一种诉求,我没做好的话,可以慢慢做,他凭什么打我?他打我我就要打回去。她不当受气包,她身上有一种刚强、野性的生命力。

情绪冲动时她甚至会动刀。他们拿着菜刀,互相砍伤了对方。

那天夜里,收到消息的父母急匆匆地从城里赶回来劝他们,都结了婚,还有什么事过不下去?非要动刀?你们想想你们女儿,我都不敢告诉她,她看着爸爸妈妈互相打架会多难过?然后,母亲又各打五十大板,劝山体谅她看不清东西的不易,劝她体谅山挣钱的辛苦。气氛缓和下来,母亲把郦带进屋里,跟她说,你把打伤的话,以后谁来照顾你?

离婚啊。郦满不在意地说。

但母亲却说离了婚,然后呢?你怎么照顾好你自己?

在那刻,郦突然明白母亲没有明说的话父母不想也不可能照顾她一辈子她的婚姻,对他们来说,就负担外推,推给其他人。

郦觉得活的没意思。

童年时被称为怪物的记忆回归,她是个负担,结了婚、生了孩子也感觉仍是孑然一人。她形容那时的生活淡而无味,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没意思透了,她甚至想到死。

在那个年代村里死是很容易的。村子中西部那片池塘,淤泥很深郦记得芹说她去钓鱼,线缠在湖底淤泥的枯枝、水草里,她们三个姑娘合力才把鱼钩拔出来。郦想,如果我一直往前走,走到湖中央,慢慢沉下去,也就好了。或者,沿着那片湖继续往西,走过田埂,在西边田埂和三叔家交叉的路上,有一棵桑葚树,树干要三个成年人合抱才能抱住树梢头盘踞着一个巨大的马蜂窝,郦想过去拍一下,马蜂呼啦啦围下来,眼睛一闭,就什么也不用想了。

有一天下午,她坐在桑葚树下,坐了很久。

但她放心不下女儿,最终没有付诸行动。平心而论,女儿在城市里过得不错父母把对她的愧疚与期许都投射到女身上。不管怎样,作为母亲,依然牵挂女儿。

 

4

因为视力差、活动范围小外部世界的急速变化,有时候会让郦无所适从2010年左右,道路修到了村门口,也修到了村子边缘的很多田埂旁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快乐的事。但对郦来说却是生活的又一次失控——她熟悉的,可以活动的范围缩小了。宽阔的路疾驰的车,对郦来说像是呼啸而来的猛兽。她不敢一个人去马路上,只能往回缩,回到熟悉的村子里湖泊、樱桃树、那泥土压平的路……那些陈旧的过往,对她来说,才是安全的。

45岁之后的人生,对郦来说,像流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淌。

孩子渐渐大了,开始住校以前每周被爷爷奶奶带回村里渐渐变成一月一次不知道跟孩子说什么,孩子喜欢的诗歌、小说,苦恼的数学公式,她一个也不了解。她只能胆怯地问:在学校怎么样?老师好不好?有没有跟同学好好相处?问多了,她自己也烦了。

山也逐渐接受她做事不灵光的事实,不再打她了半生不熟的饭,他有时直接咽下去,有时就起火再炒一下。以前做得还是不对。跟我说。他的确对郦有些歉意,也比较在乎面子。村里家庭普遍都是和睦的,他们这个打架的家庭显得正常。山在意别人评价,就像他曾因抹不开面子答应这门婚事,因为不想被人说忘恩负义

这么多年,争过、吵过、打过,日子最后归于平静。但两人平常依然没话说,工作不知怎么聊,孩子不在身边,也很难聊孩子吃完饭,各自看电视、玩牌休息周而复始。

更多时候,郦会去和邻居的叔叔、孃孃玩,和芹玩后来长辈们走了,能和她玩的,就只有芹了。芹做过一件让她伤心很久的事很多年前,她悄悄存了五块钱,遇到芹有困难,把钱借给了她,但芹再也没还过。她为这事怄气了很久,以为再也不会和芹做朋友了。但兜兜转转,最后陪她最久的,还是芹。

再后来,父亲走了,母亲也走了弟弟在城里安了家更多时候和岳家的人一起玩,两三个月会来看她一次,有好吃的蔬菜水果也送来,但日常的联系却也少了。

女儿去了大城市工作,每周定时给她打电话、发微信,但郦的很有限。女儿给她发蒙娜丽莎的表情包,她不认得女儿解释那是西方油画里的人,很出名,网络恶搞的表情很好玩。郦虽然不懂,但她享受这种和女儿沟通的过程。

家里不用买什么东西,郦几乎不出村子,有时候她感觉自己像是回到小时候,背着一个可爱的斜挎包,去找芹玩。她有一个很老旧的斜挎包,圆圆的,小熊的脸,表层浅棕的绒毛那是女儿小学时零花钱给她买的。时交通不发达,她被女儿拉着,走下山,到3公里外的市场上,买小鱼形状的蛋糕,还有这个包。10块钱,我用到现在呢。郦说。她把这个包保存得很好,那是她和女儿很少见的独处的证明。

芹说:郦现在什么都有了,女儿有出息,丈夫也不打她了,弟弟也牵挂着她,什么都不用费心。她熬过来了。

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大乡间的土路变成了柏油路,再不会一下雨就泥泞。村子两公里外,年前新修了一个公园公园建好时,母亲还没走,拉着她去逛公园她背上一个可爱的蓝色小挎包,被母亲牵着,慢慢走过去。公园里有村里其他的人,郦感到怯怯,缩在母亲身后,手一直不敢放开。这时候,没人她不正常了。她已经老了,满头白发再正常不过。母亲拉着,走下一级级的楼梯,凑近去看修剪得整齐的绿植有那么一刻,她想起小时候被母亲牵着手去种地的情景。那时的田里,一年四季都有青葱绿叶、瓜果蔬菜。经过春夏秋冬,开花结果、瓜熟蒂落,凋零的叶与花最后又变成另一种作物的养料,周而复始。

郦偶尔能感受到外面世界变化对她而言,时代风雨被阻挡在村外村里永远平和、宁静、温情。

我问郦快乐吗?

手贴着眼睛,阻挡过于刺眼的阳光笑着说:高兴得很哦!

 

 

——完——

作者小北,永远学习进行时,抱着好奇心观察大时代下的个体。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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