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小北
我去川西避暑,途经一位远方亲戚所在的村庄,小住了几日。村里一位眉发俱白的女性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总用手掩着右眼,好像在遮档光线。经打听我才知道,因白化病,她的眼睛先天残疾,对光线敏感,正常的天光就会让她非常难受。
她已60多岁,一辈子都未离开过村子。因为白化病,小时候被同学称为“怪物”,后来便不上学了。浑浑噩噩地活到26岁,被父母嫁了人。刚结婚那几年男方有家暴,但最后还是承担起养家的义务。结婚第三年,夫妻俩闹得最凶时甚至动了菜刀。父母从城里赶回来,对她说的话却是,“你要是伤了他,以后生活可怎么办啊?”。她这才明白,原来她的婚姻只不过是父母在甩担子。而她的孩子,出生刚满月就被她父母带去城里养大。所以,与自己的孩子她也不怎么亲近。那些年她觉得生活“淡而无味”,曾想过自杀。
漫漫人生,像是一次次的剥离,尽管有家,有孩子,但她总感觉自己茕茕孑立,不知所归。不过,当她度过60岁生日,记忆与情感渐渐变成飘散的雾霭。在村里生活就像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安全屋,邻里都会照顾她,简单、重复而没有波澜的生活,竟让她分外安心,有时好像回到了童年。
1
她叫郦。她有一个常见的姓,但配上这个名,便显得独特了。我最初以为是“美丽”的“丽”,写给她看,她一撇嘴,“这个字不好看。”接着咚咚咚跑回屋子,抱了一张塑料折叠椅出来。折叠椅有些年头了,绿色的椅面和椅背都浸出深绿色,和附近池塘里的水藻一个颜色。椅子的背面、四支脚上,都用水彩笔写满了“郦”字。她欣喜地说,“这才是我的名字,漂亮吧!”
“漂亮。”
“我也觉得漂亮。”她摸着椅子上的字,分外开心。
她父亲是念过大学的,在那个年代、在这个村庄,这是很不容易的事。她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在期待中出生(从名字就能看出来),但出生后却发现有白化病。特征很明显,皮肤白得不像黄种人,头发像特意染白的锦缎。眼睛也不好,要凑很近才能看清轮廓。父母最初没有放弃,供她上学,耐心教她学习。但是,连字都看不清,怎么学得好呢?经历了失望、自责、留级,最后勉强小学毕业,也就不学了。
“而且我也不想学,他们都叫我怪物。”郦说。
那时她和弟弟一起去上学。学校路远,姐弟俩一大早起来,要走两三公里。天色昏暗,郦看不清路,弟弟就背着她。因为留级,她和弟弟去了一个班。那些比她年轻的同学每次看到弟弟背着姐姐,就大叫“怪物来了,怪物来了!”
弟弟放下她,和同学打起来,打得鼻青脸肿。老师请家长对质。父亲在外地工作,只有母亲过来。老师了解情况后,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让他们小心一点。但是,她的头发、肤色、眼睛的异常,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弟弟反复抗议,“他们说我姐姐!他们说我姐姐!”但在姐姐心里,弟弟的英雄主义让她更加感到,自己是个负担。
2
从郦的家出发,向南走几十米,有个小卖部,是芹在经营。她是郦几十年的朋友,比郦小几岁,沾亲带故。我向她打听郦的事,她说,“现在她已经熬过来了。”
小学毕业后,郦就在家里待着了。她跟着母亲去村里的池塘挑水、种菜。看不清路,母亲就拉着她的手走在田埂上,告诉她如何播种、怎么浇水。哪块地是红薯,哪块地是青菜,什么地方起架子,怎样把丝瓜和葡萄的藤顺好,都大有学问。
芹记得,她总看见郦蹲下身子,脑袋凑近了去看土地、看叶片和青藤。白色的头发很显眼,芹总和她打招呼。当时愿意这样展露善意的人很少。芹起初也不情愿,但后来她发现,郦既单纯又善良,年岁渐长,明白事理的她,逐渐抛开白发白眉的表象,和郦成了真正的朋友。
村里的樱桃树不多,郦家里就有一棵。樱桃成熟的时候,郦会让芹爬树,帮她摘果子,再大方地分出一大半给芹。母亲教她,要知恩图报。有了良好的口碑,能让她做事变得容易,别人会愿意帮忙。郦用这样的方法,和芹、邻家以前还健在的二孃(姨)、三孃(姨)、三叔等人,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年青的郦,渐渐赢得大家的喜爱,但她的婚事依然让母亲发愁。
郦的母亲是一位传统女性,既然把郦生了下来,就想把她教好,不让人说闲话。她确实做到了。大家提起郦时,只说“可惜”,如果没有那副怪样貌,没有眼睛的天残,郦会是一个很有出息的女孩子。看她爸爸和弟弟就知道,他们都考上了大学。
“而且,郦是左撇子,左撇子据说更聪明。”芹跟我说。
但村里人的认可却换不来郦的婚姻。老太太从她20岁出头就开始托人说亲,但往往对方一见郦,就摆手,说不行不行,要娶个正常的老婆。郦很痛苦,自己像被摆在桌上任人点评的饭菜,她跟母亲说,“要不,我不结婚了。”
母亲说,“不行,村里人会说闲话。”在那个年代,不结婚是惊世骇俗的事情。 “我妈一辈子都希望留一个好名声,她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我要是不结婚,她会觉得是个污点。”郦说。
郦26岁时,她父亲结识到距他们村30里外的另一个村的年轻人山。山比郦大五岁,老实、肯干事、有责任心。更重要的是,郦的父亲帮过他一个大忙,“有恩”。当郦的父亲试探他的口风时,即使知道郦有白化病、看不清东西,山也答应了这门婚事。
郦和山结婚了,那是90年代初。
3
郦现在住在两层的小楼房里,那是在父母祖宅的基础上建起来的。她找出以前的房子照片给我看。那是一幢瓦房,左边是堂屋和卧室,右边两间小房子略低一点,是厨房和卫生间。在房子前面,郦的父亲牵着她的孩子,在学步。地面是土路,明显能看出来不平整,但小孩子笑得很开心。
“我家小孩回来得少。”郦说。婚后两年,郦生了一个女儿,那时父亲已经调到了城里,有单位分的房子。为了孩子的教育,他们和郦商议,把孩子带去城里养。刚满月孩子就被带走了。郦曾想留下孩子,但她不知道怎么照顾小孩子。比如她抱女儿时不知轻重,力道重了孩子总哭。在陌生的卫生院,她不熟悉房间和路,曾把女儿摔到地上。女儿被父母带去城里,一两周才回来一次。她自然跟女儿不亲,不知道和她说什么,能说的也只有自己的生活。比如山的家暴,比如她眼睛上的伤。
“他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这一点我爸没看错。”结婚三十多年,山一直努力工作、把钱拿回家,不藏私,没有不良的癖好。山期待的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工作一天回来有吃的,能休息,洗衣等家务不用自己操心。“所有家庭都是这样的,丈夫在外打拼,妻子照顾家庭。”山对我说。他是一个传统男性,关于家庭图景有自己的理想模版。
但郦做不好。因为眼睛不好,炒菜容易炒糊,煮饭半生不熟,就连晾衣服也不能晾正,正反都弄错。山感到愤怒,有一种被骗的感觉,或是对妻子的无能感到愤怒。他没有学过如何理解、同情他人。遇到不符合预期的事,他只会用强硬的手段。
于是两人经常争吵、打架。
有一次,他回来又是吃到半生不熟的饭。工作、家庭的不顺,让他无法驾驭愤怒的情绪,他踹翻桌子,也直接踹向郦的肚子。
“但我不怕,”郦以一种刚强的语气说,“他打我,我就打他,怕囊个(什么)?”
郦做过农活,有力气,山打她她就打回去,肚子、眼睛、脸……瓦房隔音不好,邻居听见他们的争吵,和噼里啪啦的打砸声,会过来劝他们,要好好相处。但郦骨子里对公平有一种诉求,“我没做好的话,可以慢慢做,他凭什么打我?他打我,我就要打回去。”她不当受气包,她身上有一种刚强、野性的生命力。
情绪冲动时,她甚至会动刀。他们拿着菜刀,互相砍伤了对方。
那天夜里,收到消息的父母急匆匆地从城里赶回来,劝他们,“都结了婚,还有什么事过不下去?非要动刀?你们想想你们的女儿,我都不敢告诉她,她看着爸爸妈妈互相打架会多难过?”然后,母亲又各打五十大板,劝山体谅她看不清东西的不易,劝她体谅山挣钱的辛苦。气氛缓和下来,母亲把郦带进屋里,跟她说,“你把他打伤的话,以后谁来照顾你?”
“离婚啊。”郦满不在意地说。
但母亲却说,“离了婚,然后呢?你怎么照顾好你自己?”
在那一刻,郦突然明白了母亲没有明说的话:父母不想也不可能照顾她一辈子。她的婚姻,对他们来说,就是把负担外推,推给其他人。
郦觉得活的没意思。
童年时被称为“怪物”的记忆回归,她是个负担,结了婚、生了孩子也感觉仍是孑然一人。她形容那时的生活“淡而无味”,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没意思透了,她甚至想到死。
在那个年代,在村里寻死是很容易的。村子中西部那片池塘,淤泥很深。郦记得芹说她去钓鱼,鱼线缠在湖底淤泥的枯枝、水草里,她们三个姑娘合力才把鱼钩拔出来。郦想,如果我一直往前走,走到湖中央,慢慢沉下去,也就好了。或者,沿着那片湖继续往西,走过田埂,在西边田埂和三叔家交叉的路上,有一棵老桑葚树,树干要三个成年人合抱才能抱住。树梢头盘踞着一个巨大的马蜂窝,郦想,过去拍一下,马蜂呼啦啦围下来,眼睛一闭,就什么也不用想了。
有一天下午,她坐在桑葚树下,坐了很久。
但她放心不下女儿,最终没有付诸行动。平心而论,女儿在城市里过得不错。父母把对她的愧疚与期许都投射到孙女身上。不管怎样,作为母亲,郦依然牵挂着女儿。
4
因为视力差、活动范围小,外部世界的急速变化,有时候会让郦无所适从。2010年左右,道路修到了村门口,也修到了村子边缘的很多田埂旁。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快乐的事。但对郦来说,却是生活的又一次失控——她熟悉的,可以活动的范围缩小了。宽阔的路上疾驰的车,对郦来说就像是呼啸而来的猛兽。她不敢一个人去马路上,只能往回缩,回到熟悉的村子里。湖泊、樱桃树、那泥土压平的路……那些陈旧的过往,对她来说,才是安全的。
45岁之后的人生,对郦来说,像流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淌。
孩子渐渐大了,开始住校。以前每周被爷爷奶奶带回村里,渐渐变成一月一次。郦也不知道跟孩子说什么,孩子喜欢的诗歌、小说,苦恼的数学公式,她一个也不了解。她只能胆怯地问:在学校怎么样?老师好不好?有没有跟同学好好相处?问多了,她自己也烦了。
山也逐渐接受她做事不灵光的事实,不再打她了。半生不熟的饭,他有时直接咽下去,有时就起火再炒一下。“以前做得还是不对。”山跟我说。他的确对郦有些歉意,也比较在乎面子。村里家庭普遍都是和睦的,他们这个打架的家庭显得不太正常。山很在意别人的评价,就像他曾因抹不开面子答应这门婚事,因为“不想被人说忘恩负义”。
这么多年,争过、吵过、打过,日子最后归于平静。但两人平常依然没话说,工作不知怎么聊,孩子不在身边,也很难聊孩子。吃完饭,各自看电视、玩牌、休息,周而复始。
更多时候,郦会去和邻居的叔叔、孃孃玩,和芹玩。后来长辈们走了,能和她玩的,就只有芹了。郦说,芹做过一件让她伤心很久的事。很多年前,她悄悄存了五块钱,遇到芹有困难,把钱借给了她,但芹再也没还过。她为这事怄气了很久,以为再也不会和芹做朋友了。但兜兜转转,最后陪她最久的,还是芹。
再后来,父亲走了,母亲也走了。弟弟在城里安了家,更多时候和岳家的人一起玩,两三个月会来看她一次,有好吃的蔬菜、水果也送过来,但日常的联系却也少了。
女儿去了大城市工作,每周定时给她打电话、发微信,但郦可说的很有限。女儿给她发蒙娜丽莎的表情包,她不认得。女儿解释,那是西方油画里的人物,很出名,网络恶搞的表情很好玩。郦虽然不懂,但她享受这种和女儿沟通的过程。
家里不用买什么东西,郦几乎不出村子,有时候她感觉自己像是回到小时候,背着一个可爱的斜挎包,去找芹玩。她有一个很老旧的斜挎包,圆圆的,小熊的脸,表层有浅棕的绒毛。那是女儿小学时用零花钱给她买的。当时交通不发达,她被女儿拉着,走下山,到3公里外的市场上,买了小鱼形状的蛋糕,还有这个包。“才10块钱,我用到现在呢。”郦说。她把这个包保存得很好,那是她和女儿很少见的独处的证明。
芹说:“郦现在什么都有了,女儿有出息,丈夫也不打她了,弟弟也牵挂着她,什么都不用费心。她熬过来了。”
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大。乡间的土路变成了柏油路,再不会一下雨就泥泞。村子两公里外,四年前新修了一个公园。公园建好时,母亲还没走,曾拉着她去逛公园。她背上一个可爱的蓝色小挎包,被母亲牵着,慢慢走过去。公园里还有村里其他的人,郦感到怯怯的,缩在母亲身后,手一直不敢放开。这时候,没人说她不正常了。她已经老了,满头白发再正常不过。母亲拉着她,走下一级级的楼梯,凑近去看修剪得整齐的绿植。有那么一刻,她想起小时候被母亲牵着手去种地的情景。那时的田里,一年四季都有青葱绿叶、瓜果蔬菜。经过春夏秋冬,开花结果、瓜熟蒂落,凋零的叶与花,最后又变成另一种作物的养料,周而复始。
郦偶尔能感受到外面世界的变化,对她而言,时代的风雨都被阻挡在村外。村里永远平和、宁静、温情。
我问郦快乐吗?
她用手贴着眼睛,阻挡着过于刺眼的阳光,笑着说:“高兴得很哦!”
——完——
作者小北,永远学习进行时,抱着好奇心观察大时代下的个体。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