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文 | 黄锫坚 闫桂花
上海财经大学的王岩老师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他没想到自己突然间成了媒体的最爱。刚为上海本地媒体撰稿,又忙着接受央视的访谈,办公室电话响个不停,微信聊天红点不断。
关于地摊,王岩有很多儿时记忆和个人感情。他称小时候经常帮爸妈摆摊,那个小摊支撑着家里兄弟三人上学。2017年,还在上海师范大学做老师的他,做了上海市政府的一个决策咨询课题,调查了中心城区的地摊经济,希望给地摊争取一些权利。
进入2020年6月,地摊一词突然被引爆,引发各方热议。许多媒体搜索资料后发现,一位叫王岩的专家,做过一手调研,并有一些意外的发现。两年前,王岩在《中国发展观察》上撰文。在那次的上海地摊调研中,他的团队发现:接受调研的一千多户地摊家庭,其年均收入中位数在20万以上,最多的年收入达百万。
其实,关于地摊这个概念,人们存在许多误解。在王岩看来,地摊不等于低端,他认为,流动商贩,露天市场才是更准确的表述。在与我们的访谈中,他大大拓展了“地摊经济”概念——烧烤、手机贴膜、垃圾回收都是地摊经济;旧货市场、美食节、义卖也是他研究的对象。他提出的“地摊3.0”概念结合了科技、文创、艺术展览等产业。参与者也不限于农村的老大妈,还包括设计师、艺术家、玩古字画的各类职业。
如何管理这些地摊?他在公开文章以及访谈中着重提及,应该用互联网思维管理地摊经济;对地摊“像绣花一样精细”地进行管理;成立“地摊协会”等等。
除了学者身份,他对“人间烟火气”的热爱更令人印象深刻。他提到了通过地摊寻宝继而成立博物馆的收藏家吕焕皋,会修复古籍和古乐器的“地摊王”刘正国教授,做废品回收45年的杨大爷……当然,他最乐于谈论的还是自己的爱好:到地摊、旧货市场收集古代兵书和典藏。
正午:2019年9月至11月,您的团队对上海主城区十个区的地摊经营情况进行了调研,共搜集了1000多个地摊信息。这个调研是怎么展开的?关于地摊,您有怎样的经历和爱好?
王岩:2017年的时候,我申请了上海市人民政府的一个决策咨询课题,就是对上海中心城区地摊的调研报告。
当时我还住在岚皋路,每天回家会走普陀区的岚皋路地铁站,特别是晚上,我会看到一个水果摊,他是我们安徽的老乡,我经常在他那里买水果,顺便也聊上几句。他非常客气和热情,他的朋友圈也有不少摆地摊的。我就问了问他们在上海的生活状况。我想,不如帮整个行业做个调查,了解情况后可以跟上海城管部门谈谈,争取让地摊合法化。那时候上海对地摊的管理还是比较严格的。
为了给地摊争取一些权利,我就申报了这个课题,没想到中标了。我们的课题组有四五个人,包括我的导师、师兄弟和学生。参加调研的人大概有十多个研究生。他们有的已毕业,有的今年准备毕业。
展开调研的地点,集中在比较中心的十个区,比如黄浦、徐汇、静安、普陀、虹口、杨浦、浦东、长宁、闵行、松江。地摊主选择的地点,都经过充分的市场调研,都是人流量大的地点。比如地铁口、居民小区、旅游景区、购物中心、公园、火车站、汽车站等。像人民公园,还有愚园路、南京西路、南京东路等交通的中转枢纽,还有四川北路、大连路、曲阜路等换乘点。
我对摊主是比较了解的。我父母都是摊主,我以前也算小摊主。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家1986年就开始摆地摊了。当时在乡镇集市上,一开始是两个木板,后来四五个,布满一条街,摆的都是我们家的地摊。我印象最深是在春节前的一个礼拜左右街头人满为患。我们家春节时一天的营业收入可以达上千元,80年代这个钱是不得了的。我们家很早就成了村里的万元户。虽然兄弟三个,家里负担比较重,但是靠着这个地摊也养活了一家人。
90年代初,我上小学时,经常上学前帮妈妈去摆摊理货,放学了帮他们收摊子。我姑姑家住在乡政府,所有东西都放在姑姑家里。收摊后,我们再回到农村的家里,路上大概有三公里。
现在我对古代的兵书典籍比较感兴趣,也经常和朋友玩地摊。
正午:地摊这个词容易让人想象成街头小商贩,而其他形式,比如露天市场、二手市场等,也是您的研究对象吗?
王岩:关于地摊经济,人们的理解往往是狭义上的,就是在街头摆个点,卖个东西。在广义上,地摊经济是很宽泛的,包括二手市场、旧货市场、旧书市场、露天市场、定期的一日捐、义卖等等。流动的推车,流动的商贩,这些都是我的调研对象。
地摊在国外也很流行,比如说伦敦的open market,carboot sales随处可见。还有纽约的 flea market也非常专业,比如annex markets 旗下有个cheler fla market,还收门票。东京就更多了,代代木公园、大久保公园、新宿中央公园的跳槽市场都非常有名,定期开展。
正午:上海和北京有哪些地摊,或者说有特色的市场?
王岩:田子坊不能算是地摊,那里的艺术气息比较浓厚,是固定的店铺。北京的潘家园古玩市场,有摆地摊的。在上海,像云洲古玩城,楼里边不算地摊,外面专门有一圈,每周三或者周末,供人摆地摊。
上海还有很多单位内部会有地摊市场。比如说高校,上海师大有一日捐活动的跳蚤市场,每年固定某一天,学校主干道两边摆满了地摊。卖货的钱可以交到募捐箱。上海财大、复旦都有类似的市场。还有一种类似于地摊的美食节。在上海师大、上海财大、同济大学,每年都举办。上海师大的国际美食节在操场上举行,世界各国的留学生现场做吃的,你可以现场免费品尝,也可以花钱买。
正午:在您的调研中,摆地摊的包括废品回收、水果蔬菜、小吃烧烤、维修、手机贴膜、电瓶车拉客等等,这些是怎么分类的,调研中有没有特别不一样的人物?
王岩:关于地摊的分类,从功能上,可以分为吃的、用的、交通和收藏等类别。吃的有早点、夜市,还有零食、新鲜蔬菜、农副产品、水果。用的就多了,小商品、小饰品等。交通主要是指电瓶车,还有给你拉货的,代步工具。收藏的就是一些字、画、书,各种各样的小古董。
从我们调查的结果来看,地摊经营者的年龄分布较广,从20多岁的大学生到70多岁的老人都有,主要分布在40岁至60岁。年轻人中一部分是白领兼职,一部分是在校大学生兼职;老年人主要是上海本地居民,在自己居住区附近摆摊。青年人主要是小饰品、纪念品。比如在演唱会时,在演艺现场附近卖一些T恤等纪念品。
地摊的日营业额一般在100元至800元之间,利润率一般在60%—70%之间,利润率比较高的地摊是废品回收,一般可达80%以上,日营业额300元至1800元,日利润180元至1200元。日营业额较低的地摊是小商品售卖、手机贴膜等,日营业额在200元以下。日营业额不稳定的是拉车的车主,他们的营业额受到天气、节日、交通监管等情况影响较大,收入水平也相对较低,一般情况下,只可以维持家人在上海的生活生存需要。
利润比较高的是废品回收行业。他们的年收入都在20万以上。虹口区长阳路有一个65岁的老大爷,姓杨,做地摊王45年了,20岁开始做。他是上海本地人,已经买了自己的住房,有80平米。每天的营业额在500块左右,每天的利润有350块,成本也就150块。
另一个姓魏的老大爷,今年52岁,他主要在黄浦区天潼路一带,也是废品回收的。他有自己的住房,35平米,年收入有25万,做了17年。还有一个老大爷,在北京西路,姓刘,56岁,也有42平米的住房。每年的年收入有28万左右,他做了25年。
这三个都是上海本地人,真正的地摊主中,上海本地人占了1/5以上。我们的调研结果是,地摊经营者八成来自上海、江苏、安徽、浙江、河南五个省市。这五省市在沪人口基数比较大,在沪生活时间较长,对小微商业市场了解。其他省份的地摊经营者,在沪的流动人口占比也相对较少。
正午:说到上海的地摊和收藏,你提到过吕焕皋。他在全国开了200个博物馆,有抗美援朝、侨民史料、红色收藏、地质矿石、家具、铜镜、知青历史等等。在上海的文物、旧货市场,您还认识其他收藏家吗?
王岩:吕焕皋,我是通过上海理工大学一个好朋友认识的。吕焕皋和他是老乡,都是江苏高邮人。我这个朋友叫吴同飞,他和吕焕皋是在商会里认识的。他有一次带我去拜访吕焕皋,参观他收藏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吕焕皋送了我一个印章。
关于他的收藏,我就举一个例子,很震撼。他收集了老百姓用的搪瓷缸、搪瓷碗、搪瓷盆,各种各样的、上面标有年代的搪瓷缸,还有各个单位发的,收藏得太多了,我非常震撼。还有知青的历史文物馆,这都需要对那段历史有情怀的人才能够去做。
关于收藏家,跟我一起玩地摊的,还有一个地摊王——上海师范大学音乐学院的教授刘正国,他是上海师大艺术类二级教授,是我国的一个古乐器龠(yue)的发明者。
我经常去他的办公室,里面有他收藏的很多古代乐器,还有乐谱书籍。我对古代的兵书典藏比较感兴趣。他遇到兵书,会告诉我;我遇到古乐谱、古乐器,会告诉他。
他收藏的乐器有汉代以前的,甚至是先秦的,本来他要建一个古乐器博物馆,但是学校也没这么大地方。我在帮他联系其有地方。他有一个女儿在澳门,他说他百年之后,这些古乐器如果流失掉,就非常可惜,应该捐赠给国家,捐赠到博物馆去。
他有很多陶俑的乐器,收藏品种最早的乐器是一只大雁的骨头做的乐器,他自己后来又仿制了两只。关于这只大雁鼓的乐器,他写过一篇论文。这只乐器是9000年以前的,所以说我们中华文化有5000年历史是不准确的,至少可以向前推4000多年。还有一件趣事,我们淘到的古书、古物,往往坏了,或接近坏了,需要修复。而修复工作的技术含量非常高,我们国家缺乏这方面的人才。而刘正国教授会修复,现在我还在跟他学,他也免费帮我修复古书。前年我们两个跑到昆山的巴城古镇,当地政府答应给我们建一个典藏博物馆。在国外,比如英国伦敦、美国纽约,古书、古字画的修复是一个专业,要建实验室,技术含量很高。古书和典籍的修复,对专业性和知识性要求都非常强,一般人做不了。它不只是工匠的活,比如说某本书掉了一块,掉了一页,就需要去考证、论证,需要专业的知识,花很长时间。不能随便写一个内容给它裱糊上填上,必须要考证出来。
有时候你会在一个地摊上不经意间发现了一本东西,正好跟以前收藏的能够吻合起来,有意想不到的惊奇。
正午:地摊和所谓的创意产业有联系吗?地摊是不是可以为传统手艺人、新兴设计师提供一个舞台?
王岩:地摊经济作为一种产业,有巨大的商机。2017年我就提过,大学生创业、万众创新大众创业总要有平台,广泛的平台,人人可参与,门槛又很低。也应该有专业性更强的市场。
我说的地摊3.0,可以为小微创业群体提供机会和平台。
地摊涉及到的行业非常广,形式非常自由、灵活。地摊主这个创业群体,可以是专业性很强的人,比如设计师、艺术师、玩古字画的、玩文学的、玩古籍的。也可以是文化水平很低的人,比如农村的老大妈,把自己家的农产品提到马路边来卖,不需要多少技术含量。
而地摊3.0概念,是结合了网络技术、科技、文创、艺术设计,大型会展、商务宣传,都放在一起。
正午:有些人质疑,现在有强大的物流和配送,摆摊是不是可以都放到网上,类似闲鱼等?从经济和从社区、文化角度考虑,地摊是不是有不同的意义?
王岩:逛古玩城的地摊,需要很高的文化素养,对古董、历史物件和古书籍的识别,都需要专业高深的知识和积累,不是普通人能够玩得起来的。这是文化人、收藏家、学历史的人的一种文化生活。我们去看古董,不一定就是买,也是研究了解,以前的历史还有哪些存在。
像纽约的flea market,你可以买到非洲的木雕、中国的古瓷器等,很多有文化、艺术、历史品味的东西,这是专业化的跳蚤市场。我们国家将来也应该对地摊进行细分,比如说二手书市场,现在已没有啦,应该做起来。因为书籍是需要现场去翻去看,特别是二手书、古书等年代久远的书,还是要去看,去研究,去品味,光在网上翻翻照片是不够的。我们现在追求它的版本学。
还有很多艺术品、收藏品,需要现场去摸,去观察,去掂分量,听声音。比如说木料需要放点水,才能起化学反应,才能闻到它的香味,断定它的年代、产地,这跟品红酒是一样的道理。
这样的辨别在网上是完不成的,必须要在现实中。所以地摊不光是经济,也是一种生活形式,老百姓的生活方式,文化品类和样式。比如兄弟们打篮球累了,或者周末要聚一聚,我们花钱不多,去撸撸串,逛逛烧烤店,吃龙虾大排档,这都是老百姓休闲放松的方式、自由的聊天方式,不一定都要到五星级酒店那么严肃的场合。
我们还可以发展一种捐赠行为的地摊市场,把老百姓家里不用的东西投放到专业的二手市场,募捐义卖的市场。卖的钱捐赠给慈善基金,这也是比较有意思的。比如说定期在上海的世纪公园、北京的北海公园开大型跳蚤市场,或者叫义卖市场。
这样才会有所谓的地摊文化。
地摊这个词有许多的误读和误解,人们会以为和低收入人群、社会底层人士有关。我认为这个说法不严格,不能叫社会底层人士。无论收入高低,大家只是分工不同,层次都是一样的,都是这个国家和社会的主人。
其实,在收入方面,真正做地摊主的人,收入并不低。据我调研下来,能稳定做到半年以上的,他们的收入不会低于正常的公司白领。
所以,地摊3.0时代可能会有一些更多专业公司介入,来打造地摊文化品牌。
地摊不再是一个低端的代名词,它更多的是小微零售商业、二手货市场、跳蚤市场、义捐市场,甚至是文化创意活动的一个平台,可能会形成一些品牌,一些系列活动。
——完——
题图:2016年的北京大柳树市场,by 朱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