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小方
采访、文 | 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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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湖北十堰人,2007年开始在北京工作。
除夕前,关于湖北的肺炎病毒其实网上都已经说得挺厉害了,我很担心,十堰只有我父母两人在家,他们防范意识什么的都不太行。我给家里打电话,发现特别可怕的是这边什么信息都没有,他们完全不知道这事。我当时让家人去准备一些口罩和消毒液,结果当时十堰的药店已经被有消息的人抢光了,什么都没有。我就趁那几天在北京跑了几家药店买了一些,想着说带回家去。
除夕那天,我去机场,一路上都有人在劝我说不要走,我感觉不回去实在不太放心。那天的飞机基本上是满的,降落在武当山机场, 取完行李后出来,有人在查体温,机场也是只能出不能进的。
除夕那天上午,家里人不干别的,就刷新闻,看武汉到底怎么样。武汉有好多人出来,特别是到我们十堰这边,因为之前东风汽车公司的总部在这儿,后来搬到武汉去了,好多人在两地上班。我觉得问题会很严重。到下午吃饭的时候,突然看到新闻,我们这儿晚上12点开始所有公交车会停,城际之间的交通也都会阻断,大家就开始紧张。
那天晚上,好多人开始往外跑,十堰的,也包括武汉的,都想困在这儿就完蛋了。各种群里都开始紧张,说是25号机场和高铁线会关闭。为了赶回去上班,我定的1月29号的票回北京,后来改签到27号。我当时觉得,应该不会这么快吧?
到了25号,武汉封城,我们这儿的高铁站、机场全都关了。但是我一直没收到航班退票的信息,就想,难道还能走?后来我一想,本地出去都已经这么紧张了,赶紧又订了一张26号的票,从我们这儿飞到天津,打算从天津再坐城际去北京。票还真订下来了。结果中午订完票,晚上11点收到消息说,航班取消了,机场彻底关了。
但是火车站没有关。我就想,不行我就坐火车去北京。我订了一张26号早上去河南南阳的火车票,然后打算从南阳再飞去北京。结果大年初二整个一天,因为这个行程,我从早一直折腾到晚。
早上七点钟我起床,那会儿城里交通还没管制,还能约到车去火车站。火车站其实也不是特别紧张,人人都戴着口罩,人稀稀拉拉还挺多的,都在那儿等。上了火车,到南阳概需要四五个小时,我怕人多危险,就买了一张软卧。结果到襄阳,上来了一个女生,走廊里面有人喊,有个武汉的上来了!很多人开始紧张。结果武汉上来的就是坐我那个包间的姑娘。列车员冲过来给她量体温,姑娘说她跑了一路,体温37度2,我当时就坐在她对面,整个人连动都不敢动。那个姑娘说,她身份证是武汉的,但在上海上班,她老家在襄阳这边……解释了半天,因为体温不正常,列车员找了一个隔间把她关着,让她再量三次体温。
结果一路上五个小时我一口水也没敢喝。总算把这几个小时熬过去了,到南阳了。南阳那边工作人员都穿防护服,戴口罩,给旅客量体温。
我提前两个小时到了南阳机场。不能自助办登机,我一天没吃没喝,就买了包饼干,但也没敢吃,喝了两口水,坐在那儿等柜台开放。
机场规定起飞前90分钟才能办乘机。到了办乘机的时候,机场工作人员说我是湖北身份证,得去派出所登记留电话。登记完,派出所告诉我,所有湖北籍的都不能登机,让我去后面等着。我又联系航司,他们让我去开一个拒绝登机证明,就可以帮我办免费退票。我去柜台问,但他们无法开这份证明。最后,联航当地的工作人员说,我只能在后台给你备注一下特殊情况,你再去申请退票,就不收退票费了。
半个小时后,没能登机的湖北籍旅客连我一共二三十人坐满了一辆中巴车,其中有旅客等了五个小时。司机说,只能把你们送到交界的高速出口那儿。好多人就开始慌了,那边荒山野岭,而且下着雨。车上还有两个押运的工作人员,我们就跟他们商量说,你们好歹把我们送到火车站。
我想想,感觉不能去北京了,搞不好北京也不让进,而且看情况家里也挺需要我,我还是买个票回家吧。我就在车上买了火车票,又赶紧给我们那儿火车站打电话问。那边说不让进站,但是出站是让的。
中巴开到离襄阳火车站两公里的一个路口,就把我们丢在那儿了。我们只能沿路问,拖着行李走过去。我七点多到了火车站,襄阳到十堰的火车十点钟开,还有两三个小时。火车站里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巨冷无比,我怕万一感冒了,不让上火车或者出站就完蛋了,赶紧找了一个出暖气的口站着。火车站里人挺多,去北京的,去上海的,去深圳的……都在等火车。
因为担心人多,我又买的软卧,没想到大家都觉着软卧人少,所以软卧是满的, 硬座里面空荡荡。我一看人满了,又喝不了水了。熬了两个多小时吧,下车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快虚脱了。因为一直戴着口罩,口罩里面都是水,耳朵已经被勒红了,还磨起了泡,特别疼。
一出火车站,家里人就带着消毒液过来,喷一喷我才上车。晚上12点,终于回到了家。从除夕到那会儿,晚上我根本就没法睡觉,每天都在着急,不停地刷手机,到那天,感觉反正就这样了,无所谓了,我特别安心地睡了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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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2日24时开始,十堰全域开始实行严格隔离管制,当时说管制14天,直到月底。
除夕我回十堰那天,晚上就跟家里所有亲戚商量,把除夕聚餐取消,这个工作还做得挺顺利的。
一开始看新闻,每天增加若干病例,感觉距离自己特别远,好像这个事跟我没有关系。后来过完年之后大家互相发微信问候才发现,我姨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她其实是1月19日从武汉回来的,但我妈妈不知道,幸好没聚餐。还有,我家更远点的亲戚里也有从武汉回来的,还真的是生病了。真有认识的活生生的人病了,才感觉到这个病离我们挺近的,我爸妈他们很紧张,感觉跟捡了一条命似的。
1月26号我回十堰以后,第二天就宣布所有的出租车、公交、滴滴,全部停运, 私家车也不能上路,除非有通行证。27号就没法出门了,但是超市什么的都还开着,其实没感觉生活有多不方便,还是能够在小区里面到处走,放风,遛狗。到处也都有人,顶多就是戴着口罩,也没特别紧张。
到了1月29号,连自行车、电动车也不能上路了,所有人口没法流动,小区也开始进出检查,每天定期喷消毒水。市长不让进小区, 就是我们这里的事儿。
十堰有三百万人口,横向对比医疗条件的话,十堰在湖北省里仅次于武汉,而且离着武汉远。但是我有同学在医院工作,他们最好的医院里,口罩、防护服也不够。
最恐慌的地方是朋友圈。我每天跟武汉的朋友聊天,他说很多人天天问你们能吃饱吗?你们家周围是不是好多人都病了,乱七八糟这些问题,他不愿意回,我说我也不愿意回,我根本就不看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因为看得特别心烦。每天待在家里,湖北省外的人,他们的微博微信看什么东西,我们也看什么东西,我们的信息并不比他们多。
我已经在北京工作13年了,很少在家住这么久。这些天,我跟父母关系算是“勉强融洽”。我天天早上起来开始干活,中午一起吃个饭,然后聊两句,晚上吃饭聊两句,就这样,该吵架还是照样吵架。
抢购双黄连那天,我根本不知道。前一天晚上我忙工作到很晚,第二天早上起床,发现我爸妈已经出去了。他们其实前一天晚上就准备去抢双黄连,因为微信已经传疯了。我当时觉得这是疯了吗,怎么XX日报都能发这种东西出来了。我八点起床,我爸妈七点多就去排队买了两盒回来。我就觉得,父母那边的消息渠道跟我们真的不是一个世界。还真的是得多关心他们,多跟他们沟通。
跟父母吵架,其实也是为这些事。比如他们的饮食习惯还停留在饥荒年代,喜欢吃泡菜,腌肉,我就说这些东西可以吃,但是少吃一点,吃一些新鲜的菜,新鲜的肉类,基本上每天上饭桌就开始说,一天两次,我在家呆着得有二十多天吧,每天重复这些,后来我崩溃了,爆发了一次。但是父母吧,他们最固执一个点就是,特别看重你的说话态度,必须得态度正确,听不听是我的事,但是你如果说得再正确,你态度不正确,OK,那我们就来讨论态度这件事。后来我就算了,我不说话了,我回房间待着。还好,过了一段时间,我妈给我发了一个微信,说有些事情我们知道习惯不好,但是时间很久了,我们会尽量去改,大家都别生气了。就这样过去吧。
我在家除了工作,最忙的就是负责搜集各种买菜的渠道。美团因为疫情停止运营了,超市里还排队,其实也不太敢去,就得去各个群里到处问,搜集各种信息。本地的一些公众号会有一些小程序,每天什么时候可以买菜,就会关注,到点儿赶紧下单。我还有些同学不在十堰,只有爸妈在家,住的是老小区,没有物业,不知道社区在哪儿,也没法出门买菜,我就帮他们找一些打电话订菜的服务。每天我花很多时间去关注这些,觉得柴米油盐是一个特别麻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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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做在线教育的,最近特别忙。从1月27号开始,我差不多每天从早九点到晚上一两点高强度地办公。
因为疫情,好多学校担心二月份开不了学,就要求我们给他们开发直播和在线的学习工具。其实怎么说呢,可能有一些学校是有点操之过急了,因为如果不是初三、高三,比较着急升学的话,正常开学是2月17号,没必要特别着急。我们公司的政策是不太推荐小学低年级在线学习,因为根本就没必要,中学也首先支持初三和高三。
以前,我们是不会给学校提供直播平台的,其实绝大多数学校也没有类似的需求。学校的老师就算想出来当直播培训老师,也挺难的。平时上课面对五十个活生生的学生在你面前,你知道他们的反应,你知道他们每个人什么样子,但是网课的老师面对的是一个电脑,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的学生在哪儿,你也不知道你的学生什么样,还要不停地活跃气氛,这对普通老师来说挺难,网上上课对老师来讲是一个全新门类,应该有一定的准备。毕竟老师这个群体对IT技术的了解也很少。我们会花很多的时间跟学校,跟老师去作沟通和培训,写各种各样的文档给他们,挺累人。
现在出来一大堆上网课和直播的段子,大部分都是真的。
在家里上班, 比去公司累多了。在公司我们差不多十点钟上班,七点钟下班,偶尔加加班;但是现在在家里,事说来就来,晚上到四五点,特别经常的事。我看了一下,我们同事最长一周工作时间八千多分钟,所有人都挺累的。
我们这个行业,看起来红火,其实也很难说有利润。正常来讲,培训机构,每年寒假后开学是全年收入第二高的时候,正常暑假后升级,学生和家长会买一拨直播课,然后第二个高峰就是寒假结束之后春季开学的这个时间点。去年,各大培训公司投了很多广告, 砸了好几个亿,其实就是为了这个时间节点能够卖出课程去。但是现在因为疫情,大家都开始做免费课了,前期投入基本上都砸在里面了——现在各家都是没有任何收入地在做这个事。如果你不做免费的,别人做免费的,人就会被别人给拉走。每年的学生量是固定的。所以现在每家公司都挺紧张。
十堰的严格管制本来是14号开始,28号结束,但我住的小区出现了确诊病例,整个小区13个,我们楼里1个,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了。现在我家小区根本不允许乘电梯和出楼栋了。出现确诊的那几天大家都很紧张,后来就习惯了。前几天电路出了故障,半个小区停电,好多居民打开窗户,一阵鬼哭狼嚎。大家都憋坏了。
之前,小区里的居民去当志愿者,出现确诊病例之后,居民都回家隔离,社区调来的志愿者帮我们运送各种货物,他们也不能回家,一天两班倒,在物业安排的地方休息,挺辛苦的。
我还是在家呆着,每天各种群里找地方买菜。湖北省外面的人以为我们知道很多消息,发很多新闻向我们求证,但其实他们发的新闻我们也第一次看到,我们也发到群里向本地的其他人求证,然后那些人发现他也没看过这个消息……现在基本上就是这么个状态,我每天不用看新闻,我的微信里好多人给我发新闻。
我觉得我的心态其实跟湖北省外的人心态是一样的,本身工作很忙,也没太多时间想这些事。前两天看了一个采访,武汉金银潭的一个医生说,疫情结束后,我特别想正常地去上班。我把这句话发在我们的同学群里面,他们都说,说出了我们的心声。我现在真心希望,疫情过去后,大家都能正正常常地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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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资料图片,2019年04月11日,湖北十堰市,日落到黑夜的城市风光。来自视觉中国。
除注明外,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