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来自日内瓦地下的报告

约翰·伯格 · 01/10

编者按:今天我们推荐英国作家约翰·伯格的著作《第七人》。1970年代,他和瑞士纪实摄影师让·摩尔合作,拍摄了富裕西欧国家的最底层——移民工人,而他围绕这一主题去写作。这本书不同于一般的纪实作品,它混合了诗歌和社会分析,约翰·伯格用严肃的社会分析去解释个人的处境,同时又试图设身处地地感受这些移民工人的经验,因此呈现出片段式、极具启迪性的风格。

我们摘选的是书中较为完整的一个章节,这是作者对瑞士日内瓦隧道工人的调查报告。有删节。对于中国读者来说,这样的报告应该也不陌生。在书中的另一章节,一个刚刚到达的移民对一个同乡说,你在这儿的地上捡到了金子,现在该我了。同乡说,是的,不过金子是从很高的天空掉下来的,所以当它掉到地上的时候,会陷得很深很深。                        

 

一份来自日内瓦地下的报告

 

文|约翰·伯格

图|让·摩尔

翻译|刘张铂泷    

          

如今(1974 年)的日内瓦是一个有25万居民的城镇。15 年前它的人口数量是19.5万。日内瓦不是一个工业中心,它是各种文书工作的中心:合同、交易、计划、条约、协议、报告。这些文书工作大部分来自致力于国际合作和交流的组织,如联合国、国际红十字会、国际劳工组织等等。除了国际机构,这里同样有很多跨国公司和银行。

日内瓦是一个言语 (words)的中心城市。写在报告和支票上的言语,用来阐释和被记录下来的口头言语。在过去15年,言语的数量迅猛增长,相应地,城镇也在增长。

这种增长在原国际联盟大楼和新机场所在的北部地区尤其明显。新的办公楼、新的雇员公寓、新的商场、新的接待代表的酒店、新的公路和新的停车场大肆扩张,深入那些15年前曾是树林和田野的地方。那时,雨雪会浸湿土地。如今,在新兴建的区域,排除废水的任务迫在眉睫。城镇北部现有的排水管和集水区已经超负荷工作了。因此,日内瓦城和日内瓦州命令工程部门给出一个解决方案。    

这个方案雄心勃勃并且十分有革新性。它的预计成本是500万英镑。(实际花费将远多于此。)计划中提出的排水系统将不止应用于新的城郊,而将供整个湖右岸的城市区域使用。       

在街道水平安装排水管会使交通秩序在几年内受到严重影响,还会让新建筑的建造更加困难——地下浅层将成为遍布管道和供给设施的网络。因此方案设想,在地下30米或者更深的地方挖掘隧道。    

其中一条隧道将在城镇下方穿越5公里,收集右岸产生的所有雨水和废水,然后将它们排入位于湖下的罗讷河。

另一条隧道与第一条隧道平行,不过长将近一半,隧道里包括了为新建筑和新办公楼搭设的输电线和电话线,以及总水管。每一条隧道的直径将达到 3.6 米。       

挖掘隧道的工程开始于1971年6月,并将一直持续到1976年。挖掘隧道的空间限制了劳动力的数量。即使隧道里可以有三个人同时工作,总共的工作量也只够提供给100人。大多数工人来自南斯拉夫,也有一些西班牙人和意大利南部的人。在许多日内瓦的建筑工地里,大部分工人都是移民。在隧道里工作的全部是移民,只有两个工程师和一个工头是德国人。                           

工人中除了一个专业机械工和电工,所有人签的都是9个月的合同。合同结束之后,工人会回到波斯尼亚、安达卢西亚或是卡拉布里亚的村庄,然后申请下一年到国际大都会地下挖隧道的机会。根据瑞士的法律,这些工人持有的居留证不允许他们停留超过9个月(尽管他们可以每年都来),也不可以将家庭一起带来。    

方案依据地质学家的意见,假定了几乎全部挖掘隧道的地方都是砂岩。砂岩是最理想的,因为它是岩石而非泥土,并且不算很硬:这样就不需要挖掘(针对泥土)或是爆破(针对坚硬的岩石),只需要一台旋转切削机、“一个掘进护盾”就可以了。

遗憾的是,地质学家的预测出现了偏差,挖掘过程中遇到了湿土和扁砾石。只能用铲子 和手持的气钻,每向前挖进十米(现在可能要耗费一整个星期),就要把管道从隧道面上打进去十四米,然后注入固化用的化学药剂,抑制地下水涌出。如果地下水涌出来的话,它的流量可以达到每分钟 120 升。    

这两种状况给地下工人提供了一个选择。他或是与切削机在干燥的环境工作,或是使用气钻在潮湿的环境工作。前者对健康的损害更大,因为切削机作业会使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粉尘。虽然工人可以戴面具,但是工作的强度如此高,戴面具意味着氧气摄入量减少,从而导致心跳加速。除了坐在机器里的驾驶员有时候会戴面具,此外就没有人戴了。长期吸入粉尘有导致硅肺病的危险。硅肺病通常被认为是一种折磨着煤矿工人的普遍职业病。这种疾病由通过吸入肺里并残留其中的细小二氧化硅颗粒引发,会引起肺组织中淋巴的结节性病变。在粉尘充斥的环境中工作两年足以引发这种疾病,并且一旦发病就无药可治。随着肺功能的不断衰竭,患者将彻底丧失行为能力。在砂岩的组成成分中,二氧化硅的含量高达百分之九十。       

在潮湿的环境中工作的报酬更高,因为它造成的不适感更直接,并且用手来钻孔和清理需要耗费极大的体力。       

工人被分成七个或者八个一组。每一组的人从不会是同一个国家的。在他们头顶上的是一座专事国际翻译的城镇,而他们之间却几乎一句话都不说。误会导致了事故的发生。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好处是工作进程中工人都不怎么交谈。除了一个起重机驾驶员外,其他工作都不需要什么技巧,因此这些工人可以任意替换。他们的工作包括清理挖掘面上的泥土和岩石,保持传送带的畅通,需要的时候进行钻孔,开矿车在挖掘面和井底间往返,安装支撑以及连结隧道内部的铁制部件和网架,用软管将水泥注入网架中,挖土,装车运送,驾驶机器。每一组工人一次轮班的时间是8小时,一天三班轮替, 施工进程一刻不停。       

有一组工人拿到的是9个小时的工资,其中算入了一小时的吃饭休息时间,但是没有人想在隧道里吃饭。里面的空气太污浊了。掘进护盾在钻孔的时候会产生一种灰色的粉尘,如滑石粉一般细小,附着在皮肤上,头发里,通过鼻孔和喉咙,最终进入肺里。如果要走回井底通过梯子爬到地面上则会消耗太多的时间和体力。因此工人在8个小时的工作期间都不会真正地停下来休息。无论如何,工作进程快对他们是有利可图的。

 

本土工人拒绝以这么低的工资从事这种工作。移民之所以愿意做这样的工作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挣出最多的钱。资方为额外的工作量发放奖金是不合法的。但总有办法能绕开法律。因此移民和承包商之间达成了(表面上) 一致的利益诉求。一个人工作的速度越快,或是工作的环境越恶劣,他就越能获得一份小额的补偿金,这样也就能存下更多的钱。一个隧道地下工人一个月能挣300英镑到350英镑。     

他的工资的四分之一用于缴税、社会保险和工会的会费。(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加入了工会。)如果省吃俭用的话,一个月还能寄回家 150 英镑。有了这些存款,他想象自己正在改变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在隧道里工作的人或 多或少都陷在自己对于未来不同的憧憬里。这使得语言不通造成的疏离感更加严重。有时还会导致工人忽视现状和自身的状况。     

1973年初,四个西班牙工人抗议要求改善工作环 境,并且发起了为期半天的罢工。他们立即被解雇了。没有了工作,他们就失去了合法留在这个国家的权利,被迫回到西班牙。西班牙当局毫无疑问知晓了他们作为不良“极端分子”的记录。瑞士工会没有任何保护他们的举措。    

作为对西班牙工人行动的回应,一个四人组成的调查组前来调查隧道中的工作环境。他们宣称工作环境是符合要求的。     

同一年的通报单中显示(工人总数从没有超过一百人)有两名工人遇难,一名工人双腿粉碎性骨折,一名工人脊柱严重受损,一名工人在爆破中丧失了听力,还有一些工人受了轻伤。     

导致事故的直接原因有很多,空间狭小,泥土从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传送带上倒下来,有时候传送带就在工人头部的高度,昏暗的光线,噪声导致的听力困难,语言障碍,身体和精神极度疲乏,操控机器时的粗心大意。     

这些直接原因的背后还有一个更根本的原因。移民唯一的动力是最大限度地挣钱,以求改变自己的未来。承包商关心的是如何最大化利润。两者是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但是,出于不同的原因,两者都努力尽可能快地挖到隧道的另一头。       

工人居住的工房属于承包商。房租和伙食费直接从工资里扣除,并且会标记在工资单上。每一组工人都由公司的面包车运送往返于工房和隧道之间。交通免费。

工房的主楼(大约住了七十个人)有一间盥洗室,里面有7个热水龙头和17个冷水龙头5间厕所和5间淋浴室(有热水)。

  

一个房间住四个人。房间长5.5米,宽4米。墙壁和天花板是木头的。冬天的供暖很充足。除了空间狭小以外,最主要的麻烦就是噪声,而由于工人们轮班导致的起床和睡觉时间不同,使这个问题更加严重。即使在隔壁房间,人声和脚步声也十分吵闹。     

对于住在工房中的大多数人来说,休息的时间太长就是一种浪费。他们用为数不多的时间睡觉、洗衣服、写信。     

十个人里面有九个已经结了婚。少数年轻人会在星期日休息的时候进城,他们更愿意立刻把钱花掉。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住的房间就是打发空闲时间的主要场所。其 他房间的人会过来聊天或是听听别人说话。(陷入沉默的 时候他们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通常一个房间的四个人中 会有一个人有一台便携式留声机。他们把在自己的省会买 来的唱片放上去播。有时候他们会跟着一起唱或者一边听 一边打牌。而多数时候虽然他们坐在一起,每个人却都沉 浸在自己对未来的期待或是对过去的回忆中。       

那些有足够体力的隧道工人都不想在存够钱之前离开隧道——这一般需要三到五年的时间。他知道,相较于许多同胞来说,他的处境已经算是不错了。每年,在工作九个月之后他都必须回到自己的国家。通常承包商愿意在他重新申请的时候再次雇用他。但是当他再次进入瑞士的时候,他必须再参加一次体检。他总是害怕下一次体检的时候自己会因为肺部 X 射线的阴影而被拒绝入境。

《第七人》,理想国·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9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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