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咪呀!我父亲的情事

曹颐园 · 01/15

来源:界面新闻

1

2018年末,我在北京的天桥剧院看音乐剧《妈妈咪呀》,在充满感染力的音乐里,跟随年轻女主角苏菲去寻找母亲唐娜的爱情故事谜底。

苏菲出嫁前,很想知道父亲是谁,她希望他可以出席婚礼。唐娜一直单身,在小岛上经营餐厅酒店,独自抚养孩子。苏菲偷读了唐娜的日记,发现三个昔日恋人的名字,三个都可能是她的父亲。于是,她瞒着妈妈,给他们都发出了婚礼请柬。

三个中年男人拖着行李箱,从地球的不同方向飞到被蔚蓝海水包围的小岛。年轻时,他们都在那里和唐娜有过短暂的恋情,其中一个让唐娜怀孕了。唐娜羞于回去面对母亲,选择留在岛上, 阴差阳错,没见到回来找她的男友。她决定,独自抚养孩子。重逢时,一个仍然单身不羁,另外两个男友都有了婚姻和妻儿——其中一个早已离开妻儿,因为无法忘记唐娜。妈妈咪呀,这句意大利语,是惊叹的意思,类似“我的妈呀”,是一声叹息,关于剧情,也关于人生。

我坐在观众席,随着音乐剧推进悬念,内心起伏。人生有生离死别,有思而不得,有无可奈何,有不可言说,当我开始理解这些时,已经是父母当初为婚姻挣扎的的年龄。音乐剧展现了中年人的生存状态,责任的沉重和选择的不自由。另外,它还剥离了家庭日常场景,用艺术表现了心跳的感觉。在我眼里,那是人生很稀罕的情感,非常珍贵。

这种感觉,我在父母身上没见过。在我的人生中,他们的婚姻是一面镜子。我曾经想,只要和他们截然不同,就是对的。正如苏菲在婚礼前夕,哭着对唐娜说,这么多年,我没有父亲,尽管单身母亲很坚强,很伟大,可是,我不想过你那样的人生,我要找到正确的人生。可是,什么是正确的人生?

《妈妈咪呀》中文版剧照。女儿婚礼前夜,唐娜和闺蜜在一起。《妈妈咪呀》于1999年在伦敦首演,2007年在中国首演英文版,2011年起,推出中文版。

 

《妈妈咪呀》中文版剧照。唐娜为女儿梳头,穿婚纱。

 

《妈妈咪呀》中文版剧照。年轻的苏菲和未婚夫,被宾客围绕。

 

 

2

从小学开始,我就知道父亲在外面交往着一个女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家乡是个封闭的小镇,只有一条砂石街道,始点是拱形的城门,终点是一家供销社。街道两侧是青砖房屋和木质骑楼,既是住宅,也是商店门面,有成衣摊档,杂货铺,小百货,小饭店,货物没有差异,连进货渠道都一样。人们守株待兔地营生,现钞在镇上循环流通,从东家到西家,闲言碎语也一样。某一天,我在邻居门口玩,几个中年妇女坐在长木凳上,脸朝向我,毫不忌讳地说我父亲的闲话。那一刻,我脸部的肌肉都僵了,把头埋在胸前。

我不知道妈妈如何应对别人的目光和闲话,她在我面前是重复地抱怨和哭诉。曾有几年,她会在黑暗的夜色里跟踪,也在家里的角落寻找蛛丝马迹。有一天,她在厨房昏暗的夹板里找到一叠旧报纸,是约会时用的。那个日期,是死死地钉在她的脑海里了。

那时候,我太小了,青春期都还没开始,并没有能力理解一个中年女人心中的痛苦和挣扎,哪怕她是我妈妈。我只是很懂事地假装同仇敌忾。有一天,是赶集的日子,艳阳高照,农村人骑自行车来镇上买东西,卖东西,沿街是地摊农货,还有江湖人耍猴,人群摩肩擦踵,卖磁带的摊档用音响轰炸着流行的酒廊情歌。我陪妈妈去逛街买东西,被挤在人群中。突然,妈妈用力地扯了一下我的手,用手指着不远处,大声说,“你看,就是那个寡妇婊子!”我踮起脚跟,顺着方向张望,只看到很多陌生的面孔在晃动,“哪个是?没看到呀”。妈妈很恼怒。至今,我都不知道那个女人是长什么样子。

初中的某一天,我骑车放学回家。一个同学跑到我面前,气喘吁吁地说,“你妈妈和别人打架了!”我飞车过去,人群已散,只剩下我妈妈坐在门槛上哭泣,手臂和膝盖青一块紫一块的。爸爸坐在屋里面,没吭声。那时候,我理解了,最让妈妈痛苦的,不是身体的伤,而是当两个女人撕咬时,爸爸没有帮她。

我吞吞吐吐地劝妈妈,以后,不要打架了,打不过,自己还痛。可是,妈妈咬牙切齿地说,就是要像过街老鼠一样追打。我常常觉得不值得。妈妈长得白净好看,是个教师的女儿,她把人生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三个孩子身上了。家里订阅了各种学习报刊,她常陪伴阅读。为了让妈妈扬眉吐气,是我学习的动力,也是沉重的压力。

我刚上初中时,妈妈就和爸爸分床睡了。吃了晚饭,她就带着我离开家,穿过一条巷子,走到江边尚未完工的新房子里。一楼空空荡荡,二层是一个小阁楼,摆了一张木床。早晨,江面萦绕着氤氲的雾气,对岸的竹林模糊成一片;夜里,月色洒满江水,流光溢彩。偶尔会有穿着长袍的男人,戴着道家的帽子,半夜在江边码头做法事,敲锣吹号,念念有语,神秘又诡异,惹来一阵阵狗吠。我不知道什么人在悼念谁,就把身体缩成一团,闭着眼睛,全神贯注地等待一个终点。那种恐惧,我从来没对枕边的妈妈说过。她太累了,熟睡时,嘴里像鱼儿吐泡泡一样呼吸。她喜欢穿白色背心汗衫睡觉。在她俯身给我盖被子时,透过宽敞的领子,我能看到雪白圆润的乳房。

后来,父亲去城里工作了几年,寄了钱回家,妈妈含辛茹苦地把新房子盖起来了。又过了一些日子,妈妈哭诉,我才知道爸爸是带着那个女人在外一起生活。有几年,爸爸总是逼着妈妈离婚,甚至大打出手。我很恐惧那种局面,从小到大,最大的渴望是他们离婚。可是,妈妈总说,家里三个孩子,都太小了,父母无论怎么样,好歹是完整的家庭。爸爸常常夜归,妈妈一直守在家里,早晨五点多就起来做早饭,然后再去工作。她以守妇德为荣,每当说起爸爸时,就会说“我不会像他那样”。激动起来的时候,就会再加一句,“如果不是因为你们” 。有一股气,一直在她的身体内,生命里。

尽管如此,她仍然认为婚姻是唯一正确的生存状态。从我9岁起,她就让我站在小板凳上做饭炒菜,洗碗。她认为,勤快是女性应有的美德,端茶送饭是妇道,有了这些,就会成为一个男人应该珍惜的女人。她觉得自己不被珍惜,是爸爸的错。我曾经以为这是对的,后来恋爱很失败,很慌张地发现,丢掉了自己。

如果妈妈离开爸爸,她会不会是快乐的唐娜?唐娜率性,热烈,坚强,是这部音乐剧里最具魅力的女性形象。《妈妈咪呀》于1999年在伦敦首演,20年来,在很多个国家受到欢迎。个体在婚姻中的挣扎,特别是女性被育儿的捆绑,是人类社会普遍的难题。我想了无数次,完整家庭对育儿的意义,会不会是社会强加于个人的道德重担?如果妈妈当年离婚了,独自抚养孩子,或者重组了家庭,她和三个孩子的人生会有什么不一样?

可是,我的妈妈决定守住一潭死水,屈辱是浮在上面的油污,隔绝了氧气。我总想逃离,无论去哪,离开就好。15岁,我考上县城的寄宿高中,一个学期才回一趟家。周末,我给妈妈打电话,她都重复着那份旧报纸的日期。她讲的每一句话,我都烂熟于耳,熟背于心。只不过,隔着80多公里,她看不到我不耐烦的神情。

 

3

2011年春天,我刚结婚,在欧洲旅行。下飞机的第二天,弟弟给我打电话说,爸爸中风了,要我准备回去。放下电话,我怔住了,没反应过来,不知道什么样的情绪才正确。我侧身躺在公寓的木床上,很久以后,才哭得出来,不是因为爸爸病危,而是他病危了,我竟然没有悲伤。

我使劲地回忆,想找到应有的悲伤。小时候,有一次爸爸出差,给我带回来一条粉红色的雪纺连衣裙,双层的,上面布满绣花小点。那是镇上最漂亮的一条裙子,我穿了很多年,旧了也舍不得送人。他还给我带回来一种面包,又软又滑的夹心,是黄色的,吃起来像凉冰冰的啫喱。至今,进入面包店,我仍然想找到记忆里的那款面包。但是,味道从来都不对。

夏天的傍晚,他会带着我们,还有邻居的孩子一起在江里游泳。那个年代,上游还没有筑水电站,江岸有鹅卵石,河床是缓慢往中央加深的,水流清澈,岸边竹林的倒影是墨绿色的。在金灿灿的夕阳下,爸爸扔一块大鹅卵石到远处,激起大串的水花,孩子们像一簇机敏的小鱼迅速游去,潜到水底,睁大眼睛搜寻。捞到石头的人会跳出水面,尖叫一声,旁人也欢呼雀跃。对岸竹林升起袅袅炊烟时,夕阳已经西沉,留给尘世最后一抹红艳的晚霞。我们湿漉漉地上岸,跟着爸爸回家,狼吞虎咽地吃妈妈准备好的晚餐。

在那条江里,我慢慢地学会了游泳。有一次,我把救生圈扔得很远,朝前游去。可是,它顺流而下,离我越来越远。我惊慌失措,在水里慢慢地下沉,甚至忘了呼救。岸上的爸爸看到了,来不及脱衣服,就立刻跳进水里,把我抱回岸上。后来,他逼着我继续学游泳,就像他严厉地要求我认真学习。他常常说,“不想当元帅的兵不是好兵,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一次,一只死鸡漂浮在水面,我觉得很脏,不愿意下水。爸爸咬牙切齿地骂,用一个水桶装满水,恶狠狠地泼到我身上。从那以后,很长时间里,我特别憎恨游泳。

爸爸要求我努力,对结果却从不强求。他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某一年,我遭遇情感的打击,回到家乡,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分开就不要有恨,天涯何处无芳草。那是我和爸爸这辈子唯一涉及感情的谈话。

我不知道,爸爸和我们之间的疏离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一年,他身体不适,我接他来城里的医院检查。过马路,车流很多,我不得不牵扶一下他,身体轻轻接触,心里却涌起很别扭的感觉。还有一次,我陪爸爸回家,他第一次坐飞机。起飞时,我看得出来,他很紧张,就一把握紧他的手,宽慰他。多年后的一天,我回家乡,从邻居口里听到,爸爸曾经很骄傲地炫耀女儿在飞机上握着他的手。

关于爸爸的记忆都是支离破碎,只能叙述,无法找到语言来概括。

一天后,弟弟又打电话说,爸爸没有生命危险,中风只是影响了行动和语言,我不必赶回去了。那些日子,我常常一个人在欧洲的森林孤独地散步,踩过潮湿柔软的落叶,光滑的青苔,穿过高大的松树。我喜欢在一个山坡的墓地里流连,在金灿灿的夕阳下,端详着坟前的花草,逐字读着墓碑上的文字,想象着另一个种族的生离死别。

一个阳光驱散乌云的中午,在一个半山腰,我发现了一个幼儿园。我倚着栅栏,远远地看那些金发碧眼的小孩。有个男人在陪孩子荡秋千,玩泥沙。后来,他把两个孩子拥入怀里,毫不费劲地站起来。我看得出神,想着他是否会用胡须去扎小脸蛋,像小时候爸爸对我那样。可是,我的记忆里却没有那样的拥抱。

一位女人向我走来,对我挥手致意。我对她说,我第一次见到幼儿园里有男教师,很好奇。她说,这里有很多单身妈妈,可是,孩子的成长需要男性的成年人,所以幼儿园都有男教师,占总数一半以上。夕阳缓缓西下,我们隔着栅栏聊天,阳光轻柔、海风温润。她曾经到过中国,学了60天的刺绣。她说,中国的家庭模式好,父母共同抚养孩子,而这里很多女人独自带孩子。她们不相信婚姻,更相信爱情。爱情死了,婚姻也结束了。幸好,对于这种活法,有政府提供单身母亲救助金。

不经意间,一阵风吹来,她摘下帽子,金色卷发自然散落,凌乱飞扬。她看着海的方向,用手挽着头发,突然回头问我,你喜欢这个城市的风吗?刹那间,那个不再明艳的中年女人散发出一种抽象的美感,就像欧洲电影的镜头,让人对遥远之地产生了向往和好奇。

故事里的江,上游筑了水坝,再也看不到鹅卵石。摄影:林多棉

 

夕阳和江水。摄影:林多棉。

 

 

4

爸爸中风后,妈妈回到家乡。此前,她在城里帮我哥哥看孩子。两人重新在同一屋檐下,只不过,妈妈并不乐意给予太细致的料理。我们就给爸爸雇请了一个男护工。他图方便,都给我爸爸穿了T恤和可以开档的裤子。而我爸爸曾是注重穿着的人。以前的春节,他都给自己买新衬衫,西装革履,昂首挺胸,自命不凡地走在小镇的街道上。

我回到家乡,心疼他,买了几个塑料的整理箱,想把他的衣服收纳好。打开破旧的衣柜门,看到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衫,我很惊讶,想起了那些天邻居们的闲言碎语。她们说,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天黑了,那个女人就骑车从后门偷偷摸摸进来,第二天清晨,又离开。我用手指划过那一摞摞的衬衫,突然心生感激,起码那个女人曾经善待我的爸爸。

第二年,爸爸再次中风,几乎再也不能说话,需要搀扶才能站得起来,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夜里,护工回家,爸爸独自睡在一楼客厅的床上,妈妈在二楼的卧室。半夜,他需要自己用便盆接尿,可是总是尿湿裤子。他觉得不舒服,就会用便盆大声地砸响床板,提醒我妈妈给他换裤子。那个时候,我妈妈就会一边骂一边下楼,声音从骂骂咧咧变成最后的怒吼。有一次,她当着我的面,打了爸爸一耳光,骂他不曾对她好,老了之后却拖累她。我很严肃地制止妈妈,可是,心里知道这对妈妈不公平,以前爸爸打她时,我从来不敢挺身而出,没人保护她。

我们一家人对中风病人缺乏知识,常常责备和不耐烦,没有给予应有的理解。我和哥哥都不切实际地幻想爸爸应该有坚强的意志,每天练习康复。担心他的语言退化,行动退化,我们给他买了电脑,iPad, 希望他可以上网,让大脑不失去思考的能力。后来,我发现,其实对他最重要的是一部诺基亚的老款手机。他曾经可以给那个女人打电话和发短信的。可是,中风之后,他走不了路,说不出话,也写不了消息,他被当成一个没有情感的,只是苟延残喘的肉体。我曾犹豫过,要不要帮他发个短信给她,中风了五年,他和她也隔绝了五年。镇子很小,耳目很多,她不可能再敢出现。我觉得,突然谈爸爸的情事会很尴尬,一直也没开口问。只是某一天,妈妈告诉我,爸爸哭着对她道歉了,说了,“对不起”。妈妈哭了,身体内存了几十年的气也散了。

谁也不知道,爸爸最后那几年,心里都想了什么。前年的春节,他突然就走了,我跪在医生面前,紧紧抱着他的腿,哭喊着,求他继续抢救。他再次检查瞳孔,摇摇头。爸爸的身体慢慢变冷了。我久久地跪在旁边,一直握着他的左手,一种冰冷从我的指尖,漫延过手臂,渗入心脏。就那样,缓缓地,阴阳相隔。我怕爸爸的头不舒服,脱下身上的红色羊毛大衣,折叠好,给他当枕头。

他的陪葬物,是我来挑选并且安放的。我给他放了一个本子和一支笔,还有那个诺基亚手机。我曾经想打开手机,看看短信记录,了解持续十几年的故事。后来,还是决定让它永远埋葬。我在他的口袋里,悄悄地放了我手上的黄金戒指,妈妈说不能放活人的东西进棺材。可是,我不怕,因为那是我爸爸。

我们穿着草鞋,披麻戴孝地送爸爸出殡,鞭炮响彻云霄,浓烟滚滚。爸爸安葬之地是江边的山腰,俯瞰着稻田和水沟里的鸭子,附近有青草地。我的女儿桐桐说,姥爷睡觉的地方挺好的,有小鸟陪他,我们可以坐在草地上给他讲故事,晚上他还能看到星星。

爸爸的葬礼,我没邀请那个女人。我不敢对妈妈和兄弟们提出。另外,某个邻居告诉我,那个女人的儿子因为经营上的事情,被行政拘留了十天。算命先生对她说,我爸爸和她的那段关系是罪孽,会带来霉运。于是,她花钱在家办了一场法事,做出了断。

葬礼一结束,妈妈就把爸爸的一切都搬出来烧了,衣服,被子,睡过的床板,用过的旧物。紫荆树下,河堤路黑烟滚滚,偶尔有一小阵“噼噼啪啪”的爆炸声,地上片甲不留,简直像我爸爸从来没在这个家存在过。我很想制止妈妈,因为她疯了一样着急干活。我说,“难道就不能留到明天吗?家人今天都太累了。”她听不进去。邻居的阿姨围着她说话,提醒她,当晚要把一把木梳子掰成两半,这样她和我爸爸的婚姻就一拍两散了。

我独自上楼,有几个孩子在卧室,围着一部屏幕有很多雪花的老电视机。葬礼前几天,我和哥哥陪着风水先生爬了无数座山,帮爸爸找坟地。风水先生说,山顶的位置,可以保佑儿孙升官发财。我说,都不要,只要让我爸爸安息,有青草地,看得到动物,听得见人声。我知道,爸爸特别怕寂寞,他中风后,我亏欠他很多陪伴。我瘫软在卧室的床上,嘴唇干裂,虚弱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以为只是太悲伤,太疲惫了,并不知道是已经怀孕了。弟弟给我端来一碗盐水,我听到楼下水龙头“哗哗”的声音,水桶的水“啪啪”地撞击着地面,妈妈在清洗屋子,把一切残留的灰烬都冲刷进江里了。

爸爸的“七七”过后,我对妈妈说,赶紧找个老伴吧。爸爸没对你好,作为女人,如果没被爱过,这辈子很遗憾。你应该再去试一下。妈妈说,“都六十多岁了,已经老了,再找老伴,会让儿女的生活变得复杂,我不再想了。”现在,她和我哥哥住在一起,继续照料着第二个孙女。那样的晚年生活,是各种迁就和容忍。偶尔,她仍然给我打电话诉苦,只不过,再也不说爸爸了。

在俗世的眼光中,爱和性只是年轻人的特权,上了年纪的人要“自尊自爱,淡泊禁欲”。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在作品《又来了,爱情》中写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爱和性中的挣扎。书中写,年轻人并不知道,老人们皮肉虽然枯萎而核心未变。“老人们在宴会桌上彼此分享着针对鬼魂的嘲笑,他们彼此会心而其他宾客茫然不知,他们瞧着宾客们狂欢嬉戏,故作姿态,面带一丝微笑,沉浸于回忆之中。”我很想带妈妈看一场《妈妈咪呀》,在她老年、女儿中年的时候,诚实地交流,女人除了死守婚姻和育儿,应该还有其他可能性。

爸爸当年的情人,还在小镇上卖着早餐。我一直想找她谈谈,并非责备。只是,很想问她,和她在一起时,我的爸爸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如何讲述自己的婚姻?对于出轨,他是坦然,还是挣扎? 他可曾在她面前提起我这个女儿?

 

—— 完——

 

题图摄影:林多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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