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木棉
30岁即将到来,工作八年的我,几次跳槽,在互联网、媒体、自由职业等赛道都做过,也拿到过比较好的绩效和奖金,但我对未来仍有隐忧,觉得自己在每一个行业/岗位里的钻研不够深。目前从事的自由职业,竞争越来越激烈,月收入从2万多减少到1万。尽管可以支撑生活,但收入只能通过写稿/写方案获得,不能形成完整的商业化链条。于是我从电脑里翻出尘封的简历,修改、投递……
很快我拿到了两份Offer。一份是法企的总部联络员,另一份是某技术公司的PR。面试后者时,该岗位的直属领导T谈及她自己的经历,让我非常钦佩。她从媒体转型公关,再自学金融知识,成了一名董秘。没准我也可以复制类似职业路径?我决定去这家技术企业,希望从T的身上学到更多经验。
记得面试时T问过一句话,“我们加班会很多,你可以接受吗?”我说,“没关系。”对我来说,重回职场相当于查漏补缺,多花一些时间是应该的。T满意地笑了。
1
入职之后我最先感受到的,不是T的专业能力,而是她的角色和脸色的变幻莫测。
投资人希望我们公司去参加另一投资人举办的比赛。T把调研任务交给我,也说了一些可能的问题,潜台词是,调研报告要“让投资人明白,这个比赛不值得去”。但我完全忽视了这一信息,评估一番,认为该比赛可以参加,且拿奖几率较大。看到报告,投资人拍板参赛。T愉快地回应投资人,转头对我使了个眼神。当我回到会议室,她对我尖声吼道:“木棉!你这样在公司活不下去的!我们没人想参赛!”
另一个让我倍感挫折的事是媒体合作列表。公关公司改了将近20个版本,每个版本T都会提出意见,我方公司换了三个人跟进,公关公司换了两个人修改,双方耗时三个月,修改意见反反复复,名单永远停留在文件上,实际毫无进展。
每当我催促T做决定时,她的答复都是“我忙得不得了,你有点眼力见儿,晚点再问”。当大老板或投资人询问她事件进展时,她则在办公室里指责我,“我早就把这件事交给你了!为什么现在还没有进展?”
除了项目进展困难,加班更让人痛苦。最开始时,每天加班两三小时,周末临时有活儿,会占去一天的时间。T总跟我说:“木棉,你的工资比他们高(这话其实是谎言),自然要承担比他们更多的责任。你看某某之前还加班到凌晨2点,也没有怨言。我忙起来,加班到凌晨两三点,也是正常的事。”
这家公司已经形成了某种文化,仿佛除了工作,不能有任何闲暇时间。记得有个周五,开完一整天的大会,我和同事闲谈,询问他们的周末安排。他们马上说周末也要加班。我感到奇怪,问他们有哪些工作。他们说,“你不要管,总之就是要加班。”
我曾跟一位好朋友讨论加班一事,对于加班,她有一些惨痛的教训。她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就在极端严苛的公司。为了让简历完美,她硬熬了五年。离开那家公司时,她查出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因此无力再工作。她一边做着复健动作,一边对我说,“身体才是不可逆的哦。你那位领导是不是在PUA你呀?”我却不以为意,觉得工作八年的自己,是不可能被PUA的。
在我看来,与T合作不顺,是一个可以解决的“问题”。于是我和一位职业教练做了沟通,向她提及T的性格特质,以及T认为“做人比做事重要”的人生格言。职业教练认为,“在这家公司,大老板的话语权很大,其他人能做的决定有限,于是都尽可能地争夺和保有资源。你的领导只比你早进来一个月,她还在把大领导的脉,且自己的资源未定,所以才会反复修改,因为她在担心可能会出现的攻讦。”
从这个角度看,T的焦虑、反复和高要求,又是可以理解的。
2
我和T约了两次饭,想了解在这个环境里我该怎么做。T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讲了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如何升职。在第一家公司时,她喜欢在工作间隙和同事聊天。有次聊到哈哈大笑时,突然所有人安静下来。她回头一看,没什么异常。没过不久,老板在大会上批评,“有人在工作场合嘻嘻哈哈,不知道在做什么。”原来同事都知道老板路过,但没告诉她。年终考评她的分数很低,但其实她是做得最好的那批员工。
到第二家公司时,她“学乖”了,每天等老板和老板娘离开后才下班。有时老板离去时还会亲切地说,“T,你不要加班太晚哦。”到年底考评时,她找到服务过的企业,求他们写一封感谢信。此前公司从未有人拿到过这样的感谢信,她也就顺利获得升职。
第二个故事,是关于“利他”。到第三家公司时,董事长告诉她,要以利他的心态和别人交涉。比如领导A让你做一件事,你资料不全,找同级的B拿资料;你就得站在B的视角,看这件事对她有什么好处,她为什么要帮你。
听到“利他”这个故事,我联想到一件事。有个案子,T让我去找公司的IR(Investor Relations,即投资者关系)要资料,IR部门就她一人。这人是一个对共享资料非常谨慎甚至吝啬的人。有位上市公司的IR朋友告诉我,按公司规章,IR确实可以对资料严格控制,比如只有其直属领导要求开放,才能对外开放。
T跟我说:“你直接和IR说工作是不行的,你多请她喝奶茶、吃饭,关系好了,她会帮你的。”于是我请IR喝了几次奶茶、吃了几次饭,关系似乎好些了,日常沟通也开开玩笑。有个周末,我临时有事,就找到IR要一份资料。她问我:“是T的要求吗?”我说,“对的。”很久她都没有回我,后来再问,她在微信发来许多条信息:
“这是周末,你为什么要跟我谈工作?”
“你没有资料关我什么事?为什么要我给你?”
“T给你的需求,又不是给我的需求,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啊。”
……
我看了好几遍信息,无语,苦笑。
后来我把这件事和T讲,T得意地说:“你以为IR脾气很好啊?我是会掌控她。”T说,她最初进公司时,IR连加几天班后要求请假,其直属领导同意了,但T不同意。于是,在IR原定的请假日,她拉大老板入群,当面告状,说联系不上IR。“经此一役,她后面怎么敢顶撞我?”事后,她希望开掉IR,但IR的直属领导拒绝了。
吃完饭往回走时,我打伞,T挽着我的手,我的身体突然僵了一下。我感觉,她的手臂像荆棘(我想起科幻小说《海伯利安》里一个叫shrike的怪物,喜欢把猎物贯穿在荆棘、细枝和铁丝上)。回想整个事情,我突然意识到,我被当枪使了。事情的全貌应该是: T刚进公司,想开掉另一个部门老总手下的重要成员,而IR本人大概也知道此事。当我按T的建议去请IR吃饭时,IR以为,我是在疏通T和IR之间的矛盾,所以也就心安理得地认为,那是T在“道歉”。真到了有工作任务时,IR依然不会帮我,而她又不能顶撞T,只好把怒火发泄到我身上。
3
等到公司网站重建时,各种问题频繁而猛烈地爆发出来。
官网更新,所需的资料多,细节审核繁琐,而T的要求又颇为“严格”。在只需要网站架构思维导图时,她就要求全部内容;在只需要网站版块展示点的时期,她就要求输出广告语。这样一来,工作量大增,而我一人干活,只能大量加班。
周末连着加班两天,周一周二加到凌晨3点,周三到周五加班到凌晨1点。就这么循环了两周。不管加班到多晚,我第二天早上仍然准点到公司。加班多苦都无所谓,问题是,网站重建毫无进展。
我希望和T重捋工作流,但T微妙地笑着说:“你说要捋工作流,IR会听吗?工作流不是口头说说,你PPT做好了吗?”我知道,一旦给她看PPT,她就会纠缠在PPT的格式、文字、汇报的尊重程度上,反而更难推进。因此我建议简要汇报,快速行动,并提及以前的经验。T尖叫道:“木棉,你以前学到的都是错的!你为什么总是抓着以前的错误认知不放?!……你不够聪明,不够努力,不够能吃苦,没有同理心。谁不是硬熬过来的?我和你说了那么多故事,你怎么什么也没学到?”
持续熬夜加班,我的大脑变慢,连愤怒都没有气力,只能听着。
后来我问朋友,我是否真的“不聪明、不努力、不够能吃苦,没有同理心?”朋友惊讶地说,“木棉,你是我遇见的非常有同理心的人了,你这段时间的加班强度甚至超过我在华为的朋友。如果这都不算努力,那还有什么算努力?”
差不多同时,我认识了一位刚离职的同事,她是T从另一个分公司远程借调来的。我和该同事通话,她告诉我,她周末高烧时仍在加班,T却仍说她的各种不足。当她请T停止侮辱与贬低时,T便说她态度不好。当她让T专注工作,不要情绪化时,T尖叫一声,“我要让你在公司混不下来”,随即挂断了电话。
那位同事最后说:“以前我以为她很厉害,但在她手下的两个月,我却只感受到无力与自我怀疑。好像不论什么事我都做不好、推进不下去,即使高烧加班,也没有一个好的结果。”这种遭遇和我的何其相似。
PUA,这个遗忘很久的词浮现在我脑海中。当我尝试去理解T的为人、理解她的做事方法,我就越来越多地跟随她的叙事,妥协自己的边界,模糊正确与错误,并根据她的评价怀疑自己的价值。
我也向T提出了离职。
4
离职前夕,我去医院检查,查出心脏供血不足、耳鸣、轻微脂肪肝,并被确诊为焦虑抑郁症。而这些病症,两个月前的我都没有。离职后的一个多月,我的脑子里反复回旋着T的各种贬低与侮辱之词。理智上,我知道T说的是错误的,过去八年的工作经历、同事与朋友的正面反馈支撑着我,但情绪上,我无法跳出反刍的痛苦,无法做任何事。
三个月后,我慢慢捋清了头绪。 T的操控从一见面就开始了,而我却一直顺应她的思维。理解他人变成了模糊自我边界,开放的心态变成了思维不设防,而后我越陷越深。由于对深耕目标的过度追求,我忽视了其他。
T不是一个靠谱、专业的领导,我的妥协给了她伤害我的机会。下一次再遇到类似PUA时,我应该会从容应对:清醒地意识到自我与他者的边界,减少与对方的共情,在博弈中坚守自己的权益。
——完——
作者木棉,尝试重回职场的斜杠青女。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