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友失踪之后,我终于明白高中生活的真相 | 正午书架

09/26

来源:界面新闻

文 | 扎十一惹

 

编者按:扎十一惹,1990年生于云南深山一个村寨,七岁开始学汉语。大专毕业后进入媒体行业,2019年离职。目前专心写作。在最新出版的《我是寨子里长大的女孩》一书中,她勾勒了自己34年的人生轨迹,也为她的女性亲人和乡邻们留下一些生命记事。以下摘自该书“在县城读高中”一节。

 

初三结束之后,我勉勉强强考上了县一中,老师没想到,我自己也没想到。回学校领录取通知书那一天,是班主任对我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次,他问我家在哪里,具体在什么村子。我告诉他以后,他笑着说:“没听说过,更没去过,只听说过你们乡上(现在划镇了)有黄牛干巴卖。不过你能考上县一中也不错,起码有个高中读。你家人同意让你继续读吗?”我点点头,他也点点头,把通知书放在我手里。

 

1

高中在真正的县城里,学校外面不远处就是一条小商品街道。军训结束后,学校的女生们三两成群去买东西,同宿舍的一个女孩子,姓白,也叫着我一块儿去。

那一次我终于没有推辞,因为考上高中,小叔叔给我了一百块钱,这是额外的一百块钱,我可以自由支配。逛了半天,我什么也没舍得买,倒是在回学校的路上,遇到一个年轻的男人,说是来旅游的,没钱了,想把相机卖了,换点儿钱吃饭。

我们都以为他说的是真的,我想,一百块钱买一个相机,怎么都是划算的吧?再者,他答应有钱了会回学校找我把相机赎回去。结果当然是被骗了,买来的相机实际上只是一个塑料模型,而我们两人都不认识真正的数码相机原本应该长什么样。

我哭了很久,却也没有敢和家里人说这件事,也不知道应该把那个假相机怎么办,它就一直躺在我的行李箱里。

一百块钱打了水漂,之后就再没有类似的补贴,而我迎来了长身体的高峰期。肚子饿,每天都在肚子饿。馋,馋肉、馋零食、馋水果。一到宿舍熄灯时,我的饥饿就会到达顶峰,我总是想着食物入睡。当时最馋的就是食堂卖的炒面条,五块钱一份,我从来没吃过,但是每次从那个窗口路过,都能闻到飘出来的香味。当时我想,要是能够每顿都吃炒面条,我可能会快乐升天。

其次就是跟不上学习的节奏,真的一点儿都跟不上。老师和同学们之间的互动有一种城里教学的默契,他们似乎已经知道对方掌握了多少知识、会抛出什么问题,我在其中就像一只尚未进化成人类的人猿,茫然地旁观着。

第一学期期末考,考得一塌糊涂,当时学校里一些和我情况一样的学生,先后辍学,或者转到了三中、职高。我彻底认清了自己不是读书那块料,不如早点儿打工挣钱,至少可以减轻家里的负担。

在寒假的某天晚上,鼓足勇气和阿爸说我不想读书了。我已经做好了会被大骂一顿的准备,阿爸沉默了许久,既没有责骂,也没有安慰,只说:“至少要把高中读完。”

 

2

学习跟不上,人际关系也不怎么样。在学校里时间长了以后,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县城里头对于我们花腰彝族人是有一个代称的,叫作“老花腰”。他们会聚在一起,指着走在一起的几个女生称“老花腰”,或者会互相开玩笑:“你像个老花腰一样。”然而,学校里的歧视和社会层面比起来,已经显得很弱了。在社会上,干脏活儿累活儿的,就是“老花腰”,其次是“老红河”,指来自红河县的哈尼族们。

我很小心地掩藏着自己是花腰彝的身份,偷摸地学习着县城学生的口音,模仿他们走路和讲话的节奏,因为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在某一刻,会突然有人用“老花腰”来指代我。

也许就是我的模仿显得太过刻意,班上开始有人嘲笑我的嗓音和口音。青春期的我长得并不漂亮,甚至有点儿怪异,尤其是眉毛稀疏,鼻子很大。当时班上有一个姓李的同学,她最先把“无眉大侠”的外号送给了我。

很多时候,只要我路过她的座位,她就会轻声地喊我“无眉大侠”,然后夸张地模仿我说话的声音,大部分时间我都装作没有听见。有一次教室里只有我和她,她还是一样地扮丑羞辱我,我实在是气急了,想和她理论,哪知她的伙伴突然就进来了,她们把我围在中间,尽情地逗弄我,直到我哭了起来,她们也没有罢休。

在那之后,她对我的称谓变成了“小美女”,我们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比“无眉大侠”还要羞辱人。我变得更加沉默,而李同学和她的朋友们对我的作弄一直未曾停止。我觉得痛苦极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高中毕业。

当时学校里有一本校刊,每个月刊发一册,收录的内容是学生的文稿和画作一类,形式很像当时很火的杂志《男生女生》。我把自己的苦恼和心事尽情地倾诉成文章,投给校刊编辑部,刚开始几次都没有回应,高一快结束的时候,编辑部联系我,刊发了我的一篇文章,给了我十五元的稿费。

那是我第一次从学校这个环境里得到积极的反馈。十五元可以吃三次炒面,拿到稿费的那天下午,我几乎是飞奔到食堂,买了第一份炒面,带着满心期待,紧紧攥着打饭的不锈钢口缸,端着我心心念念的炒面,到自行车棚后头的无人空地上用餐。可是第一口炒面入嘴时,我才发现这面是如此地普通,稀稀软软的面条,不新鲜的蔬菜,没有一丝肉味的火腿肠,总是卡牙缝的辣子皮。

它花了我三分之一的稿费,我只能硬着头皮把它吃下去。

当天晚上我就闹了肚子。女生宿舍每层楼四十多个宿舍,共用一个厕所,流传着一个学姐曾在那间厕所里上吊自杀的校园传说。我在夜里来来回回跑了许多趟,极力避免蹿稀在裤裆的同时,还要提防有没有传说中的红裙子女鬼站在我的身后……第二天,整个人都拉脱水了,到校医室挂水花了四十块钱。

那一次的经历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乐极生悲,太快乐的事身后会有倒霉事等着我。记忆中好像自那以后,我就没有再非常快乐过了,即使快乐,也会有意识地压抑一下,“乐极生悲”,我反反复复提醒自己。

 

3

二〇〇八年汶川大地震的时候,我们学校因为正好在地震带上,教学楼伤得不轻,学校让我们在操场上过夜。当时一个同班同学,叫麦子,她母亲来学校接她时大发善心,把我邀请到她家里,过渡一段时间。

那个夜晚,我才知道原来在城里,进门是要换鞋的,床单被罩可以是成套的,饭后是要刷牙的,睡前是需要洗澡的……

麦子家里开了一家餐馆,我们吃饭时就到店里去。刚到她家的那几天,我一直忍耐着吃饭的欲望,她给我盛多少饭,我就只吃多少,菜也是,只吃摆在面前的那一盘。她们家喝汤要用公勺,也不知道为什么,用公勺把汤舀进自己碗里再放回去的这个过程,总感觉十分漫长,似乎她家所有人都在盯着我的手,于是我也就不再喝汤了。

我和她家里人的相处很小心,怕自己说错话,更怕自己听错话。他们的矛盾和摩擦从来不避我,这让我感到不知所措,每当她的母亲抱怨时,我就埋头干活儿,生怕这份抱怨里会有我的原因。

住在她家那段时间,我干了许多的活儿。我不能说是她母亲故意,因为确实我吃了很多好东西,享受了成长过程中营养最充足的一段时间,但也确实是干了很多活儿,比她家的小工做得还要多。每次她的母亲站在院子里说哪个地方没弄好,我就会赶紧从座椅上弹射起来去收拾,生怕自己成为一个白吃饭的人。

我不好意思在浴室痛快地洗澡,上完厕所以后会蹲下来检查马桶有没有留下使用的痕迹。每天早晨都提前很久起床,不占用她们的洗漱时间。

麦子告诉我,不必这样勤快,她休息我也休息就行了。可我做不到,做不到那么坦然,只盼着赶快恢复上课,让我回到学校里。

有一次,麦子和她母亲吵架了,为了不让我一个人留在屋里尴尬,她提出带我去网吧通宵。

“网吧”“通宵”,这是我人生词典里的新词,我紧紧捏着身份证,看着她替我出了通宵的十块钱,心里波澜起伏,感觉自己即将窥见像她这样的城市小孩在叛逆时会度过的刺激夜晚……结果注册了QQ并精心设计了自己的QQ空间之后,十点刚过,我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不过,这一趟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我第一次喝到了百事可乐。

 

4

不像青春片里的女主,到了片尾就会逆袭,高中三年里,我一直如此普通,如此难以在其中找到一种舒适的生活方法,如此拧巴。我看着我的同学们,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目标,他们时常畅想大学生活,并且在讨论的最后以交流难题为结尾。我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的差生,知道自己差,却也没有勇气尝试着加入那个上进的氛围中。

我一心期盼着高考,期盼生活赶快因为高考这一事件而发生改变,打工也好,回乡下也好,给我一个痛快。可我又是那么害怕高考的来临,我知道我考不上大学,知道父母的期待一定会落空,知道姐姐所说的“高考改变命运”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一想到这些,我又祈祷时间过慢一些,高考不要到来。

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让我难以消化的事情——我的舍友失踪了,一个多星期了,她也没来上课。

似乎是学校和家长一起报了警,警察让班主任把我们都叫去问话。我只记得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物理课上,那周她坐最后一排,紧挨着后门的位置。她对她的同桌说:“等会儿老师问,就说我去厕所了。”接着她就从后门出去了,那天起再没回学校。

我很担心她遭遇了意外,这件事也成了我们年级的新闻。警察来过之后差不多过了三天,她突然回来了。

那是晚自习前,听说她回来了,很多同学都跑去走廊上看热闹。只见她母亲拖着她从老师办公室里出来,太过用力,把她的头发都扯散了,她的衣衫也被拽得凌乱不堪,半挂在腰间。

她低着头,任由她母亲肆意辱骂。从那些辱骂里,我们大概弄明白她出了什么事——她和一个成年男人 “恋爱”了,怀了对方的孩子,这一回失踪,其实就是去做流产。

我不明白她母亲为什么要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些事说出来,只觉得她真可怜。她一声都没吭,她母亲的声音则越来越大,拳头一下一下落在她背上,发出“砰砰”的闷响。我不敢想象她有多疼、多难堪,只祈求她母亲快些放过她,祈求所有看热闹的学生赶快回到教室,祈求时间突然停止,她可以一个人站起来,整理好衣服,离开这个地方。

我缩回教室,不敢再看。不晓得她挨打挨了多久。铃声响起,学生们回到教室,走廊上的动静也渐渐弱了下来。

放学回宿舍之后,我发现她已经躺在宿舍的床上了,被子蒙着头,背对着我们,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就是体育考试,体育老师也知道这回事,但并没有格外地照顾她。跑完八百米的她看起来像死人一样,脸色煞白,白里透着铁灰。一回到宿舍,我们就发现她的下身流血流得厉害,把床单都打湿了,像个熟透了又被捏烂的番茄。

她拒绝了我们送她去校医室的提议,自己去厕所收拾了一阵,我和另一个舍友把她的床单换下来。她回到床上,又一言不发地躺下了。

她平时话很少,也不怎么说自己的事情,但我一直隐约有一点儿感觉,因为有几次星期天的晚上,她的脸上都是带着伤回来的,还有一个女人到学校里来找过她。只是我当时对男女之事太幼稚了,没想到这一层罢了。

那个男人已经四十来岁,从她还在读初中时就和她保持关系。这分明是那男人的问题,是那男人明明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还是选择去撕碎一个学生的人生,可人们都在议论她。

她没能坚持到高考,突然就退学了。又一个退学的女同学。

看着她空荡荡的床铺,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恐惧:退学以后,她会去干什么呢?她的母亲那么地羞辱她,还愿意给女儿提供一个依靠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她该何去何从?

如果她能参加高考,结果会不会不一样?那我呢?如果我不继续读书,结果又会怎么样呢?

高考很快就来了,而我考得也十分普通,没有考上什么正经大学,也没被少数民族特招班录取。

当时许多广东的工厂到我们县城招工,包吃包住,每月四千五百元。说实话,我觉得这个工资已经很高了,高三暑假我在县城的皮具店打工,一个月也就八百元而已。但我还是想读书,不读书就会往下坠,必须读书。

最后,在阿爸的建议下,我报读了一个师范类型的专科学校,被一个毫不热门的文秘专业录取了。

 

《我是寨子里长大的女孩》,扎十一惹,上海译文出版社,2025-8,ISBN: 9787532799893

 

——完——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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