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灯:元气充沛的70后,是中国传统家庭的最后一代

陈振芳 · 04/19

来源:界面新闻

采写 | 陈振芳

 

距离《我的二本学生》的出版已经四年,黄灯再次出发。这一次她走得更远,走到幅员辽阔的中国农村,抵达更为真实的中国家庭。同时她也走得更近,走近她曾经远离的同龄人。

在许多高校,选修课老师与同学之间的关系也就是点头之交。但黄灯却是例外,她熟悉她的许多学生的过往,也一直跟踪他们的未来发展。在任何一所大学,让老师去做家访,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毕竟,各自的老家大多和学校隔着千山万水。黄灯又一次例外,从2017年到2022年,她利用假期,多次踏上火车、长途车、摩托车、拖拉机,从云南腾冲到粤西农村,一次次长途家访,让她置身于二本学生成长的真实环境,体会他们一路走来的艰辛。

家访途中,不通路的村庄被隐没在山中,外人很难进去。有些地方以前只有手扶拖拉机才开得进去,汽车也无法驶入。有一次,学生莫源盛的弟弟用摩托车载着黄灯及其丈夫进入村庄。当时拍下的那张照片也就成了黄灯的新书《去家访》的封面。

黄灯本来设想的书名是《家访里的中国》。家访只是一个视角,借由这个机会,走入中国农村,在大地上做家访。因为学生大多来自农村,这次历时5年的家访,让黄灯了解到中国乡村的真实面貌和变化历程,以及许多农村70后的半生打拼和奋斗。在接受正午的采访中,黄灯讲述了她在家访途中遇到的家长及其背后的辛酸故事,也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和成长历程。

 

“有多辛苦都不怕”的妈妈们

黄灯在家访中遇到的学生妈妈,都有天南海北的背景,比如源盛妈妈来自广西,晓静妈妈来自江西,早亮妈妈、魏华妈妈来自四川,而正敏的妈妈更是来自越南。她们有着相似的人生轨迹:远离老家,前往广东打工,并成为广东外地媳妇的其中一员。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前哨,广东吸引了大量外来人口。来自四川、江西、云南、湖南农村的许多女孩来到珠三角,也由此走上外嫁的道路。她们的婚姻带有浓厚的时代印记。

正敏妈妈的经历最为曲折。张正敏出生于1996年,她妈妈是一位被拐卖到粤西山区的越南新娘熬熬熬是她的生活信念。为了带领儿女走出大山、接受教育,她不顾正敏爸爸的阻拦,坚持在镇上买房。希望家人有一个地方住下去,有一个地方不遭风吹雨淋,其他再慢慢打算

2018年,在广东F学院,黄灯和正敏妈妈见面时,曾聊起建房的细节。正敏妈妈还记得自己买砖、水泥、钢筋的任何一笔开支,记得自己跟着隔壁的砌墙师傅,学着挖地基、和水泥、一寸一寸将墙垒起的过程。整栋房子,都是我自己做的。房子做到一半,没有钱建屋顶,她不顾体力的极限,选择外出打包装废纸,没日没夜地干了两个月,换回五千元,屋顶装好后,房子终于建成。

正敏说妈妈太拼,而妈妈却说有多辛苦我都不怕。离开正敏的父亲后,因为没有“身份”,她只好从事散工和其他高强度、不确定的职业,始终没有一份持续稳定的工作。我生了孩子,怎么样辛苦,都会将孩子带大,去到哪里,我都不会将两个孩子扔下。说起被卖到广东阳春的处境,她反反复复说,没办法啊,两个孩子要养大。

因为妈妈独自建房的英明决定,正敏得以摆脱每日上学的长途跋涉,在镇上接受教育,人生也发生转变。在黄灯的鼓励下,正敏写下了《我的妈妈,是2800块买来的越南新娘》。正是因为这篇广为传播的文章,妈妈最终获得了合法身份。

让黄灯印象深刻的还有晓静的妈妈。性格要强的晓静妈妈总不被人理解,从村里的同龄人、外地媳妇、年纪大的婆婆姥姥到她丈夫,都不理解她,甚至女儿晓静也有误解,认为妈妈太要强了,容易跟周围邻居产生矛盾。遇到黄灯,她好像遇到了知音。黄灯明显感受到,晓静妈妈这么多年以来,好像终于等来一个人,可以跟她说话,把她从外出打工到外嫁,内心最隐秘的心路历程全部倾吐出来。

晓静妈妈来自江西赣州农村,因为家庭贫困,作为长女的她前往深圳淘金,甚至住过坟地。勤奋聪慧的她曾几次有上进的机会,但因知识和勇气不足,最后还是到广东农村结婚生子。她非常不甘心,扎在村里从最细小的事情做起:采茶,把孩子带好,寻找一切机会去赚钱。她希望孩子受更好的教育,能够拥有更多的机会。在黄灯眼中,晓静妈妈人到中年,却依然活力四射,我一眼就能感受到,只有同龄人才能明白的孤独和不甘。

 

元气充沛的70

黄灯发现,好些家长的妈妈都有类似经历:南下打工遇到丈夫,跟丈夫重回农村。比如晓静妈妈、早亮妈妈,婚后都不再外出,不再奔波迁徙。嫁到广东二十年,早亮的妈妈只回娘家三次,而爸爸从未踏足过妈妈的老家。三次回四川,一次是给母亲做寿,一次是大女儿出嫁,一次是二女儿结婚。

黄灯感叹道,在四川等内陆省份和广东之间,横亘着许多普通家庭两代人的迁徙和命运流转。无论是婚姻、计生政策,还是教育与职业选择,只要置身于急剧变化的时代,任何一个要素都足以影响他们的人生。

第一次见到罗早亮的妈妈,黄灯记得,她身着一件粉紫色的夹棉背心,笑容极为甜美,丝毫没有艰辛劳作带来的愁苦与沧桑。不过,当早亮妈妈说起童年吃番薯的细节,黄灯一下想起了自己的大姐。那个年代的匮乏,并非一个家庭的特例,而是共同的时代印迹。

黄灯说,她大姐婚后和姐夫一起,回到了故乡的小镇,经历了下岗、喂猪、做小生意、跑运输、做甜酒等诸多营生。除了养孩子比早亮妈妈少一点,其他方面都极为相像。“无论现实怎样将我们打趴,我们总能克服重重困难,在不同的地方站立起来。何健妈妈、林晓静妈妈、早亮妈妈同样如此……亲历上世纪八十年代向九十年代的转型,无论历经怎样的贫瘠,无论碰到怎样的挑战,那段驻留于我们青春期的蓬勃岁月,都曾作为一种共同的精神力量,注入我们年轻的生命。”

黄灯感慨,家访中遇到的许多家长,往往比他们的孩子更有力量。比如罗长亮妈妈总说不怕,林晓静妈妈说其实也没什么,李宗涛的爸爸申请非遗传承人,有关部门拦着他,他就说老子做出来果然是一批猛人。黄灯感叹。这一代人的元气很充沛,极具力量感。也许是因为,这一代人的成长刚好伴随着中国不断走出去融入世界,而且经济蓬勃发展的年代,满地都是机会。

黄灯的大学同学也有类似的境遇。“那一届大学生很少有人过得不好,跟现在挺不一样”。他们大多留在岳阳的体制内单位,只有黄灯和另一个同学被分配进工厂,后因轰轰烈烈的下岗潮而被迫离职。那位同学南下广东惠州,从事软件开发,凭借敢闯敢拼的精神,现在管理着很多北大清华等名校毕业的学生。黄灯则调整状态,参加考研,成为一名大学老师,直到现在。

活着就有奔头,没什么好怕的。提起当年下岗,黄灯说自己当时并没有沮丧,不能说完全没有冲击,但你不会感觉前途无望了,更没有觉得人格受到侮辱。”

 

他们是中国传统家庭的最后一代

这几年的家访让黄灯再次回到人情热闹的过去式中国——家人之间没有隔阂。好几次去学生家,正好赶上过年,一家人全都聚在一起。“在学生家,我就像自己家一样,他们没把我当外人,而我仿佛穿越时空回到自己家。那时候,我们家也是那么多人坐在一起吃饭。”提到家访中的热闹场景,黄灯回忆起当年大家庭生活的许多细节。

她的人生第一次变动是初中,此前黄灯一直跟外婆长大,生活比较安静。1987年她读初中时,回到父母身边。当时妈妈还不到40岁,家里有4个小孩,4个老人。还有爸爸家的兄弟,全靠爸妈两人支撑,家庭生存压力巨大。

突然进入几十个人一起吃饭的大家庭,黄灯很不习惯。过年过节,小朋友像跑马一样乱窜。她没有了隐私空间,也不会有人随时呵护她的情绪。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无法习惯家里的氛围。她还觉得爸爸妈妈偏心弟弟,只给弟弟煎鸡蛋。气愤的她就自己去煎鸡蛋,还跟妈妈抱怨你们不公平。长大后她才发现,不是父母偏心,其实当时弟弟的身体不太好,需要更多照顾。

黄灯笑着说,在农村长大很不容易,会遇到不少危险。一到夏天,她总想去河里游泳、抓鱼,但河水深浅不好把控,也容易踩滑,好几次差点就被水冲走。家门口的水渠直通水库,但上游开闸放水的时间并不固定。有一次她正在水渠玩,上面突然放大水,直接把她冲走了。在快要冲到水库时,幸好被灌木阻挡,妈妈过来把她捞了起来。有次她跟外婆上山采茶,发现了一条蛇。幸亏她想起外婆说的,遇到蛇要走S形,才躲过一劫。

“这些危险的经历让那个年代的小孩更加皮实。”黄灯认为,成长在多子女家庭,其实是好事情。这样的家庭结构会让小孩的性格更坚韧,更有弹性。观察了很多年青人的生活,她说,独生子女承受的过分被关注,其实也是一种压迫和暴力。“没什么人管,反而是自由且快乐的。”现在的孩子,亏就亏在“元气不够”,而且今天的应试教育变成一场慢性的炎症。

让黄灯庆幸的是,父母非常重视他们的教育。她说,爸爸26岁时已经有了四个小孩,只要孩子们在一起,没有一天不打架的。而爸爸自己还年轻,也要玩,喜欢打牌,性格又急躁,只能用简单粗暴的方法教训他们。但父母从不在人格上侮辱他们。“我爸的原则是不能打小孩,要打就打一次。每年开学之前都会打集中我们一次,四兄妹跪在地上,一件件数落平时做得不好的事情,拿牛鞭子打我们,现在想起来就是一个家教场景。”

黄灯还提起一些趣事。因为妈妈要去跟别人缝纫,做衣服,爸爸要教书,没有人带的二姐4岁就上学了。有次她放学回来,把书包挂在猪栏上,结果猪把书包全啃了。

黄灯说,妈妈是一个性子急、不细致的人,但她的优点是看不得别人受苦,特别善良而大气。她经常讲,上半夜想自己,下半夜一定要想想别人。而父亲则从不对子女提出什么现实要求,比如赚多少钱,住什么样的房子,考什么样的大学。

关于父亲,黄灯还记得一件小事。九十年代,她在岳阳上班,单位离建设中的洞庭湖大桥隔得很近。每隔几个月,父亲来看望她时,都要去看大桥的修建进度。从老家坐汽车到岳阳要两三个小时,来回十几块的车费。“他在岳阳住一晚上,就为了看洞庭湖大桥,从选址、奠基、施工到最后建成,他全部跟着过了一遍。他可比领导都更关心桥的建设进度,但他只是一个乡村教师,他认为这个事情很重要。”

黄灯说,70后的情感结构、家庭责任感以及大家庭意识,跟父辈没有差异。她曾在书里写下:他们是中国传统家庭的最后一代。

 

新一代为何如此不同?

2018年暑假,黄灯写完《我的二本学生》。她没想到,此后的世界会因疫情遭受巨大的变故。疫情三年,几乎冰封了年轻人求职的通道。因为文凭大幅贬值,找工作越来越难,连重点大学的孩子都很难找到工作,二本、职业院校的文凭更不“值钱”。

70后的黄灯,在课堂教学和课后访谈中,接触过许多80后、90后甚至00后的大学生。在她看来,整体而言,80后学生相对更笃定,读大学会有确定性的期待——“工作就在那里”。《我的二本学生》中描写的2006级学生,班里没有一人考研。毕业8年以后,班上40多个学生有27个人留在珠三角,大部分都买了房。那个年代留在一线城市安家就业都很容易。

四年过去,当她第二次当班主任时,发现学生使用电子产品愈多,她和学生隔膜也更多。相较而言,这些90后更愿意跟同频的朋友交流。有学生明确表示,“90后并不关注70后在想什么”。黄灯留意到,“双减”整顿前,数量庞大的教培机构曾是学生们重要的就业方式。就业愈加困难的今天,90后学生们开始考虑,回到乡村是否意味着新的可能?

在家访中重遇同龄人70后,黄灯“对中国的未来更有信心了。你看到一个真实的世界,和你在微信或资讯世界里看到的完全不同。”例如莫源盛所在村庄的基础设施还很差,很封闭,走不出去,收入也低。如果生活在微信世界,很多人觉得世界要完蛋了。事实上,大部分人的生活很有趣,这一点我感受很深。

行走在中国的大地上,黄灯最终意识到,“在对教育的考量中,让孩子们获得世俗的成功和幸福,一直是我急切而直接的愿望。但我同时知道,这恰恰是我作为一个教师的局限,也是我内心最深的虚空。”

《去家访》,黄灯,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2,ISBN: 9787020184262

 

——完——

作者陈振芳,界面新闻记者。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打开界面新闻APP,查看原文
陈振芳
陈振芳
界面记者
已发布414篇优质内容

热门评论

打开APP,查看全部评论,抢神评席位
界面新闻
界面新闻
只服务于独立思考的人群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