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北海:我的初恋

张北海 · 02/15

来源:界面新闻

我们都在强恕中学,我高二时她初二,我比她大三岁,她是我的强恕女朋友。

我班上有个篮球校队前锋,也姓张。他交上了一初二女生。有天下学一起走在路上,他的女友姓陈,跟我说,“张文艺,我们班上有好几个不错的同学,都很可爱。你要找谁,我给你们介绍。”我说好。

第二天,我们三人慢慢走过初二课室。我看到她,放学的时候,我跟陈说,靠近走道窗户第二行,倒数第二个座位那个女生。陈说,“哦,马月华,很可爱,有点害羞。班上同学都喜欢她。我想她多半不会马上同你说话,你先写个纸条,我交给她,看她怎么说。”

我当晚就写了。不太记得写了什么,大概是想和你认识之类的,第二天我交给了陈。

我等了好几天也没消息,过了足有一个星期,陈才给了我一个叠得很紧的纸条,她说谢谢我想认识她。

我们就这样开始传递纸条。一个多月之后,我们不再通过陈了,就在上下课走道上偷偷交换。最后她在那个纸条上说放学一起回家。

我取了脚踏车,在校门口等。她出了校门,微笑点头,没有说话。我推着车跟了上去,也没说话。走出了学校那条巷子,我才问她,你家远吗,她说不,我们继续这么慢慢走,过了两三个巷子,她说到了,指指前面巷府一个大门。她不要我送到门口,就说在这里看她回家。

我上了车,扶着一棵树,看她敲门。开门的像是她母亲,她盯了我一眼就关上了门。

快大考了,学校每班都有同学放学之后仍在课堂一起温课。马月华他们好像也有,我没有。那天放学,我在走道上轻轻跟她说早点走,我在巷口等你。

这次我们没有直接回她家,就走向不远的淡水溪。我们先坐在溪边说话,问她母亲是不是管得很紧,她点头,然后我们换到旁边一个小树林,我们靠着一棵树,我拉住了她的手。

这一阵,我的功课忙起来了,父亲给我请了一位叶老师念《四术》。这还不说,我给父亲赶出了家门一个多月。虽然我继续上课,这一个多月没有和马月华放学走回家。

她倒是先告诉了我她家电话。打过两次,都是她母亲接的,一听是个男孩子声音,马上挂断,试着敲她家门,一次她开,说不能出来,一次是她母亲,一见是我,马上关门。

整个暑假,我都没见到她,我除了星期六下午去上叶老师的课之外,也只是和同学去西门町看几场电影,或去师大操场打打篮球。有天晚上,大小字写完,我心烦得很,就在书包上写了五个大字“我爱马月华”。

开学了。我背起书包,穿过操场进入课堂。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见了我书包上那几个字,反正,几天下来,我班上同学全知道了。马月华自己,或班上同学看见了,也肯定会同她说。可是在走道上碰见她,也没什么表情,只是低头而过。

我又给了她一个纸条,说放学在校门等她。这次她竟然向淡水溪边小树林走去,在我们那棵树边说话。我问她看见我书包上写的那几个字没有。她没说话,像是默认了,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我们又都开始忙了,初中高中毕业考,我还要准备大学联考。可是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念了强恕。毕业之后,我去她家,她母亲开的门,说了一句话,“别再来了”。

就这样,我们断了音讯。她没去上强恕高中。一九五九年我师大毕业,同时还在中国广播公司做了三年,回强恕教了一年书,入伍训练,金门服役,一九六二年出国。

马月华,强恕中学毕业后,约1955年,台北。

 

 

我因政治原因,一直无法回台湾。直到一九八四年才得到外交部特别许可。在台北,我们夫妇二人住在我侄女的公寓。我儿子大学暑假,从密歇根回到了纽约,我太太要先回去看住他,因为我们都听说过一些朋友的可怕经验,十几二十岁的小孩,乘父母不在,开party,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我就一个人住在侄女家。过了两天我才发现后面一个房间还有另一个人,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我们极少见面,她一早出门,我还在睡。

有天早上,突然电话响了,是个女声问我:“你是张文艺吗?”我说是。她说你也不必猜我是谁了,“我是马月华”。

这一下子把我惊醒,电话没多说,只约好中午在Jimmy西菜馆见面。我中午不到先去,叫了一杯威士忌镇定一下,这比我三十年前第一次和她走回家还紧张。酒喝了一半,她来了。

“文艺,你的事我知道不少”,她提了下我出国之前的一些事。“你美国的不少事,我也知道一些。”我问她怎么会知道,她说一些是我强恕同学说的,美国的事,是我的一些朋友聊天的时候听来的,“他们都不知道我们早就认识,我也没提,要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来了台湾,住在你侄女家,是她母亲跟我说的。”

我说你的朋友圈真不小,外面社交圈好像更广。她点点头,“所以现在跟你说说我这三十年的情况吧。”

她从初中毕业开始说起,一直说到早上给我打电话,我一边听,不时惊讶,更不时震惊。实在无法想象当年一个害羞的小女生,成年之后竟然有一个如此多彩多姿的生活经验。看样子,她把她的私事,全跟我坦白了。我又在想,人生一世,就应该过自己的日子,交自己爱交的朋友,吃自己爱吃的东西,穿自己爱穿的衣服……她的确没有白活,真是个有福之人。

我这里不能把她的隐私当作我的文章写出来,她的一切坦白,只能由她自己决定是否跟别人说。

回到纽约,我们也从不写信,也没有互通电话,那时我们都没有电脑,也就无从电邮。后来很久,我倒是收到她一封请帖,是强恕中学周年纪念的宴会,由她安排,但不在台北。她上海也有个房子,可是她在一家酒店安排了一个宴会,我没去,也没回信。

过了好几天,又收到她一篇宴会报导,传给了那天参加的同学。老天,竟然有一两百人去了,港台大陆和欧美的老强恕,她也真是花了不少时间精力。除了安排住宿、酒席、接送飞机之外,她还为了舞台,制作了不知多少光碟,里面全是当年五十年代流行的摇滚乐。

从八十年代开始,我大约每两年跑一趟两岸三地。如果她在台北,我们总会碰个头,说说近况,如果我有书出版,也会送她一本。上次是2015年,她还特别请她的朋友开车带给我看她养的小狗。

在回纽约的飞机上,我在想我和她从中学开始,总有七十年的交情了,难道这就是我的初恋?“恋”在哪里?牵过几次手,也算吗?难道是我自作多情?高三那年一时冲动,在书包上写了“我爱马月华”五个大字,背了一学期,倒真的像是自作多情。

回到纽约次年,我出了个意外。在家中下楼梯时少踩了一阶,晕倒在地,头破血流,去了医院急诊,医生缝了好几针,几次仪器测验之后说,头脑没有震动,无需手术。出院时,医生给了我一根手杖,说你外出走路,上下楼梯可能不稳,最好带着手杖。

2018年,我有事要同北京和台北的编辑谈,就又跑了一趟两岸三地。好在每个城市都有朋友帮忙,几个年轻的朋友还把我当作是个“老大爷”,又掺又扶。

到台北,我又住进了关传雍设计的中山北路“安吧”,离他家不远。我一直在想,办完事之后,要不要和马月华见面,反正我先去了关的家。

一进门,他说另外还约了一个朋友,没说是谁。他开了瓶红酒,几十碟吃的,正在谈,门铃响了,进来的人是马月华。

我们三人边喝边聊天。我想关知道一些马和我的事,否则不会在我跟他通过电话之后约她。既然如此,我觉得好像可以多透露一点我们的事,就半开玩笑地说我那时很迷她,书包上还写了“我爱马月华”,背了一个学期,关笑了,说原来你还做过这种事。

我这么说出,是我当时已经在想把我们的“初恋”写出来。关笑了之后,我直接问她在不在意我把这段遥远过去的往事写出来,她说可以。我又补上一句,不会写你那年跟我说的任何私事,她微笑点头,我感觉她很高兴我给了这项保证。

关那天晚上有事,我和她五点就离开了。二人慢慢走上中山北路,她掺着我,我说不必掺,你不如走在我右边,让我扶着你的肩膀,这要比你掺着我,也比手杖稳多了。

我跟她说,早点吃个晚饭吧,她说好,就多走了一段去了“国宾”。随便点了几个菜,她竟然陪我喝了小半杯酒,还把几个盘子打包。

我扶着她左肩回我的酒店,她说要不要送我到房间,我说不必,我们就在路边告别。

我进了“安吧”,转头见她上了计程车,关上了门。我正在看,她在车内向我摇摇手,在我还没来得及向她挥手的时候,车子已经开走了。

马月华,约九十年代末,地点不详。

 

 

—— 完——

 

全部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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