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乡,我与父母的战争

小北 · 03/04

来源:界面新闻

文丨 小北

 

离开大城市回到家乡,是许多年轻人正在思考的一个选项与一线城市的高房价、职场内卷相比,家乡提供另一种选择:房价低、生活成本父母陪伴或依靠。但很多时候,这一选择有可能进入另一个陷阱:同处一,甚至同处个屋檐下的父母和亲情变成了生活和职业的束缚

我们和两位回到家乡的年轻人聊了聊。他们发现,独立与亲情无法两全,自己与父母之间确实有着难以逾越的代沟,对不同价值有着很不一样的排序人选择了妥协,有人选择了逃离。以下是他们的自述(人物皆为化名):

 

田佳:我爱他们,但我必须离开

回来后才发现,远离父母、一个人在上海打拼的时光,才是我与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

那时分隔两地,一年也就回家两三次。每次回来,爸爸都会跟我确认好飞机落地的时间,提前半小时在停车场等候。有时飞机延误,他会等得更久。当我走出机场,看到爸爸开心的笑脸,那种沉默而稳定的守候让我颇为感动。每次回家,我都能明显感到,爸妈在逐渐苍老,白发与皱纹渐长。记得有一年爸爸多了一个习惯,他的手时不时张开、握拳,动作缓慢。那是因为前几年脑梗之后,他右半边身体容易发麻,这姿势能让血液循环更顺畅。

2019年,我所在的行业因外贸遇冷而不太景气。我想,是时候回去陪他们当然,我知道家乡的收入普遍不高,月薪在20003000元,没有年终奖,没有其他补助。而且公司大多不规范,不会足额缴纳五险一金,有些企业甚至都不缴社保这些考虑都让位于想要陪伴父母的心从初中开始住校,大学毕业后又去上海工作,真正能够陪伴他们的时间很少。当时父母也一直劝我,你回来两三千元在当地活得很好我们给你买房,你自己存点钱买个车,就什么都有了呀。大城市忙碌而疲惫的我,觉得回到老家确实很有诱惑。

不过,回来之后,美好生活只持续了一个月。

在没有找到要买的房之前,我还是和父母住在一起。而我的月薪则从上海时的1降到2500这点钱实在无法租房。雇佣我的本地公司说,我没有垂直领域的经验,只能压低工资。一心想回的对此并不在乎。

没想到,与父亲的矛盾在日常生活中渐渐显露。我爸固执,还有点强迫症。他会斥责一切他不认可的生活方式,比如早上喝咖啡用吸尘器打扫房间等。我跟他解释早上喝咖啡有助于进入工作状态。他不认可,不但不让我喝,还希望我和他一起吃包子、馒头。吃这些容易犯困。为这些小事,我早上总不得安宁。对吸尘器他也有意见说屋子角落的灰尘残余要人去打扫。我解释说,工具嘛,本就是用来提升生活质量的,但他却唠叨个没完,你就是捡懒(偷懒)。

到后来,甚至连我关灯的姿势、沙发上的坐姿、喝水倒多少,他都有说辞。因为他固执的性格,最后两人免不了一场争吵。吵完之后,我还不能有情绪,否则会被认为摆脸色。如果持续讨论反驳,甚至会不孝

过了一个月时间,我的想法就从回家好像也不错,变成了我为什么要回家?!

当然,争论之余我爸会作点妥协,比如买我爱吃的水果,或者电视上碰到我喜欢的动物世界》节目特意上楼来叫我下去看。他不习惯说对不起,这些刻意的措反倒让我觉得难受。我想,再磨合磨合吧。当时我们频繁地看房,想着,撑一段时间,搬出去就好了。

后来我们终于中一套合适的新房,就下了定金。不过,关于还贷,我们又有了新的矛盾。最开始父母说首付和月供都由他们缴,后来月供变成他们和我缴一半。想着他们也不容易,我就答应了。

这样一来,我的可支配资金变得更一个月大概也就剩1500日常开销朋友交际大家亲戚间的红白喜事,样样都得准备钱,弄得我捉襟见肘。以前在上海时,因为收入高,过得从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毕竟也不买什么奢侈品。而现在,手头的钱降到一个月1500,即使当地生活成本低,我依然承受巨大的压力。每笔支出我都得算账,不敢多买,整个人持续紧绷。

这时爸妈开始催我相亲、结婚,但不想一是我认为步入婚姻要有爱情作基石,相亲明显以结婚为目的,考虑的都是家庭、金钱、婚后财产分配,很难有什么纯粹的爱情。另外每月就那么点钱,我很难松弛地投入感情。如果收入远低于对方,在相互关系中我会处于弱势。我不希望这样。

但父母无法理解,他们认为我顾虑太多,只要喜欢对方就行他们甚至说的问题是因为谈得太少,于是频繁地介绍对象给我。但这个时期我对自己的未来有很多规划。既然本职收入太少,我就去赚外快。我和上海的朋友沟通,希望能远程完成一些外包,增加一点收入。但频繁的相亲占据了太多时间,我项目推进很慢。远方的朋友用他们的声誉为我作保,如果推进慢、完成品质不高,我觉得愧对他们。

我在金钱和时间的夹缝里挣扎,父母我的婚姻充满期待。种种矛盾夹杂在一起,最终酝酿成一次史无前例的争吵。我们互相指责,认为不关心方的感受,不在意方的人生。随后则是一场冷战。屋子里静悄悄的,我和父母都不说话,氛围压抑。我受不了这样的空气搬出去和朋友同住。

开始思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和父母有很多理念不同他们看重家庭,认为亲戚朋友团结在一起,能在危机中抵御风险。关系在生活的细节里无处不在。我参与非直系亲属的长辈的一次丧事,尽管是位不熟的奶奶去世,但整个大家庭都动员起来,大家在金钱、信息、人力等方面都大力支持。

但另一方面,大家也很在意亲戚间的相互评价。每亲戚朋友问我为什么还没结婚时,父母都会感到巨大的压力问的越多,他们就越难对我保持平常心,一定要催促我赶紧定下来。但我们这一辈的想法更独立,都是原子化的个体,希望自己的人生有价值,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在职业上获得认可。世界是自我的延伸,而不是以家庭为单位。

逐渐理解了父母和我价值观的差异,我回家和他们谈了一次。他们认为,这种个人核心的想法很异类。谈话最后,我们达到了一种似是而非的平衡——他们不再阻碍我自己的想法,我也会尽快找一个可以结婚的对象。

今年年初,我回到了阔别三年的上海,去寻求自己的职业发展和人生。送行时,父母很难过,你长大了,我们管不了你了,但我们就希望你好好的。

我知道他们爱我,爱他们,但我们必须走向各自不同的未来。

 

孙仰:我的老板是我母亲,但我不能跳槽

将近40岁,我感受到的不是四十不惑,而是父母力、不得不接受现实,以及自我消解。

十年前大学毕业,我选择了创业,没多久就以失败告终。母亲叫回了家里的公司。在我看来,我们这一辈人创业,很难达到老一辈的规模与收益母亲认为在外创业也没什么好的,不如回家来她说,反正公司以后也是你的 认可她的建议,我没想到她的控制欲如此强,对他人有天然的不信任,包括自己的子。

她最初创业也是家庭所迫。当时外公生病急需用钱,父亲的收入不足以负担这笔开支,所以她跟着人做建材生意。她对生意一窍不通,就跟着一位前辈学习,怎么买进卖出,怎么和人好关系。我记得,她曾跟我说,某块地砖进价5毛,卖1,多出来的就是利润。这种朴素逻辑构了她对商业运转的基本认知,加上她做的是传统行业,三十多年来想法基本没变过。

因为经商遭人白眼,母亲变得越来越泼辣凶悍。我渐渐长大,看着越变越凶,一言不合就和人吵架。当然,最后她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父亲不同,性格柔和更像我爸,说难听一点,是软弱。

最初母亲希望我进公司,我兴趣不大,当时互联网商机很多。但母亲开口,我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就听从了。进公司,我也有一些新想法,想对公司业务做些调整,但母亲一一驳回。有次我尝试和合作方商量一种新的操作方式不料他们到母亲面前告状。当着合作方员工的面,母亲对我破口大骂。她骂人用的词句非常难听,十几分钟都不重样。一个大男人当众指着鼻子骂,丢人

母亲后来找过我,让我不要往心里去,让我好好看、好好学。但我发现,无论我怎么说、怎么做,在公司里都不能获得一席之地。因为被母亲,很多老员工和合作方都对我置若罔闻每次都让我去征询母亲的意见。我发现,母亲虽然嘴上说公司以后都是你的,但实际上并不放权。公司规模逐渐做大,涉足其他领域,她从没让我带团队去试试很痛苦,觉得憋屈得很

将近30岁,我一个朋友在做新的创业项目,叫我一起参与既然在母亲的公司里待着也没意思,很想但母亲不放人,她认为我是在叛逆。我旁敲侧击问她为什么,但她从没给我正面反馈。她大概认为我心大了,要远走高飞,而本地又没牵挂。于是开始为我介绍对象,并建议先成家后立业

通过亲戚介绍,我认识了后来的妻子我们感情很好,很快结婚。因为朋友那个项目在外地运作我也只好退出了。没多久妻子怀孕,看着呱呱坠地的小孩,我觉得这样的选择也不错甚至有些理解母亲为什么不愿意让我离开

随着孩子长大,各项开支都在增加,我开始思考小家庭的未来。尽管生活费母亲给很充裕,但如果离开了,我该怎么养家这个问题实在无解,我无法脱离她的公司,无法证明自己。我的所有收入都来自公司,以及父母给的零花,我根本不可能忤逆她的决定。

在公司事务上,母亲依然不放权。我的想法更激进,希望在产业带上做调整。但母亲不认同,她更倾向于用传统的方式维系好合作方的关系。我曾经尝试小范围的实验,但最终却得到母亲的贬低和谩骂她认为我破坏了规则,会砸了家业。

这次实验结果,是母亲停了我的日用开销。当时我孩子刚刚三岁,每个月光孩子的开销就在万,更不要说我和妻子的生活消费了。只要母亲断掉我的经济来源,我小家庭马上捉襟见肘冷战了两个月,最后还是妻子找老丈人要了点钱才度过危机。我也选择了妥协,不再和母亲对着干。

很多人在职场上受到老板或上司的压制,我的老板恰好是我的母亲别人可以跳槽,但我不能。

想买车,想买大件物品,都要和她报备每次去要钱,我都感觉非常糟糕。不过,受制于我的性格、年龄和周围的商业环境,不可能脱离,去实现自己的想法。将近40了,如果创业失败,会是什么下场?所有人都会指责你,为什么在有家庭之后还要胡闹

以前的顺风顺水、对很多事情的不争取不在意,造就了我软弱的性格这种性格又让我在一些重要的选择上无法坚持到底。一眨眼,四十而立未来,大概也就这样吧。

 

 

——完——

作者小北,永远学习进行时,抱着好奇心观察大时代下的个体。

题图:202010月,上海中山公园里的两代人。摄影:王溶江。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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