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张医生和王医生出生在20世纪70年代的工人家庭。在国企改制、社会急剧转型的过程中,他们凭借家庭的全力支持与自身的聪慧刻苦,实现了阶层跃升。虽然看起来功成名就,但他们的人生仍充满了焦虑和疲惫。
资深媒体人伊险峰、杨樱重新出发,由短平快的新闻转入大部头的纪实写作,两人围绕两位医生的人生经历,采访了数十人,在旧报纸、老照片、建筑废墟与口述回忆中打捞过往生活图景,描摹了一代人的成长与阶层跃升之路。在近日由新经典推出的《张医生与王医生》一书中,两位作者试图通过两个医生的故事,折射出工业城市、单位社会、工人阶级文化、男性气概以及时代变迁等宏大主题。阅读本书,读者可以窥见一座城、一个时代的命运轮廓,领略当代东北的宽广与纵深。
以下摘自该书第14章“熟人社会”。
1
王医生很多时候——可能是大多数时候——会把自己当成一个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人。至少在聊天的时候,他会有意强调这个特征。
总住院医师这个职位,在中国现有的医疗体系中,是成为独当一面的主治医生之前必须历练的一个阶段。这个职位要负责全院的科室会诊,对于外行,特别是习惯了官本位的外行来说,好像权力很大,实际上它是一个值班医生的活儿,锻炼强度大。如果是一个好学的人,那可学的东西相当丰富。
王平医生在这个岗位上表现出他的优秀学生本色,学到了不少东西,被评为优秀总住院医师,但也得罪了不少人。
一个肝脓肿病人发烧寒战高热还带糖尿病,内分泌科说这病人归外科,王医生说不,脓肿没有熟透不能开刀,应该内科治疗。主任不服,说你这么小你说了算吗。王医生说,我可以为我说的每句话负责。又有一个病人,是火葬场锅炉工,两百多斤重,还认识医院的护理部主任。内科认为这病人是阑尾炎,应该归外科。王医生认为保守治疗更好,不必转外科开刀。教授不服,请来了更高级别的教授。高级别教授带的大夫做胃穿刺,穿出了脓,便说是胃穿孔。王医生据理力争,说这不是胃穿孔,也不是阑尾炎,而是胰腺炎,依然不同意开刀。医务科介入,外科最后收了,但还是选择做保守治疗。一个礼拜后病人康复。
王医生觉得自己那一年总住院医师当得特别有质量,独立判断病情,抓住理就敢坚持,哪像现在踢皮球。“我外科不光看年龄看资格,还看能力。我会诊我拍板我定,你要觉得我不准,你可以找上面。”
这态度可不是什么好态度。性格中桀骜不驯的那一部分注定会成为生活的成本,更严重一点,叫“代价”。最大的代价,王平现在也不愿意多提起,或者装成不大在意的样子:他没什么科研成果,作为一个资深从业者,在这一点上不大说得过去。
在最容易出成果或者多出成果的那段时间里,按王平医生自己的说法,他是被打压的。一开始他还跟所有人一样找项目、申报科研基金,但别人做得顺利,他的项目却没啥回音。别人即使不顺利,也都知道今年这个项目差在哪里、专家评审意见是什么,第二年再改一改可能就中了。王平的不顺利是——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领导说,我把你的项目报告整丢了。
按王平的说法,除了叛逆,没有什么好出路。科研不做了,临床是职业本分,工作也还算认真,但即便如此,时间还是多到可以用来看电影和琢磨股票,有阵子还能有时间回家做饭。
那个时候王医生认真考虑过的一件事是移民,就像他的很多同学一样。他选中了加拿大。但他和妻子从未真正下定决心,更何况他还有家庭观念特别重的父母。不过,那成了王平最轻松的一段日子,一个礼拜算上夜班和两三个门诊,手术量不低,科室里十个人他能排到第三,放眼人生后二十年,职业生涯好像已经清澈见底了。直到那句提醒——我们已经是第三次提到它了:“有一天,你姑娘问你,说你是医大大夫,怎么谁也不认识你,你要怎么说?”
让王平认真思考的这个问题,换一种说法是,做特立独行的、始终保持旁观者姿态的“我们”,还是成为公认有成就的、有着让人尊敬的社会地位的“他们”。
2
我跟着王平进手术室,他向其他同事介绍有人要为他写书。
手术室不是一个沉默的空间。各种仪器发出嘀嘟、哔哔的声音,还有医生同护士的聊天声。一个手术室的医生往往是随机的,而麻醉医生和巡回护士是常驻组合,他们见多识广,常会毫不忌惮地点评某某科某某医生动作不够利索,某些医生光顾着跟嗲嗲的患者说话,半天也没商量好术式……
甲状腺手术频繁,王平有固定使用的手术室——二十二号和二十四号。当一个清醒的患者被推进手术室,如果他不是那么紧张,一定会注意到这里医生护士亲如一家的氛围,而自己是那个闯入别人家客厅的外人。
王医生有两个助理医生,手术时帮着拉钩,最后负责缝合收尾。两台手术之间大约有半小时的间隙,这时王医生会掏出手机回复“好大夫”上患者的提问。他不休息,不放空,也很少闲聊。
王医生一周里有三天跟他们在一起。通常这样的一天里,有七八台手术,这意味着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半,除了吃饭,王医生很少坐下。王医生手术的特点是快。护士长柳蕾说,如果别人也安排七八台手术,可能无法在五点半下班。王平笃信手术是对一个外科大夫的锻炼,如果年轻医生一天只安排三四台手术,他就会批评他们偷懒,现身说法:“为啥不多做呢……我一天都做那么多。你那么多辛苦,当天看不着结果,一年看不着,两年看不着,但可能五年以后,突然有质的飞跃,你一下子就成名了。这东西你急不来。”王平现在说话有了一点老医生的气度。
一周中的另外几天与这三天一样,有如设计好的程序。周四上午,王医生出专家门诊。当天下午,如果安排得比较妥帖,他会乘高铁去省内另一个城市做手术,现在高铁发达,大部分地方一两个小时也就到了。周五、周六和周日这三天,至少有两天他要出去“多点执业”。一天走一到两个地方,手术量“不能说得太具体”,会有人觊觎。
这时候的王医生——大家尊敬地称他“王老师”,有时也叫“王教授”——在甲状腺外科领域里已经小有成就,不容小觑了。
3
作为一个要替王医生写书的人,我被允许在他坐门诊的时候坐在他侧后方,视线抬起来刚好看到他有点谢顶的后脑勺。王医生可以保持这个姿势从早上七点半坐到将近中午,一道铁灰色诊室大门把他和外面黑压压的候诊人群隔开。
大医院的热门诊室里大都有这样的紧迫气氛。但王平的门诊还是不一样。人有点太多了。那道铁门的宽度是普通门的两倍,它更像一堵墙而不是一扇门。当它打开的时候,门外是黑压压的人群,无一例外站着,紧贴着彼此,叫号的机器运作如常,然而人们置之不顾。从房间里看,你永远不知道外面候诊区还有多少人,视线完全被人墙挡住了,也许,根本没有人愿意坐在候诊区的椅子上平静等待。
从早上七点半到十点,一百个患者进出这个房间,如果算上他们的家属,那么至少有将近两百个人。每个人和王平的对话不超过两分钟。这似乎是一种不成文的规定,也可能来自房间里隐形的压迫感——王平回答问题快而短促,言简意赅,并且每一个人看病的时候,身后都至少有四五个人和他们的家属在围观。
十来平方米的房间里随时保持至少十个人:一众病人和家属,我,王医生和江大夫。江大夫可腾挪的空间很局促。他挤在墙与王平之间,一台桌面显示器和一个键盘旁边只够放一个保温杯。
铁灰色的大门开启,就意味着今天的门诊大战开始了——只是对急切的患者而言。有时会有人伸出胳膊卡住门,嘴里喊着:“王老师,我就一句话,就一句!”趁着门后的保安犹豫,他挤了进来。后面的人往前涌着,又徒劳站住,铁门重新在他们面前关上。
王平的问诊通常都是耐心的。他眼睛看着一个病例,嘴里回答着上一个病例最后几句问话——有些人还会折回来再补几个问题——手伸过去接下一个要看的病例。他压低声音回答每一个问题,有些人为了听清把身体凑得近一些:良性,三个月半年之后复查,不用吃药,没有忌口,观察为主;恶性的,是癌;良性的,但是压迫气管,得做手术;手术安排不上;你哪儿的,医保是哪儿的;先打个彩超/穿刺,手术就得切,万一是良性的不是白受罪了……
两个半小时内有一百多个门诊病人,在医大一院并不多见;但更不多见的应该是,这些病人如果想请王平做手术的话,大部分都会被拒绝。
在这间甲状腺外科共用的门诊室里,还挂着其他医生的名字和二维码。但是没有人去扫那些二维码。有一些人会越过这些大夫的卡片,身子再往里凑一点,去扫王平的那一个。
4
诊室后门有条鹅黄色帘子,当它被掀起的时候,就代表有门路的人来了。比如,一个穿黑色毛衣的男人夹着包钻进来,把手搭在王医生肩膀上:“王老师,我是那谁介绍的,你给看看这个。”抢椅子游戏的玩家们都停下手来,王平举起彩超说几句,黑毛衣男人嘴里喊着“欸好嘞好嘞,谢谢王老师啊”,又掀帘子出去了。
提问的人和回答问题的人都心照不宣。穿着医生白大褂、护士服的人从后门掀帘子进来,就能把号挂上,然后找王医生看病。普通人必须争分夺秒,错过这周的八十个号,就得等到下一周。有时候就连保安也会带来病人。
王平知道这里面很多是托。所谓托就是收了钱,而非真的是亲戚朋友有事。“谁没事一天到晚有这么多亲戚朋友生这毛病的。”但他不拒绝,还是那句话:“你把这人得罪了,明天谁也不给做了,你还不知道三年五年之后你犯在谁手上。”
我在门诊里见到了老吴,他挤开患者从大铁门里进来。我们前几天在手术室里打过照面,他是隔壁某一间的麻醉医生。
“诶王老师,那啥我跟你说的那个病人来了。”
王平抬起头表示诧异:“昨天都在手术室外边给看完了啊。儿子领着来的,找了一个卫生员。”
“不能!那不是我的病人吧!”老吴也表示诧异。
“那你让他把材料拿来看看。”
一房间的人都停顿了几句话的时间,然后又重新恢复问诊。不一会儿老吴把材料拿来了,王平接过看了看,“就是这个患者”。
老吴面子上挂不住,“他们怎么这么整呢!我可真服了”。正要冲出去,又求王平:“要不王老师还是给看看吧,人都来了,挺大岁数的。”
一个老头儿颤巍巍进来,脖子高高鼓起一个大瘤。果然是老吴在手术室说的八十多岁的样子。王平仿佛之前的对话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伸手摸了摸瘤,又问长了几个月——其实他知道这病肯定一早就发了,只不过是家属拖着没有治疗——回答说三个月就长成了这样。王平表示遗憾:长这么快,转移率挺高,放疗也够呛。一旁搀扶的家属连连点头,“我们就是尽孝心,尽孝心”。老人始终没有什么表情。谁也没提昨天在手术室外到底是不是见面看过病。
王平不喜欢做这件事。他心里知道,家属只是需要一个转移责任的说法,表示这个病的治疗有难度,既然医生开口了,那就不是家属的决策出了问题。王平之前在手术室里嘟囔,操蛋家属,老吴明明知道这个,自己就应该把事情挡了。
但是这个人情完成了。
人情是否能完成得看情况。
一个早上五点半打来的电话被王平愤然挂掉。“我当时就急眼了,我说不管你认识谁,手术我不给你做了,别来找我。你这人基本素质没有,我说句不好听的,我已经把我的生活都卖给你们患者了,你早上五点半打电话,把我家人吵醒了,把我姑娘吵醒了,她晚上十点十一点才睡。五六点钟睁不开眼睛。没有商量的余地,我绝对容忍不了的,你爱找谁找谁。不管你认识谁,手术我肯定不给你做。”
所谓骚扰电话,在王平这里有两种,一种是在非工作时间打来的,另一种是在工作时间打来的,但需要他放下手头的工作去处理某件事。五点半事件属于前者。但不管哪一种,惹恼王平的可能都不是那一个人,而是一类人,他马上把自己的遭遇上升到命运的层面,仿佛他发泄的不是睡眠被打扰的恼火,而是牺牲不得回报、辛苦无人谅解的哀苦。
门诊结束之后,王医生倚在医生休息室的窗边盯着手机。
“这门诊我是越来越不爱出了。没有意思。生活没有质量。而且我也接不了手术,都满了,都得拒绝。”
而且经常忙活两个多小时,收上来的病人还没有得罪的人多。医生把门诊当作收病人的渠道,但对于忙活不过来的王平来说,就比较麻烦,医院的关系都照顾不过来,门诊失去了收病人的意义,这事经常让王平感觉恼火。
他的困境确实明摆着。他优先安排了本院熟人的手术,然而仅仅这部分量也太多了,普通的病人只能全部拒绝,剩下的只有去外地做的手术。这两个部分的量加在一起已经到了一年两千台,“相当于复旦肿瘤头颈外科全科总手术量的三分之一”。另一方面,整个科室一年手术三千例,他一个人就做了一千例。
王医生抱怨工作有数量没质量。南方医院的专家可以有更好的收入体系,私立医院可以有更丰富的病人类型,而他只是在重复劳动。
——完——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