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与摄影师情侣,毕业后不上班的第五年 | 正午故事

06/27

来源:界面新闻

文 | 霁月

 

1

“如果我整天呆在家里写小说,但完全没有收入,你会怎么想?”云宜猜小白会回答:“放心写吧,我可以承担经济压力。”但小白的回答依然让她意外:“那你就是我的偶像。”

在此之前,云宜已经做了七年的电视剧编剧,是21年年度爆剧《赘婿》的署名编剧。在编剧工作之余,她用了三年时间,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学生的死因》。小说发表在豆瓣阅读,参加了今年的豆瓣长篇拉力赛。

云宜对写作比赛有自己的洞察,“你不能把豆瓣拉力赛当成一个网文平台,要把它当成一个图书展销会。来到现场的读者不多,但有购买力的影视公司很多。”果然,小说上架一周,就有三家头部影视公司找她聊改编版权。小说上架三周,热情的读者们把它投进了比赛前十名,进了第一期关注名单。

这篇小说讲述了高考状元夏遊和母亲,母女两代人,蜉蝣般悲哀的人生故事,写出了当代学生在“教育工厂”和“家庭高压控制”下的困顿与挣扎。云宜要求自己的小说首先要好看,其次节奏要快。写剧本时讲究“黄金前三集,生死十分钟”,写什么故事都是这个道理。同时,她依然保持着文学创作者的骄矜,全文不过十五万字,她愿意花三年时间,把小说打磨到极致再拿出来见人。她自诩这是一本文学作品,但她也知道,传统文学已经没有路了,未来所有文学都是网络文学。

受邀阅读这本小说,时空和视角的转换让我欲罢不能,一口气追完。在敬佩之余,我也好奇:一个人如何能在没有任何确定回报的情况下,投入三年的努力?放弃看起来光明的前景,去专心写自己的小说,一本接一本地写下去。

云宜说,她做编剧时,像是在繁华城市里穿梭。高楼大厦林立,但没有一栋楼是属于她的,这里早已被先来者占据。转型写小说,像是在一个旷野里寻找新的希望。没有人占领过这片旷野,但这里也没有水电、没有房屋,甚至没人能保证这片土地第二年能真的长出麦子。

 

2

在孤独漫长的写作生涯里,是小白永远笑着闹着,陪伴在云宜身边。不久前,云宜和小白刚从大理回来。上海暴雨凶猛,飞机大多延误,他们在餐厅椅子上睡过一晚。这是他们相爱的第八年,结婚第三年。小白形容,他们恋爱多年的感受就像是习得了分身之术,不再有“你我”的分隔。

今年是云宜和小白不上班的第五年。在他们眼里,自由职业不仅是营生,更是一种生活方式。只工作不上班的他们,一直在开创属于自己的生活。

小白在高考填志愿时,满怀憧憬地写了复旦新闻。入学第一节课,教授站在讲台上欢迎大家:恭喜你们进入一个新的时代——纸媒已死的时代。2014年,中国的纸媒死掉了百分之七十,杂志死掉了三分之一。那年小白斥资七千块入手了人生第一台单反,是尼康D71000。小白想,哪怕以后不做记者,会拍照也是不可或缺的技能,就在B站自学起来。

后来小白在复旦团委艺术团工作,学着拍片子、剪视频。大二下学期,学长介绍给他一个机会,是给某金融学院拍研究生冬令营的招生视频,三天半的时间赚了三千块钱,那是小白的第一桶金。

两人的第一次相遇是2017年4月10日,那天,戏剧大师孟京辉和搭档演员黄湘丽来复旦做讲座。小白作为工作人员给孟京辉拍采访视频。采访结束后,报告厅里人满为患。小白找不到合适的座位,他在人群中看见一位蓝头发的漂亮女生,就把摄像机架到她旁边,然后在会场各个角度拍照。回到摄像机旁,他想要跟那位女生搭讪,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没想到云宜主动开口,问他能否帮自己的社团拍视频?小白连连点头。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后来云宜又以感谢小白作为借口,约他吃饭看电影,贪玩的小白都一口答应,只有约自习他才不去。

云宜在初中时代就开始创作古诗词,高考那年,她通过博雅杯进入复旦。母亲看到了云宜在文学上的潜质和坚持,就没有反对她读中文系。在复旦,云宜担任过古诗词协会社长。大学的日子真是太美好了,她每天想爱,想玩,想变成天上柔软的云。年轻的她有太多东西想要尝试,读书、写诗,和朋友们喝酒、爬山,每天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经常舍不得睡觉。

小白是云宜下一届的学弟,她喜欢叫他弟弟。云宜喜欢研究做饭,小白会把房间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活上云宜照顾小白更多,但小白在心理上更加成熟和健康。

刚毕业那会儿,云宜接受不了异地,小白立刻打消了去北京读研的想法。那时云宜只希望能找到一份文字相关的事业,但是临近毕业依然没有出路。有一次跟小白去外滩玩儿,云宜站在马路中间突然暴哭起来。在复旦读了四年书,但魔都的繁华终究与自己无关。

小兽曾以为自己会永远在树林里逍遥快活,自在如风——猛然间它发现老虎正从暗处飞奔而来,生活开始向它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而那园子里的一切都不过大梦一场。

云宜之前做过市场营销的实习,她不喜欢,也做不好。存在主义的难题挥之不去:难道我这一生就要淹没在毫无意义的工作里吗?

小白问云宜:如果抛开一切客观因素,不考虑钱,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云宜想到三个:写小说、写歌词和写剧本。

小白一条一条分析,写歌词谋生太难,首先把它排除掉。写小说谋生,即便是在复旦中文系,我们也不认识这样的朋友。小白建议云宜去考北京电影学院的研究生,毕业去做编剧,这条路似乎有迹可循。

于是云宜买了考研的书准备开始学,书还没到手,《繁花》的编剧秦雯老师来复旦招聘,云宜竟然直接通过面试,进入《赘婿》的编剧团队。面试回来的路上,云宜就把新买的考研书全送人了。云宜刚刚入行,月薪微薄,在上海很难生存,靠着小白的支持坚持下来。

毕业前夕,小白也跟着大家一起参加秋招,最初他想去某影视公司,但得知他们一个月只给五千块,竞争还特别激烈,实习期长达半年,最终可能一个都不要。小白心想:算了吧!还没有自己做兼职挣得多。那时辅导员在创业,小白就加入他的小团队。那两年他拍了很多人的采访、广告和宣传片,在工作中累了一些资源后,就开始自己接单。接到的单子什么类型都有,每一次尝试都是一个新的开始。不久前,小白在无锡宜兴拍摄一档介绍紫砂壶制作工艺的纪录片。

云宜是极具责任心和秩序感的ESFJ,小白的MBTI是被拟作比格犬的ENTP,他自信、天马行空、不惧权威。小红书上说他们不和,小白偷偷把那页翻掉。

小白的老爸是云宜的人生偶像,被云宜戏称是一名无产阶级战士,他身上某种粗粝的基因成功遗传到小白的身上。小白记得他在单位大院,把垃圾桶扣在贪污奖金的局长头上,狠狠殴打一顿——他恐怕现在都不知道是被谁揍的。后来局长被调走了,新到任的领导对手下的人都很客气。小白从母亲那里学到了爱人的能力,他很庆幸自己是在爱里长大的小孩。

 

3

2022年结婚的时候,他们没办婚礼。云宜先向小白求的婚。她希望在这天让小白成为全世界最幸福快乐的小王子。为此,云宜提前一个月和剧本杀工作室沟通了求婚的细节,设计游戏流程,请朋友们来打配合,让小白自然而然获得了游戏的冠军。小白发表获奖感言后,云宜作为他在游戏中的未婚妻也上台发言。那一刻,游戏和现实交融起来。

云宜说:墙上的1718,是我们在一起的天数。我身上的白纱裙,是婚纱。云宜掏出戒指问小白,你愿不愿意和我结婚?小白不假思索地说我愿意。怪不得,今天全世界仿佛都在哄我开心。

刚结婚的时候,小白很想买一辆比较好的车。云宜就把所有积蓄都给他买车玩儿。2023年小白想从当时工作的影视工作室辞职,但是又担心接不到活儿,陷入一种不确定的焦虑之中。云宜不仅鼓励他辞职,还和他开启了自驾环游中国的旅程。

他们从上海出发,途经东南、川藏、西北、华北、华东等地23个省、72座城市,历时3个月,大多数的夜晚都住在车里。他们在青海察尔汗湖看上帝的调色盘,在鱼子西看绝美的日照金山,还把新车开上珠峰大本营,在山上和数字游民们一起蹦野迪。五月他们又飞去库拉玛蒂岛,在拖尾沙滩上静听海浪卷起的声音,等一场魔幻的日落。那次漫长的旅行是他们对自己勇气的嘉奖,也是他们新生活的开始。

拍片是小白主要的收入来源,而摄影则是他的爱好,是他精神的自留地。年初小白回到甘肃,自驾6308公里,从陇上一路开到河西走廊,拍摄了一系列满意的纪实作品。我被其中一张照片深深震撼。

我问小白那是什么?小白回忆说,那是一个给大型货车装运输苹果的架子。但小白认为他拍的是什么不重要。照片中,庞大的钢铁森林前,一个裹着破旧军大衣的男人似笑非笑地伫立着,笑容中略带诡异。

云宜说,初看照片中央的男人是整个“斗兽场”中的主人,是极具力量感的存在。但当她放大照片仔细打量,他似乎更像一头受困的野兽。小白在拍摄一个东西的时候并不是在拍它本身,而是它传递给人的情绪。这张照片带给他一种巨物恐惧。

当他开车经过这个庞然大物的时候,他只能看到平视的一小部分,抬头才发现这座钢铁森林如同一个万丈深渊深不可测,他想起《星际穿越》最后的那个四维空间。他很喜欢拍摄纯粹的几何元素,他说摄影是减法的艺术,当你把画面里的信息和元素减掉,没有了透视和深度信息,只保留一个平面的时候,就会看到很不一样的东西。

小白认为相比旅途中的纪实摄影,拍星空是更容易的事情。他只需要把相机架起来放置在合适的角度,让每一张曝光的时间足够长就行。由于地球自转的原因,画面会产生一点拖影。后期把这些照片合成一张,发到朋友圈,大家就会纷纷点赞。

他们戏称现在的主业是玩。爱好占据了他们生活中百分之八十的时间。云宜毕业那年,他们养了黏人的小肥猫汤姆。它今年七岁了。他们平时一起跑步,旅游,和朋友喝酒。云宜不喜欢肌肉男,小白的健身项目遂由撸铁转变成马拉松和滑雪。

自由职业者的工作和生活往往没有明确的边界。2023年自驾环游中国的四个月里,云宜也在不停写剧本、构思小说。她在酒店,在饭馆,在各种地方写作。谈到未来,云宜想要成为更厉害的作家。当云宜收到读者的第一条长评,说在小说中看见了自己难捱的童年和青春,那是她做编剧七年也不曾体会到的快乐。云宜透露,下一本小说是她擅长的女性历史题材。

他们目前在花桥租着三千块的房子,房租只有五角场的四分之一,就能享受精装修三室一厅,还有落地窗和双人书房。他们未来依然不打算上班,而是不断开创自己的道路,等实在没钱了再出去找工作。云宜和小白是“铁丁”,他们不会生小孩,如果有多余的钱会用来环游世界。是否会留在魔都?他们不确定,但两年内不会离开。

情人节那天一早,云宜打开房门,收到一大捧花束。那时小白正在甘肃独立拍摄,他们处于短暂的异地状态,但云宜已经可以慢慢接受了。小白问云宜,你会永远这么爱我吗?云宜说,这是比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还要确定的事。在一种充满不确定性的生活中,他们都认定对方比自己更爱彼此。

他们像两棵依偎在一起的植物,经年累月永恒荫蔽着彼此,又各自野蛮生长。如果没有对方,他们很难拥有这样的勇气。好的亲密关系会让人变得更加自信和完整。在每个绝望的时刻深吸一口恋人的气息,就可以瞬间满血复活。

 

——完——

作者霁月,写故事的人,造访那些无人问津的地带。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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