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民俗剪影

卢楠 · 02/14

来源:界面新闻

文 | 卢楠

 

民俗爱好者倪廷桢是一位90后青年,在他的工作室里,有一座同时供奉田公元帅与孚佑帝君(吕洞宾)的阁楼。工作室位于福州洋中路一处商住两用小区,与剧本杀体验店和各式会所为邻。透过巨幅玻璃窗,能看到工人文化宫的欧式穹顶、省人民医院的大红色灯牌,以及市中心高楼林立的天际线。

高中生魏钜荣是倪廷桢的朋友。来到倪廷桢的阁楼,他将供品举到胸前,小心翼翼地沿木梯行走。供品由腐竹、银耳、豆干等素食组成,总共十碟,称为“一席”。神案上错落有致地摆着烛台、香炉和花瓶,装脏仪式必需的药材、谷粒、五色丝线已经备好。

魏钜荣父母本来计划将他接到日本千叶共同生活,但他拒绝了这个规划,转而投考道教学院。不知不觉间,从小和爷爷奶奶一起供养神像、参加游神与筹神宴的日常,成为魏钜荣身体里不可分割的部分。

对倪廷桢而言,他20多年的生活圈子一直在工作室的周边。以此为参照,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勾勒出昔日城中村的轮廓。因为爷爷痴迷闽剧,频繁有表演的工人文化宫是他儿时记忆的中轴。

倪廷桢生于农历六月初一,与泗洲文佛神诞同时,几乎每个生日都在祭祀、聚餐、酬神戏的喧嚣中度过。戏台上明艳的行头与殿堂里昏暗的神像共同构成的遥远世界,令童年的倪廷桢过目不忘,“热闹的戏还得去庙里看,里里外外转上几遍,说不被吸引那是假的。”

在倪廷桢眼中,诸神的踪迹散落在福州人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从你呼吸到第一口空气开始,父母就得请陈太后(妇幼保护女神临水夫人)帮你顺利‘过关’。邻居会通过做仪式的动静知道你家里有孩子出生,预备祝贺的同时,也等着吃到用过的供品,讨好彩头。”

现代化浪潮冲击下,福州的城市空间经历着各种重塑。但无论是写着“美国高考作文科、数学科、英文科考试顺利,蟾宫折桂”的祈福文疏,还是与抗疫、社保下乡宣传标语共同贴在村头巷尾的“补库”(焚化金纸元宝献给村境神明)神榜,普罗大众世代遵从的民间信俗,仍在高楼大厦的夹缝中若隐若现。

 

游神

“有一天我加班到很晚,回家路上看到这样一个场景:黑白无常带着一队神从我身边游了过去。当时我被狠狠地吓了一跳。一方面场面真的蛮诡异的,另一方面是,我难以想象在一座省会城市还能看到这么乡土的形态。”在“一席”演讲中,福州本土杂志《HOMELAND家园》副主编许灵怡分享了她深夜偶遇巡境游神的魔幻经历。

无论岁月如何变迁,进香日与神诞始终是福州人时间观念中的“那根弦”。游神,指的是将庙中神像请进神轿,抬出巡游。

同心堂管委会主任曾森霖生于新中国成立前,对他而言,游神仪式象征着神明宣誓管辖权、外出接受信众膜拜,带着威严和肃穆感:“出发之前得‘清场’,沿途晾晒的女性衣物必须全部收回,以示尊重。”1982年“九案泰山十三堂”恢复游神时,超过4万村民浩浩荡荡地参与其中,甚至堵塞了街道。

几年前,家住仓山区城门镇龙江村的五金店主王鑫,与七八个发小结成社把(民间自发组建的为某位神明服务的团体)。当神诞临近,他会循例提前一周在微信群里发送通知。“别看往常一个个忙的不见踪影,钱和人到得都很准时。专业上的事情有我打理,他们不用费心,但‘在场’‘有份’一定是不能省的。”

游神队伍以“后”为尊,有些争执也因此而起。厨师曹竞韬记得,曾有两支互不相让的游神队伍各自搬来椅子,在道路拐弯处坐着僵持了20多分钟。为了争取游神期间靠后的位置,他外婆村中的张真君庙和齐天大圣庙几乎年年“打翻天”,尽管二者都不是主神。

关于位置的好坏,年轻人有自己的一套逻辑。王鑫的经验是“看人品”:“游神途中,村民在路两旁敲锣打鼓地迎神。走在后面的,放鞭炮也赶不上,点心也分不到,看到的香火都烧到只剩个脚了,冷冷清清,没有意思。不过,发红包的环节有时安排得比较迟,那就不错,全是你的。”

在90后倪廷桢看来,除了表达恭敬心,新世代更希望借助与神诞相关的各类“民间嘉年华”,来宣泄自己的欢乐情绪。“从前抬着神像,好像真有个长辈坐在上面,颠了晃了都牵动神经。现在‘娱神娱己’是第一位的,‘娱’得热闹、尽兴才好。”

在仪轨标准的前提下设计具有新意的环节,正是以倪廷桢为代表的新一代民俗爱好者所擅长的。受到疫情影响,2020年农历八月二十三日田公元帅神诞不得不改到酒楼举行。倪廷桢作主,将神像全部移到宴会厅里,环境也按庙中陈设布置,被前辈、街坊们夸奖“花样玩得不错”。

以迷恋“拜拜”著称的闽南文化圈中,“边看劲舞边为神明拜寿”的现象更是一度蔚然成风。倪廷桢坦言,“内行看门道”、“外行看氛围”已经同时成为成功仪式的必备元素。

在福建,神对于人而言,本来就不是遥不可及的。“神当然存在等级。可是真正被福州人信赖的,还是七爷八爷、田公元帅这样位居品阶底端的‘末流小神’。我们会认为,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张天师那样高冷,又怎么会有闲功夫俯下身子听我们讲话,理解我们的痛苦呢?”倪廷桢说。

关于在工作室阁楼供奉的两位神明,倪廷桢解释说,田公元帅性格活泼乐天,喜欢鲜艳的红色,“天生跟年轻人合拍”;孚佑帝君虽身份尊贵,但本地传说经常提到他幻化成乞丐、鱼丸小贩到福州城里游逛,“形象一旦丰满起来,就觉得有人情味多了”。

 

十三堂今昔

林孝忠老人走进交通路一家连锁酸菜鱼店,打开铺面右侧的隔板向里拐。金碧辉煌的神龛赫然出现在眼前,七只塔骨(以低阶配神形象示众的大型空心木偶)分列左右:“孩儿弟”憨笑,“白须”低眉沉吟,“七爷八爷”(黑白无常)口吐长舌。林孝忠的办公室位于二楼,门厅仍贴有各式小龙虾菜品的图片与价格,一道楼梯通向天台,晾着刚刚洗净的碗筷和弃置的塑料椅。

这是福州颇有影响力的信仰共同体“九案泰山十三堂”下辖的洋炳同心堂所在地。地跨鼓楼区、台江区的十三个村庄,共同供奉着东岳泰山麾下的温都统忠靖王、康都统英烈王。二者的神像并不是固定放在某一堂中,而是通过每年“问杯”占卜,由神意决定其下一年的驻驾之处。

从菜市场、家属院到交通枢纽,福州老城林立着规模各异的宫庙,除了拥趸众多的妈祖、关公、临水夫人,也包括江虎婆、青蛤将军、蝉娘娘这样名不见经传的本土神明。祂们庇佑的土地联结成街巷、村落,乡土社会的交际网络亦依附其上。

美国人类学家施坚雅在研究中国基层市场社区时指出,中国百姓倾向于将他们的神灵与官僚类比,相应地,交易社区内供奉的主神会被视为其边界范围内超自然世界的主宰,等同于“行政长官”。

“其实家家户户都供自己的神,九案泰山是‘做热闹’的。有事也好大家商量。”同心堂管委会主任曾森霖说。他同担任出纳的林孝忠共同管理着一笔“活动基金”,神诞组织聚餐、游神的开销,年节期间慰问社区低保户、疫情初期捐献口罩的花费,均以此为基础。

林孝忠介绍,“活动基金”讲究量力而行,不搞摊派,不实行股份制,“掏一万(元)的跟掏几十(元)的待遇平等,都是神诞聚餐上的一只碗,一双筷”。之所以推举曾森霖作主任,全然是因为看中他曾经担任厂长的履历。

“管委会的角色,其实与过去主持村落事务的族长、乡绅有所重合,最重要的是理事们的威望。毕竟,在古代,宗教活动是非常重要的公共议程,也与世俗社会不可分割。”倪廷桢解释说,在晚清,陈宝琛、严复、萨镇冰等地方名流都广泛涉入宗教活动,这些传统一直延续到同心堂的运转。

在洋炳村的拆迁改造中,管委会理事们便作为中介,促成了政府与民间的协调和沟通。林孝忠回忆,“大家习惯集体行动、说话,倒没人明确表示异议”。

“九案泰山十三堂”的历史可以追溯至1958年为节点,当时福州医科大学迁至西洋村校舍。从此,河浦纵横、稻田密布的城西“十八洋”逐渐成长为闹市。过去四十年,“九案泰山十三堂”与城市扩张进程狭路相逢,精神寄托与地理空间的交集逐渐发生偏折。

分配到沿街铺面作为拆迁补偿后,管委会理事们决定通过开餐馆增加营收,以维持同心堂的正常运作,申报非遗、启动对台交流的事宜也紧锣密鼓地筹办起来;靠近南门兜的涵头堂则供奉着当地极具影响力的神明照天君。倪廷桢调侃说,“照天君比温、康二都统人气高多了,幸好有祂,否则香火够呛”。

十三堂陆续经历重建、移位,或因为占据文保建筑而“免于一拆”,或尝试转型为仪轨规范的道教庙宇,原有居民也大量外迁。可以说,曾经牢不可破的信仰共同体开始各自寻觅出路,市场经济的逻辑在逐渐渗透。

倪廷桢认为,这样的变化无可厚非。“再深厚的文化,是非成败都要论到经济上。没香火顶着谈什么传承?为什么有的庙越来越兴旺,有的庙越来越衰败?因为管理和规划。如果该办的活动不办,或者一直不能和当下产生关联,那就会被淘汰。既然福州掉下块石头就能砸中个庙,何必上你这儿来呢?”

 

塔骨·生意

堂屋正中已经支起竹篾编织成的骨架,曹竞韬爬上高脚凳忙碌起来:拼好头筒、固定珠帽、穿完衣服、装上手臂……40分钟后,一只高约2米,重达60多斤的塔骨与他四目相对,蟒袍前襟与下摆覆盖的刺绣熠熠闪光。

曹竞韬掏出手机,记录下这只塔骨数次被延迟的“首秀”。如果没有暴发疫情,他会在2020年春节钻进骨架,用肩膀扛着它加入游神队伍。为了凑齐所有部件,他已经陆续花费了15000元积蓄:蟒袍置办了两套,“因为每年都出新款”。珠帽是“耍赖”央求了好几回,才从倪廷桢处借到的。一对准备用在珠帽上的流苏也在设计,他提议“橙色”,马上被倪廷桢笑着打断:“戏文里叫‘杏黄’,还‘橙色’,简直穿越。”

曹竞韬的正职是做宴席厨师。凌晨3点起身,5点进场准备食材,9点“扣蒸笼”,10点30分开始应付工序复杂的菜式,12点开席,接活的一天便在争分夺秒中匆匆流逝。曹竞韬有过一次失败的出国经历。刚离开学校时,家人建议他去美国俄亥俄州投奔开中餐馆的姑妈,学厨师正是为此量身打造。当三次拒签的遗憾逐渐消弭,他决定放弃。

与之相比,眼前的生活恰恰达到了某种平衡——用辛苦忙碌把握当下,把不可预知的未来交给信仰。“我手脚齐全,自己的路自己走,没想过金山银山从天而降。但拜了神,心里就有了底气。”

不过,关于塔骨,亲戚们仍有强烈的质疑:“私人怎么能拥有塔骨?”

按照惯例,塔骨为村、社集体所有,平时寄存于庙中接受供养,被视为这神圣空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游神过程中若发生磕碰、踩坏衣角、珠帽或手臂掉落等意外情况,都等同于不祥之兆。但由于面目栩栩如生,又自带蠢萌气质,孩子们对塔骨有着天然的亲近感。每逢游神前夜,童年倪廷桢就喜欢和小伙伴偷穿塔骨的行头,站在黑漆漆的路口扮鬼吓人。

一次次观摩表哥挺着塔骨游神的风光场面后,曹竞韬也萌生了自己存钱买塔骨的决心。“我不放心庙里的环境。脏倒不至于,主要不是自己的东西,可能长期摆在那里也不保养维护,加上香烟太多,很容易熏坏了。”

与塔骨有关的生意最早兴起于1980年代。手工艺人柯炎淦彼时供职于雕刻厂,响应“出口创汇”的国家政策,他整日在流水线上为木雕打胚。“每个月处理几十张脸”。随着重建庙宇、恢复游神越来越多,他接到不少来自福州周边农村的订单,请求他制作塔骨头筒。经过艰苦的资料查证、田野走访,神的眉眼、口齿在他手中渐渐形成清晰的轮廓。

随着长乐、福清等地出现外出打工、经商的潮流,“找过来的越来越多,说想捐塔骨给庙里,不是为求财,就是为还愿”。制作塔骨头筒,逐渐成了柯炎淦的主业,但他未曾想到,近10年来照顾自己生意最多的,反而是些打扮时尚,观念深受城市文明浸染的年轻人。

“千禧世代”回归传统文化并非无迹可寻。物质生活水平提升之外,无论是火爆台湾的“电音三太子”和其参与MV摄制的韩风舞曲《保庇》,还是“抖音”“快手”上的游神视频,经由现代传媒手段包装的民间信俗元素,让许多人折服于来自古老时空的“炫酷”。

倪廷桢身边的“同好”就拿出了玩手办的热情收藏塔骨:有的尚在读书,为了攒钱买头筒,送了整整一个暑假外卖。有的直接把网络图片发送给手工艺人,砸重金要求“扒同款”。激烈竞逐之下,以花俏活泼著称的“台版”造型与主打精美繁复的闽南工艺风头无两,泉州、漳州乃至浙江也已开发出服装、部件的生产流水线。

在市场需求与强势文化的包围下,视觉效果简洁、规整、古朴、更重神韵的福州塔骨正被悄无声息地“化约”。就像提及福建,外人几乎只知道《爱拼才会赢》。由于利润微薄,许多手工艺人已经转行。让他们退而求其次并非不可,只是,正如曹竞韬所言,“福州的小骨架披上闽南的大袍子,空空荡荡,怎么看都别扭”。

从塔骨、神像、闽剧行头到仪式器具,倪廷桢都更认同福州风格。因为将“道必求真”奉为人生信条,“同好”们唤他“真真”,也常常以“真真的田元帅”之类的称呼,来谈论他与众不同的品味。

曹竞韬好不容易得来的那顶珠帽,便是倪廷桢引以为傲的收藏。这顶珠帽是20多年前由福州一位老手工艺人应台湾方面的邀请完成的。对倪廷桢而言,来自福州的技艺织就海峡对岸盛行的款式,这既是对本土传统的肯定,也与历史源流形成呼应:永嘉之乱“八姓入闽”后,中原文化扎根福州,又跟随明清的闽南移民潮抵达台湾、下至南洋。

更重要的是,他认为文化传播的每一个环节之间,并不是相互取代的关系,而是各有其独一无二的地位,值得平等的尊重与关注。“台湾的朋友一见到我,总会夸奖福州师傅的手艺正本清源。想想身边的‘台版热’,就觉得近在眼前的好东西却不懂得守护,可惜啊!”

2020年6月之后,柯炎淦没有再接过当年的新单。74岁的他,每天在工作室度过5个小时。他从容不迫地用雕刻刀、砂轮见证一块块樟木的脱胎换骨,也为一只只尚未出世的头筒寻找“神意”。“弥勒不怕胖,鬼怪不怕丑。粗胚一出,就得想象它活生生在你面前的样子。如果既有人气又透着威严,那才对。”

 

同心堂管委会主任曾森霖回忆,1960年代末他遇见过一个老者,这人将庙中的神像装进酒坛掩埋,口中说着,“它总会重见天日。”

……

涵头堂的过道,是住持蒋锦标专门开辟的“神像收容所”。观音、太上老君、真武大帝、温都统……原本在仙界身份有别的十几尊旧神像挨挤在一起,促狭中不失温情。

这一特殊空间存在于许多宫庙中。蒋锦标感叹,在福州,神明会和芸芸众生一样无差别地感受到人世冷暖:若不能显灵,或于事业、财富无助,神像不日便会被送走;但考虑到儿女忙于事业,许多身体状况日渐衰弱的老人,总会先为自己长期供养的神像寻觅出路。人神之间的聚散往事,伴随着离开主人的神像汇集到“神像收容所”。蒋锦标只是坚持,每段缘分,都该有个安放之地。

香客稀少的上午,涵头堂中只剩蒋锦标一人。他依次凝视神像的面孔,仿佛独自穿过记忆的花园:涵头村口池塘边原来有块莲花状的巨石,相同的位置如今并坐着观音与照天君;西侧神龛中供奉的土地公,是涵头村拆迁时从老涵头堂的角落里刨出来的……围墙外的单元楼里没有旧街坊,外地租客们遇上游神,会饶有兴致地问他几个问题,然后举起手机,抓取镜头。

70多年与他相生相伴的土地仿佛消失了,又仿佛从未远去。

 

——完——

作者卢楠,前小语种生,游牧青年,在出走与闯入间东张西望很多年,还是最爱听故事。

题图:2017年2月18日,福州市仓山区林浦村林公家庙,闽剧观众多为老人和小孩。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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