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图|王乃功
采访|李响
九儿是三个孩子的母亲,2019 年,36 岁的九儿“中奖”了,癌症晚期。起初,九儿想留一张正式的全家福,就找到了朋友王乃功。王是朋友圈里出了名的“发烧友”,有暗房,有影棚,玩传统大底片……此后的三年,王乃功持续记录这个家庭的生活。她拍摄九儿,也陪伴九儿,她们一起成长,就像现实版阿莫多瓦的电影《隔壁的房间》。这是一段关于临终关怀与舒缓治疗,关于爱、陪伴和勇气的旅程。2024年,这组摄影作品获得荷赛亚洲区长期项目组奖。王乃功也将这段经历,以日记体的方式写成一本书《照见》。以下为她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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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九儿生命的最后一程,由于病痛,她不能吃正常的食物,吃不进去,也排不出来,最后她决定放弃进食。我心绞痛,这么久的陪伴,我当然了解九儿说的痛苦。我说,“九儿,我希望你可以留下来,但我不要你再受更多的苦。既然你的心意已定,我就送你一程,从今日开始我陪着你一起断食,你并不孤独,我会陪你走过剩下的这段日子。记住,我们是生死之交,所有承诺的事情我会努力让它一一实现。”被子下面,九儿的手回馈给我微弱的力量。
九儿的家庭是三线城市的小康之家。面对疾病,他们先是积极治疗,得知不可逆转便毅然转身,回家从容面对余生。九儿的日常状态,没有输液架,没有点滴瓶,没有卧床不起,没有抢救设备,更没有让人揪心的呻吟……她活着的每一天都透着从容与优雅。
起初只是想这个家庭留下美好的记忆。随着拍摄的深入,我策划了家庭相册《和你在一起》,将九儿生命的陪伴和对生命的态度作为一生的礼物,留给正在成长的女儿。人没有能力战胜死亡,但或许,我们可以抵抗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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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儿的腿因为术后淋巴清扫带来了严重的后遗症,除了疼痛还有淋巴水肿。她平时做按摩防止栓塞,日常下地必须要缠弹力绷带,或者穿上强力压缩长筒袜。如果她不穿这种袜子,在地上活动时间稍长,从脚趾往上就会返出郁黑的颜色,腿和脚会愈加肿胀,那是因为全身的淋巴液都集中在了这条腿上。
穿强力压缩长筒袜是一项技巧与力量并用的活计,尽管只穿一只,完成也是满头大汗,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因为肿胀,九儿的两只脚差距太大,后来同样的鞋就买两双,一双 35 码,一双 38 码。 但是九儿的心态一直很美丽,有一次她搬着大象腿对着小女儿金子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其实是个天使,之所以留在人间,只是因为腿重。”
陪伴过肿瘤病人的都知道,肿瘤病人到了末期不是病死的,而是疼死的。关于疼痛,我问过九儿,她说:“崩溃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在被打碎重组,没有谁会是永远乐观的,但我不希望因为生病这件事把自己搞得很狼狈,我希望孩子们记得我是精致的,是还在好好对待生活的。有时候,我会想象这世上有许多人跟我一样痛苦,甚至更痛苦。然后以慈悲心回向他们,不断奉献我的痛苦来解除他们的痛苦。这时你会发现一种新的力量源泉,一种你几乎想象不到的慈悲,让你确信你的痛苦不仅没有白费,而且有更美好的意义。” 事实上直到临终,我收集了九儿所有使用过的药时发现,九儿仅仅使用了两支半杜冷丁,她的意志力让我震撼!更由衷地感受到爱与信仰的力量!
我照相的时候并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同样,她也不知道生命的后期会面临什么。她每一步的体悟,她的所作所为,最后让她变成一个让人感动的人。以至于她后来的面相越来越好看,越来越年轻,完全不像一个病重的人,这件事常理解释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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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九儿家出出进进久了,发现她老公亦啸每晚都会为她弹吉他。九儿说这是他俩的“晚课”,也是每天九儿最享受的时刻。 以前九儿还能陪他喝点酒,后来不行了。我不敢相信,电影里的浪漫情节在现实里居然存在。九儿也感慨,所有人都害怕衰老,但如果能以这样的方式和最爱的人一起慢慢变老,何尝不是一件最幸福的事。在拍摄这一场景时,吉他的共鸣声格外有穿透力,房间里回荡着每个人心灵深处的寂寞、牺牲与欢喜。九儿哭了,哭得很节制……
对于九儿来说,最放不下的就是三个未成年的女儿。大女儿叫橘子,长得最像九儿,二女儿叫竹子,最小的女儿叫金子,一个上学前班的小不点儿,喜欢穿妈妈的衣服。九儿和三个孩子在一起时,经常被人误解为姐妹。
她对教育的理解是,你要认真读书,尽最大努力汲取知识,能享受到知识带来的快乐。 她主张顺随天性,放养式教育,从不强迫孩子学习,也不主动给孩子报任何特长班、补课班。三个孩子各有不同,老大憨厚,老二爱学习,老三聪明机灵。她对孩子们说:“将来即使一事无成,也不必难过,没有世俗认同的成就的人是多数。你们不必成为少数,活得有趣、平凡最好。”
这段拍摄旅程是残忍的,对于九儿,对于我,都是。直视死亡,本身就是残忍的。 爱是九儿留给孩子、家人、朋友最宝贵的财富。爱的记忆在,九儿就一直在。希望大家记住九儿勇敢的样子,希望孩子们都能健康长大。
以下是正午与王乃功的对话
正午:这次拍摄是怎样开始的?
王乃功:起因是他们找我拍一张正式的全家福,后来随着九儿病情的发展,九儿数次邀请我拍摄她和她的孩子们,于是,就有了这组九儿。当然,拍九儿我是经过认真思考的,关于生命,关于舒缓治疗,关于对癌症的态度,关于生命的最后一程如何从容面对,实际上是我很多年一直等待的课题。我希望以更艺术的方式来表达这个真实的生命,它的陨落,我要尊重它。不仅仅是尊重九儿和她的家庭,而是尊重生命。死亡是我们每个人必经的终点,如何减少人们对死亡的距离感,以更平和的态度来看待它,是我关注的。
正午:为什么用大画幅相机来拍呢?
王乃功:首先,这场拍摄不是窥探,不是猎取,我希望九儿知道我在拍摄她的画面,希望她与我合作。我想表达的是她真实的样子,是她在迈向死亡中自己的感悟。九儿所表现的是她的知识结构所塑造的,这与她所穿的衣服,她的相貌一样,都是照片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我内心投射下的九儿。
其次,摆拍,并不意味着不真实。真实是情感、情绪、关系、状态的真实,这是家庭影像的内核,也是让照片耐看不过时的原因。因为它们放大了在日常生活中那些被他人察觉的细碎和痛苦,这样的形式就像创造出一个隐秘的世界,人们能借此瞥见自己。所有这些,思考过程无疑是最重要的,大画幅缓慢的操作也让我拥有更多的思考空间。
另外,大画幅出色的浅景深效果是其他介质难以实现的。我喜欢这种抽象的虚化,这种空气感,我用诗意的象征表达残酷的现实。还有,胶片的化学特质让影像保留更多细节与韵味,同时这种黑白灰也保持观者与九儿一家之间的距离,在观看中激活他们的想象力。
此外,我本身对大画幅的操作已经形成了一套工作体系,能一个人便捷、熟练地工作,这种熟练的操作也便于我完成这个题材。
正午:这么笨重的工具会不会让你错失一些重要的瞬间?
王乃功:不会,不同的工具有不同的思维方式。运用恰当的器材恰当的方式进行恰当的表达是我的追求。在这个题材里,捕捉九儿生命中安静永恒的东西,捕捉流淌在这个家庭里的微妙情感,而不仅仅是单纯的记录。例如,九儿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个曾在梦里遗憾着没能赶上的时刻,在现实中我选择了放弃。或者说,我决定拍一张空的照片。它始终在我心里,而所有其他的照片都围绕着它,因为它而具有意义。当然,有些画面是摆中抓取的,有一次拍摄术后的九儿正在被连续不断的化疗折磨着,拍照的时候,还在上幼儿园的小女儿看到妈妈泪流满面,闯进画面,以自己的方式安慰着妈妈……
正午:书中提到,你在工作时基本上都是跪拍?
王乃功:是的,因为很多画面需要和九儿平视,而病中的九儿通常是坐着和躺着的,所以我工作起来基本上都是跪拍。最开始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后来,尤其是这一刻,我深切地感受到,我不是跪面前的九儿家庭,而是对这份被爱包裹的生活的敬意,更是对生命的敬畏和礼赞,那是一种朝圣的心态。
正午:你怎么理解女性间的友谊?
王乃功:最开始我和她之间还称不上友谊。我丈夫和她丈夫是发小,就是家庭聚会偶尔见,通常我在各个聚会里出现次数很少。我们只是知道彼此而已。真正的交往是从我给她拍摄开始的,尤其到快后半程的时候,我们变成了最亲近的人。她把所有的事情交给我,包括葬礼怎么做,她的身后事,她的想法,这些都跟我说。她说,“来吧,我只看你一个人,除了你我谁也不见,谁说都不见,我觉得见别人都是浪费。”
我跟她说,若干年后,当我死了,没人会记得我,但一定会有人记得九儿这个作品,那就够了,那时的我们合二为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正午:深度地介入她的生活,应该给你带来很久很大的震荡,你是怎么排解自己的情绪的?
王乃功:恸哭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方式,我发现,悲伤真的会化解。当自己想哭的时候,我必须先把情感倒掉,才能在拍摄现场冷静地工作。当时我的身体也特别不好,身体全是红灯,但她走了半年以后,我的病都没了。这个常理解释不了。
另一种排解方式是书写。我随时随地会记录一些我的感受。特别压抑的时候,我就把这些文字乱七八糟地说出来,碎碎念甚至一些自勉的话。这些方式对我来说很受用。
正午:怎么看待这组作品获得荷赛亚洲区长期项目组奖?
王乃功:我从来没想过会获奖。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摄影人,既没有记者身份,这也不是新闻题材。我在圈里也很少跟人接触。让我感动的是,在各个展场里,真的会有那么多人掉眼泪,那些不同肤色、不同着装的人,安静地在作品面前,有的默默掉眼泪,有的哭得稀里哗啦的。原来图像的力量是无穷的。当时身处教堂,是一种神圣而让人肃然的感觉。
正午:你此前有多组影响广泛的作品。你平常的工作状态是怎样的?
王乃功:我这一生好像就是为了这种热爱活着。这可能跟我的性格有关,我偏安静,不喜欢社交,所以对这种很个人的工作方式很享受,那种享受像是荷尔蒙的迸发。虽然人生进入50序列,但在工作中有时候不经意地遇到一些惊喜,我就会兴奋得手舞足蹈。我常夜里在暗房工作。泡一杯茶,冲照片,然后再扫描,通常两三点钟才睡觉。我想,这可能是我这一生的修行,我找到了我活着最能自洽的方式。

——完——
作者李响,界面新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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