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新西兰,我选择当一名幼教老师

查沁君 · 08/23

来源:界面新闻

采写 | 查沁君
口述
| Sherry

 

在国内上了两年大学后,我决定放弃国内学历,到新西兰重读本科。

萌生出国读书的想法是在大学期间,听说新西兰移民政策较为宽松。出于安全考虑,在美国和新西兰两个目的地中,我选择了新西兰。其实,新西兰的教育水平不错。在2025QS世界大学排名中,新西兰是全球唯一一个所有参评大学均位列世界500强的国家。千禧年后,新西兰政府取消了对中国留学生的配额限制,并简化签证手续。赴新留学的中国学生从1999年的四千名激增至2023年的两万多名。

在国内,我学的是视觉传达。申请新西兰本科学校时,我使用了国内两年的成绩,最终选择了一个专业对口、学费合适的学校,继续深造平面设计。

 

离移民一步之遥

新西兰是一个靠近澳大利亚的南太平洋岛国,被称为“世界上最后一片净土”。2015年底,当我真正落地新西兰,这儿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返璞归真。彼时南半球正值夏天,到处都是葱郁的草地树林,人烟稀少,更没有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自然环境太优美了。我去的城市是奥克兰,新西兰最大的城市,也是华人聚集地。我偶尔也去其他城市旅游,那些地方更接近于人们印象中的新西兰,绿草如茵,牛羊遍地。

奥克兰是一个多元文化的城市,融入其他文化圈子并不容易。而适应全新的教学方式和生活环境,是留学生面临的最大挑战。相比国内,新西兰教学更注重鼓励学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老师会给出宽泛的题目,让我们自由发挥。我就读的专业没有考试,成绩完全基于平时成绩和结课作业。每门课程都需要进行演讲(presentation),这有点像国内的毕业答辩。

本科三年下来,我大概做了二十来次演讲。印象最深的是大三的final presentation,我为一个衣服品牌做了一整套的UI设计,包括logo、标签、包装和网页呈现。整个过程让我很有成就感,感觉自己快要拥有这个品牌一样。

毕业后,我在新西兰一家保健品公司做运营工作,原本计划等丈夫研究生毕业后一起申请新西兰永久居留权,但后来因为回国过年而耽搁了。原本以为只是短暂的团聚,却因为疫情被困三年,我也失去了境内申请移民的机会。

在国内,我保留着新西兰的工作,远程办公。后来因为公司战略调整,主要面向游客的保健品公司转向本地市场,我就辞职了。疫情几年,我在国内结婚并有了孩子,但一直都没有打消再次出国的想法。

新西兰开放边境后,我就在想以什么样的方式回来,读书肯定是最快最方便的。我考虑过商科,但商科移民相对困难,且不在移民绿色清单中。有了孩子后,我觉得学习幼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当我得知奥克兰理工大学首次开设幼教专业后,第一时间去申请,也顺利拿到offer。学校在审核申请者时会考虑是否有接近幼教专业的工作经历。“双减”政策之前,我在国内的猿辅导旗下的斑马英语做过培训老师。这份跟孩子相处、跟家长沟通的经验,对我拿到Offer应该有一定帮助。

进入奥克兰理工大学后,我发现,我所在的班上90%都是亚洲人,中国人占一半。幼教一直都是热门的移民专业,也吸引了很多中国留学生。

拿下这个硕士学位并不容易。新西兰幼教硕士采取一年制,课程紧张。我的本科非教育相关,接触新知识需花时间理解,还要完成大量论文作业。而且,幼教硕士一年中还要进行两次实习,上下学期各一次,每次两个月。周一到周五,从早到晚,要在园里待大概7个小时,周末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写作业上,体能和脑力消耗较高。不过,班上同学基本都能顺利毕业,老师会提供帮助,对国际生都很友好。

我很早就听说,新西兰的幼教岗位一直缺人,特别是疫情那几年,空缺更多了。幼师的薪资也比较有吸引力,多数毕业生起薪可达中位数标准,即31.61纽币/小时,约人民币138/小时。幼教也在“绿色清单”中,比较容易申请新西兰技术移民。

不过,等我硕士毕业时,新西兰的幼教市场已不那么缺人。和我同班的一些同学,找工作时就遇到不少困难。有人投了十几家幼儿园,只有一两家邀请面试。除了供需变化,也可能是因为实习经验不足。

我是相对顺利且幸运的那个。每年12月中旬至次年2月初,是新西兰的暑假,趁假日空隙,我在多家私立幼儿园做reliever(兼职),期间还和其中一家签了一个长期reliever协议。毕业后这家幼儿园有全职老师职位空缺,我就顺利补上了。

 

幼儿园的“混乱游戏”

Sherry is coming!”

每天早上,我还在路边停车,就能听到孩子们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大喊我的名字。我感觉到,他们正期待着我的到来。这里的孩子从不吝啬表达他们对你的喜爱,会直接说出“我爱你”或“我想你”。当你对他们表达友好和善意,他们是能感受到的,并给予正面反馈。这些瞬间让我开心和满足。

我所在的这家私立幼儿园,七点半开门,五点半关门。经理会根据个人情况排班,八小时工作制,半小时午餐,工作强度刚开始较大,熟悉后会游刃有余。这里没有加班文化,也没必要加班。

对于刚来的中国教师来说,新西兰的教学方式会显得有些疯狂。在这里的幼儿园,你会看到很多小孩在玩泥巴。其实,messy play(混乱游戏)是新西兰常见的教学方式,即通过丰富的感官玩具和材料,如颜料、橡皮泥、沙子、粘土、粘液和胶水等,吸引孩子们的注意,促进他们的学习与发展。messy play开放性强,没有所谓的“正确的方式”,孩子们按照自己的创造来练习新技能、解决问题。如果一个0-2岁的小朋友特别喜欢玩泥巴和颜料,虽然抹的全身都是,但其实可以很好地刺激大脑发育。在国内,可能因卫生考虑,还有课程设置多、孩子自由玩耍时间少等原因,不太允许messy play这样的操作。

当然,messy play对老师的素质要求也高,要管理好玩耍环境,让孩子获取知识。教师必须知道如何与孩子们一起玩,并引导他们游戏以达到教育效果。如果你走进新西兰任何一家诊所,那里也会有一个玩具箱。现在很多家庭的孩子会沉迷于手机或平板电脑,当有了玩具箱,孩子往往会放下手机,想要亲自动手探索。

中国和新西兰的学前教育差异,还体现在教学内容上。

以我所带的大班为例,四岁以后才会让孩子接触学写字母,以便与小学衔接(新西兰小学入学年龄是五岁)。主要目标是练习握笔、控笔,不会强制要求写得规范、美观或记单词。即便孩子们写得歪歪扭扭,也可以接受。而且算数也不会教,这属于小学以后的内容。据我了解,国内这个阶段可能更多注重灌输知识,像教单词、拼写、发音等。

在新西兰幼儿园,户外活动是孩子们每天期待的时光。我们会确保有适当的师资配比,到了规定的时间才会让孩子们出去玩耍。有时候,老师可能还在帮孩子们穿外套,而已经穿好衣服的孩子,会在门口跺脚,迫不及待地想出去玩。户外玩耍有沙坑、滑梯和各种球类玩具、平衡车等,还有秋千等标准设施。户外老师的主要责任是保证孩子的安全,及时解决可能出现的安全隐患。如果是头部或颈部受伤,即使是小擦伤,我们也会立即通知家长,并写事故报告。

对于孩子之间的矛盾,比如推搡或打架,我们会根据具体情况处理。如果是女孩间的小矛盾,比如A因为B的一句“你今天不是我的朋友”就伤心了,我们会去开导;如果是男孩间争抢玩具,我个人的处理方式是,谁先拿到就先玩,教他们用语言表达需求,而不是直接动手抢。我不强制要求孩子必须分享,而是教会他们等待和尊重别人的使用权。

按我的教育理念,我不认为强制分享是公平的。一个孩子先拿到玩具,就应该有先玩的权利。同时我也会告诉孩子,玩具是属于大家的,当别人想玩时,应该学会等待和轮流使用。这种教育理念可能和某些传统观念不太一样,但我认为,这样会更尊重每个孩子的需求和权益。

 

那些特殊的孩子

我们班有一个自闭症孩子,他很难安静坐下来听我讲话。虽然我们不是特殊教育学校,但对这样的孩子我们会有特别的照顾,通常是让一个老师专门陪伴他,看他想做什么,只要保证安全就可以。

我跟他之间也有一些有趣的互动。在户外时,他特别喜欢让我给他吹泡泡。我们会在一个大盘子里倒很多泡泡液,让孩子们用各种工具吹泡泡。我发现,他总是蘸了泡泡液后拿来给我吹,我吹出来或没吹出来,他都会很开心。即使有其他老师在户外,只要我在,他就一定会找我。他不会说话,我也没办法问他为什么。

有时候玩滑梯,别的孩子都是直接滑下来,他却要坐在那里,等我数到三,才会滑下去。他有一些特别的点,需要我们去捕捉。他也很愿意挑选自己喜欢的玩具,会拉着我的手去玩具柜那里选玩具。这些互动都非常可爱,跟他在一起的时光,总让我感到温暖和快乐。

几乎每一个园都有特殊问题的孩子,比如自闭症,或狂躁症,但并没有严重到要送去特殊学校的程度。这时候,耐心和爱心尤其重要,我亲眼目睹,园里的一位自闭症儿童在园内老师的悉心照料下,从完全不会说话到能跟着念 ABCD的巨大转变。

我相信,幼教老师不只是给孩子擦桌子、换尿布的角色,幼教真的能影响孩子一生。

在新西兰幼儿园里,华人同事并不少见。我所在幼儿园约有十二位教师,五位是华人,其中一位在行业工作逾二十年的华人同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即便已近六十岁,她仍然保持着对教育的热情,了解孩子们的兴趣,甚至比年轻人还熟悉现代的动画片。

“和孩子建立关系”是这份工作最大的成就感,也是最大的挑战。新西兰的幼儿园有很多来自不同国家的孩子,比如印度、俄罗斯、巴基斯坦、马来西亚、加拿大等,华人老师不仅要了解和尊重他们的文化和忌讳,还要在教学中根据不同文化调整教学策略。

幼儿园不乏有调皮捣蛋的孩子。当孩子们在认真听故事或者和老师一起唱歌、玩游戏时,总有几个孩子在旁边跑来跑去。在他们的带动下,其他孩子也会跟着跑动起来,这对我来说是个挑战。其实,他们只是不想坐着,想去别的地方探索。面对这种情况,我会先了解背后原因和需求。新来的孩子可能因为不懂英语而觉得无聊,我就会更换活动内容。如果孩子无论如何都不想参与,我会尊重他们的意愿,允许他们去旁边安静地玩玩具,只要不打扰其他孩子。

同事间因为文化差异也免不了摩擦。有一件事令我印象深刻。我们通常会在孩子午餐或morning tea后,在桌上摆放不同的玩具。我希望孩子们能在一天中的不同时间段延续性地玩同一款玩具,在每次玩耍中获得不同的东西。但另一位外国同事不同意,他认为孩子们重复玩同一个玩具会感到无聊,应该每天玩不同的玩具。这就是我们之间理念不同造成的冲突。

 

幼教职业的下一步

新西兰的幼师缺口有多大?目前还没有官方数据支撑。从宏观环境来看,由于净移民激增,新西兰人口增长已达到30多年来的最高水平。加上近年来移民“大赦”后新生幼儿数量激增,本不充裕的幼教老师当然是供不应求。

近年来新西兰多所大学正在持续扩招幼教专业。以我就读的奥克兰理工大学为例,该校于20222月开放一年制幼教硕士专业。我这届毕业生只有三十来人,据说2025年可能扩招至140人左右。

不过,不少读幼教的中国学生,其实是以移民为目的,拿到身份后转行,或是以这份工作为跳板,流向薪资待遇更高的澳洲等其它国家。我的选择是继续在工作中学习幼教相关知识,毕竟幼教硕士只有一年,学习内容相对有限。我希望成为一名优秀的幼教老师。

除了教师,我更重要的身份是妈妈。在孩子大约十个月大的时候,我就离开了他,来到新西兰。他的许多成长瞬间都是由爷爷奶奶陪伴的。最近,我和孩子终于在新西兰团聚了,他在我身边待了将近三周,我还在不断了解他。陪他玩时,我会观察他的反应,了解他的性格和喜好。

有一件事让我感到满足。有一天我们在家包饺子,我让孩子玩面团,他非常开心,模仿着大人擀皮的样子,玩得有模有样。我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候就没有被允许玩面团。现在,作为父母,我能让孩子体验自己当年没能体验的事情。在和孩子一起玩的时候,我把学到的教育理念和游戏方式用在了他身上。看到他如此快乐,我很有成就感。

 

——完——

作者查沁君,界面新闻记者。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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