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马来西亚,关于华人的历史碎片 | 正午故事

赵景宜 · 06/08

来源:界面新闻

文 | 赵景宜

 

2015年,我刚满21岁,第一次出国旅行。马来西亚是最后一站。从机场出来,巴士往市区驶去。望着窗外大片的棕榈树,想到了《阿飞正传》。阿飞,点解唔愿意畀阿妈睇你一眼?

太阳落山,车到了茨厂街,也就是中国城。我住在一个便宜的旅店里,一个西方嬉皮士开的,帮工是位孟加拉移工,他们都很年轻。除了在车流涌动、几乎没有人行道的都市漫步,我常在旅馆闲坐。某种氛围很吸引当时的我。没有空调的床位房,是最不受欢迎的那几天,我的室友包括,一个经商的老年印度人,一位只住了一晚连手机都没办理网络早上很快离去的日本背包客(我分享了WIFI热点,他执意要我教他几句中文,为了要对我说:谢。谢。赵。先。生。)我感叹,哪怕旅行,日本人也好辛苦呀。大部分住客是西方人,有来东南亚过退休生活的也有想要好好看看世界的年轻男女

那时,一个舒适带空调的单间,只需要人民币六十元。我期待有一天也来这里长住。在那个客厅,我们看电影,用YouTube分享喜欢的音乐,聊天,传递无法言说的烟,喝啤酒。我还能记住一些面孔,比如搬到吉隆坡的华人少女,她说新加坡太无聊了。我不敢和她说太多话,能感觉到,因为我的出现,形成了小小的中文交流圈,这让她不太高兴。这也许是她想要逃离的原因。一个和蔼、外向的华人大叔,这旅店是他的安全屋他说,他住在马来西亚的另一边,平日里照顾母亲太辛苦,就飞来吉隆坡散散心。

现在想想,我们这些完全不相干的人,甚至有些语言都不能互通,但还是开心地共度一个又一个下午。天下午,我干脆躺在地板上,在半要睡的时候,有人提醒我,可以睡在沙发上。但我只是摇摇头,继续睡去,心里想着:管他呢,反正也是这样的旅馆了。从我的身上跳过去吧!

我真的就这么睡着了,睡的很深,像是忘掉了时间。

 

吉隆坡

我又要去吉隆坡了。2020年之后,我从没出。当我来到萧山机场,看到来自亚洲各国的运动员,流露出比赛后特有的松弛感,感到一种不真实。对于海关安检,我感到陌生和不确定。2020年春节前夕,我逗留在香港,无法决定回武汉,还是北京过年。那时我很疑惑:真的只要买张机票,就可以想去哪就去哪吗?

抵达马来西亚,世界变陌生。我费了很多功夫,才走到正确的地方,买到了一张去中央车站的票。一台很豪华的大巴车,冷气很足,里面闪烁着夜店的射灯。抵达中央车站,我又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去往Pasar Seni的地铁线。

进入月台,我很奇,为什么英文都不认识了?过了一阵才发觉,字母是马来文。几天后我就不奇怪了。在国家博物馆,有些展品介绍也没有英文,只有马来文。中文标识?几乎是不存在的。

看黄锦树的小说,我们容易产生一种误解,这片多雨的土地到处都是华人面孔。几十年,整个马来西亚,包括吉隆坡、槟城、马六甲,华人变得越来越少。我还是住在茨厂街,能明显感觉到华人店主成了少数。茨厂街与其说是唐人街,不如说是某种飞地。你能去往的地方进门要脱鞋的月树书店,书籍大多是华文女性作家。以及,彩虹骄傲的勋章。或者,某个庙宇,一家经营了很久的餐厅。

我从酒店房间去,最左边是一家度假酒店的露天游泳池,游泳的人很少,往右看,是一条热闹的马路,能看到一家老牌茶餐厅。中午去时茶餐厅坐满了人,我点了一碗冬菇鸡脚面。餐厅是一家三代经营,年迈的阿嬷正在下面条,青涩的少年走来走去,为客人点单。他的阿公看起来很悠闲,走出店门口为街坊——几只跳来跳去的乌鸦——送来了鸡内脏。

同一条街,仙四爷庙的香火很旺。福建闽南的民间信仰深刻影响了海外华人。但也许妈祖、岳飞或保升大帝,都离他们太远。仙四爷是他们的地方神。他叫盛明利,出生在芙蓉。1860年,因为锡矿开采,盛明利带领当地华人与马来人爆发战事。尽管战事失利,领袖也阵亡,但人们认为他已升仙成神。另一位主供的四师爷钟炳,也与另一场1873年战事有关。我想,这些信仰为马来西亚华人带来了独特的国族认同。

那天深夜,我搭乘Grab,路途遥远就和司机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谈到了英文。司机问我,你知道吗?英文和马来语是很不同的,你也可以学一些马来语。比如,英文是Malaysia,但我们只会说MalayMalayMalay英文是Chinese ,我们会说cina,你可以试一试,cina。试着念一念?

专程去了Kampung Baru,人们说,在首都,这里是最后一个马来传统飞地。kampung,在马来语中是村庄的意思。很难想象,如此高度都市化的吉隆坡,离双子塔仅隔一个天桥的所在,保留着一处传统村落。最开始还有农田,现在变成了荒地和停车场。

在多年的抗争中,这里作为文化遗产被保存下来。我去的那天是一个礼拜日,分布在不同角落的广播,传来了布道的声音。那天几乎没有游客。偶尔,有穿着长袍的男人走过,他们是来度假的阿拉伯人。

在老城区,每到日落,不少人会拿着纸板,铺在骑楼下,开始过夜。巴生河的岸边,无人光顾的地带,也住着不少无家者。初次到访吉隆坡的人,也许会感到了危险。我想到了台北,也生活数千名无家者他们聚集在公园、车站,或者更隐蔽的淡水河边。当地NGO组织告诉我,有些无家者不愿被打扰,他们干脆远离人群,社会蒸发。

离开吉隆坡的最后一晚,午夜去买汉堡。回来时看到一个赤脚的阿姨,正对着空旷的、只有车流的快速路,不停用马来语说着什么。她赤着脚,来回踱步,语气不满。我很不忍心。我拿着汉堡,走去了不远处的KK超市,买了一瓶矿泉水、奥利奥饼干,又返回她的领地。她还在踱步、呼告。我说,阿姨,你还好吗?她摇了摇头,不再说话。我问她需不需要水?她摇头。我用手示意,把水放在绿化带的围台上。我说,take care yourself。她没有和我眼神交流,只是点了点头。

想到,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如同你无法穿过车流汹涌的一条街,刚好看到了人行天桥,走上去发现入口锁了。如同,在吉隆坡散步,常常走着走着,就发现没有路了。

 

 

怡保 

我坐上了期待已久的火车,从吉隆坡开往怡保。初中时,我在网上搜索东方快车,发现亚洲也有一趟。从曼谷出发,经过华欣、槟城、吉隆坡等地,最终到达新加坡。我想象,这会是一趟充满奇遇的梦幻旅途沿路见海、森林、异域风情的城市。

遗憾的是,窗外没有我想象的风景。马来西亚的铁路系统,看起来高效而便捷,车厢很舒适,没有人大声交谈,也没有人外放声音。两个多小时就到怡保了,火车站是殖民地时期的建筑,竣工于1917年。

走出火车站,步行就能到达老城区。怡保是个富有魅力的城市,霹雳州的首府,马来西亚第四大城市,共有65万居民。这个沿河城市,像一个迷你版的武汉。靠近车站的这一头,在近打河西岸,过去是一个采矿小镇。十九世纪,随着英国到来,大力开发锡矿业,怡保慢慢成为了贸易中心。至今保留着众多老建筑——渣打银行、海峡贸易大厦,以及怡保大草场,殖民官员们打板球的地方。

1892年,怡保的外滩发生了一场可怕的火灾。在英国人一筹莫展时,出现了一位救星。灾后重建,也让怡保留下了深深的华人印记。面对大片废墟,英国殖民者认为必须开发河对岸的区域。可在当时,对岸近乎荒芜,无人愿意投资。一位名叫姚德胜的锡矿商人脱颖而出。

姚德胜出生在广东梅州,一个贫困的务农家庭。这位客家小伙,年仅19岁就来马来亚过番经由新加坡,被水客介绍去了芙蓉一家锡矿场当苦力。姚德胜用竹子制作了滑道,省了不少投放矿包的力矿主将他提升为工头。后来他来到怡保当起了挑货郎从旧街场进货,挑着扁担去周围的乡村极具语言天赋的他,很快学会了马来语、粤语,以及北方官话。他先是在怡保开了家杂货店,后来用赚取的利润投资锡矿。与当地富商合作,承办酒税、典当税。

姚德胜横跨多个产业,仅是矿山的雇工,最多时达三万余人。1892年大火之后短短几年,姚德胜在河的右岸,建设了三百多家店屋,越来越多人搬了过来。还捐献了一个地段,让英政府来开设人民巴刹,成为霹雳州第一间多层式商业中心。怡保慢慢具有了都市气息,电影院、邮政局汽车、摩托车、公交车都出现了

姚德胜对怡保的贡献巨大英国国王封他为和平爵士1900年,故乡遭遇大旱,姚德胜回到广东,组织各界人士赈灾。另一次山东黄河决堤,姚德胜在海外汇出了六万银元。光绪皇帝赐给他牌匾:乐善好施。孙中山给他特颁过一等勋章,感谢他在革命时期,电汇过七万银元。

读到姚德胜的故事,我想到了同一时代在汉口创业的刘韵生1899年,24岁的刘韵生成为汉口立新洋行的年轻买办。他在银行工作,利用低息贷款,开办私人钱庄。消息灵通的倒卖货物。上海当买办的朋友会给他发电报:各大洋行将会大量收购白芝麻。刘韵生在湖北各地设点收购。他还嗅到地产的机会,短短几年,汉口租界外几乎所有的地皮,这些地多是湖泊和荒地英国人租界不够用了,他们只好来找刘韵生……1906年,英租界一条长约1600米的新马路命名为韵生路。很快这里成为了汉口的中心。花旗银行、日清银行、台湾银行、上海银行、大清银行等纷纷盖起大楼

如今汉口失去当年的繁荣地位,但江汉路却热闹依旧。在怡保,有一条叫做Yau Tet Shin的路,很短的一条路。很少有人会好奇这背后的故事。如同汉口遗忘刘韵生,怡保也遗忘了姚德胜。

 

度假屋

周末过后,怡保变得好安静。旅店老板告诉我,吉隆坡人喜欢来这过周末,逃离首都的拥挤。周末旧街场很拥挤何人可凉茶博物馆,要等号参观。沿路的餐厅,坐满了人,这里不仅有怡保传统美食,还意大利、日本料理。

在马来西亚的旅行,我已经厌烦了南洋咖啡和越南咖啡一样的甜腻。喝了一杯之后,也不能消除身体的疲惫。在怡保,旧街场有许多咖啡店,正如上海、东京。在某栋历史建筑里,人们的交谈声磨豆机的轰鸣,以及蒸汽冲煮后不易被察觉的水流声。阳光明媚,我看着透明玻璃杯,冰块在晃动。我用手触摸着杯缘,感觉到水痕,现代生活真好。

旧街场有一种大理、清迈、峇里岛的松弛感。一种有别于都市,但又近乎于都市的生活。这也意味着,你很难寻找一种地方性,至少它被隐了起来。我更喜欢,散步去河的另一头。新街场更开阔,由交错的骑楼组成,能感受到一种1930年代的旧日光景。这里还有马来人美食市集,1.5马币,就能喝到一杯鲜榨果汁。

在新街场,你能感到怡保作为传统商贸中心的气息。比如整条街都是金银首饰、当铺店,另一边只卖3C用品。远处有一家中药店,棕黄色的光晕下,陈列着一个又一个药柜。比邻的鹦鹉店,各种各样的笼子,以及叽叽喳喳叫的鸟儿。

漫步其中,店铺玲琅满目,大多前店后厂。有专门卖拉链、纽扣的,也有加工户外伞的工匠铺……好似回到了很久前的广州。在怡保,你总能听到粤语。这里的华人大多是广东移民的后代。随处可见,小小的瓮,供奉着神明。来到河边,常有巨大的蜥蜴,如同鳄鱼一般,在水中游泳。岸边,摩托车穿梭而过,马来人在一旁放羊。缓慢、休闲,宜人。

我沿着河边走,太阳很晒直到一大片住宅区出现在眼前。我吃惊,在怡保,竟然出现了,像是废弃的战时监狱,或者是难民营的地方。土黄色墙上,写着字母编号:BLOCK B。细看,每个房子大约二十平米。它们共享着同一个很长很长的走廊,几乎延续了数百米。它们紧挨着宜人、自然的河滨公园。

那几天,我问了好几位怡保、太平的当地居民。对于首府的这片高密集建筑,他们都不了解。我只能查到一些或许有关的历史: 1945年,日军撤离后,马来群岛出现过两周的权力真空。很快英国重新治理,为杜绝华人的革命,他们推出了一项华人新村居住计划,让散落各地的华人社群集中居住,便于监视与管理。

历史如快镜头闪过:1957年,马来西亚独立。1960年,马共的主力部队退到了泰国边境。19695月,华人在大选中取得胜利。三天后,马来西亚爆发了大规模种族冲突,陷入长达两年紧急状态……此后马来西亚政府推行了一系列“马来人优先”政策,包括取缔英文的官方地位,而代之以马来文等。

英国人推行的华人新村,参与了这些历史,却沉默不语1957年,华人占总人口39%,共有244万人。60多年后的今天,华人占比下滑到了23.2%。学者估计,700万华人中,有超过八成来自华人新村。目前整个马来群岛共有607华人新村,仍有120万人居住。

这片住宅是否与此有关,有待考证。

最后一天,我又来闲逛。需要闭上眼睛,去想象一种曾经的热闹、喧嚣的生活。因为大多数人都搬走了,尤其是一楼,留下了空空的房屋。门口还留有主人的神瓮,以及神像的缺席。我看到一个喂猫的中年男子。他向我友善微笑。他的妈妈,还有几个阿姨,正坐在客厅里,若有若无地看着电视,有人读着中文报纸。门前摆有一个神瓮,供奉着仙四爷。阿姨看到我,疑惑说了几句话。见我没听懂,她努力换成普通话:小弟,你也喜欢猫吗?门口的猫,你可以拿回去养。

走到出口,看到了一块褪色的告示牌——華大偉區睦鄰計劃。我打开手机,想要做标记,但Google map有一个英文名holiday home。几个小时后,我坐上了火车,离开了度假屋。

 

太平

在马来的最后天,我感染了严重的感冒,身体乏力。我猜应该是第三次感染covid-19,可能会是最后一次。好在,太平离怡保很近,只需要五十分钟车程。这是一个更小的,也讲粤语的城市。

走出火车站,过天桥的时候,我问一个路人:雨下过了吗?指着山的方向,笑了笑说:还没有。这是一个每年300天都在落雨的小城。下午四点多,到了旅馆,我就陷入了昏睡。

在高烧的昏睡中,我感到天渐渐暗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雨。每隔一段时间,外面的钟楼,会起悠扬的报时声。在旅途生病是一件痛苦的事但我也变得更加敏感在一个数百年历史建筑里,昏躺着,聆听到很细很细的声音。

我睡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我感到渴,但要等到天亮,才能去商店买瓶水。出去后,我买了一个面包,努力吃完。回来时,我又一次见到旅店的管家,她叫慧玲,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士,长得娇小,人很温柔。

慧玲很忧心,嘱咐我一定要去药房,去买Panadol,每六小时吃一颗,晚上就算睡着了,也要设好闹钟起来吃。她说,疫情的时候,这个药救了很多人的命。我问她,午饭吃什么好?她推荐我尝一尝肉骨茶。慧玲说,近来肉价上涨,肉骨茶也变得好贵。她从不做饭,如果买的话,会带回家分成两顿吃,这样划算。

我们的聊天,如同疾病的痊愈,总是断断续续。慧玲能说一口流利的马来语,并为此骄傲。她爱读书,喜欢贾平凹、莫言,但没有读过黄锦树、黎紫书。她不知道怡保的度假屋,我给她看了照片,她摇了摇头,感叹住在那样的地方太吓人了。

那天上午,我躺了一会,决定去动物园。很近的路,但逛完后感到疲惫,只得叫一辆Grab回住处。茶室的小食摊关门了。我问老板,可不可以去别处买个面包,在这里配咖啡喝。老板说没问题。吃完后,我又问老板,有没有缓解感冒的凉茶?

她想了几秒钟看着我,说,有自己的发明,不要钱。我记得,里面放了小柠檬、话梅。她做好后,盖上碟,称要等十五分钟。我喝完了一杯,想回去睡觉。但老板要我加热水,再喝一杯。我说,你怎么想到这款热茶的?她说,在无助的时候就想到了。

晚上,我去餐厅,点了两道菜。我想到了如今移居新加坡的妹妹。2015年,和在兰卡威,那天晚上,她很开心,说这里有kangkung,很好吃。我记得那道热炒的蔬菜里,还放了下虾皮、海鲜酱。附近还有一家马来风格舞厅,响动着音乐。八年过去了,我又一次吃到了kangkung。吃着吃着才发觉,这就是空心菜呀。从少年时,爷爷奶奶和父母一起住,还有我和姐姐。奶奶,常会买竹叶菜,用香干、肉丝来炒。奶奶说,姐姐最喜欢吃竹叶菜了。吃得多了,我开始厌恶起它干巴巴的口感。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奶奶去世了。回想起来,这之后,我们家的餐桌上再也没有出现过空心菜……竹叶菜,藤藤菜,空心菜。

离开的这天,我在旅馆的大厅休息,等候去往槟城的火车。这是一栋殖民地时期的独栋建筑,陈设非常温馨,响着吊扇运转的声音。我的室友也在等车,他三十多岁皮肤黝黑留着长头发,像个大男孩。性格很温和,在沙巴念的大学,毕业后在当地动物园工作过几年。现在住在吉隆坡,当Grab司机。他很怕热,在公寓独居,每月会花掉几百块电费。这一次,他开车回太平,是来给父母扫墓。他说,这几天在修车,就住在了这家旅店。他喜欢这里,能吃到很多熟悉的店,回想起漫长的中学时光。

要走的时候,发现有东西落在了里面,就按了按门铃。出来开门的是一个从吉隆坡过来度假的年轻女士。她有一种在写字楼的干练、开朗、独立。多时候她就呆在旅店大厅看书。她说,有空的话也想去hiking。她看到我,笑了笑,说道:要给我钱(才开门)噢。

给你一百万。进门后,我向她抱怨,这几天都没喝过Espresso。她告诉我,正好出门带了挂耳包,要不要拿去?我耸耸肩,不只是黑咖啡,我不爱喝热的。反正要去槟城了,那里不愁咖啡喝。她建议我,下一次再来太平时,问一问慧玲,肯定能找到好的咖啡店。

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我要离开的时候,这里好像成为了某种家。尽管我们来自不同的国家,但因为说着同一种语言,而共享着某种调皮和友谊。

 

槟城

比起太平,槟城是一个巨大的世界。1826年,英国把槟城、马六甲、新加坡这三个港口,整合为海峡殖民地。至今,它们也是马来半岛上程度不一的飞地。

如果说,从怡保的传统市场,能看出一种地方的中心性。那么,作为岛屿的槟城,与广阔的陆地有一种微妙的距离感。正因此,槟城有一种独特的国际化。这里有更多英文,也出现了中文路牌,马来语好似退场了一样。

我住的青旅,老板是一个华人,但他们家庭成员之间只讲英文。他的孙子刚学会走路,除了会喊爷爷,就说任何中文了。北京大学宗教学博士吴小红是在马来西亚古晋市长大。她告诉我,有少数华人更习惯讲英文,过去受雇于英殖民政府,之后让孩子读国际学校。

这里的华人大多来自福建闽南。1844年,福德正神庙,成为了重要的福建人社群。最早,人们以膜拜大伯公的名义,进行帮派活动。因为福建人遇到了强劲的对手——三合会。乾隆五十一年后,官府大力追捕,天地会成了不同分支:洪门添弟会等。三合会成为了天地会盘踞在广东的势力。鸦片战争后,随着劳工的迁移,三合会传到了南洋、香港、美洲及澳洲等地。

1867年,槟城出现了暴动,人数处于劣势的三合会,与大伯公会展开了十天的大械斗,共牵涉了三万多华人。英殖民政府无法调停,从新加坡带来印度军队,才得以平息。从现代公司视角来看,三合会要更先进。他们的成员,不讲究原生宗族,也没有强烈共同宗教信仰,建立了一套完备的权力规则。二战后,三合会成了国际性黑帮,从事烟酒、军火走私,经营色情业、赌博业,也投资电影,包括生产和销售盗版CDDVD及色情光碟。

如今,人们认为,黑社会已经销声匿迹,成为了某种怀旧故事。我走入大伯公庙时,看到在中殿主祀的神农大帝。清宝殿,也是同庆社之所在。不远处,绘有一张壁画,在瀑布下,鸟雀与花丛中,一只幼虎,凝望着它的母亲。我看了良久,不禁好奇:当时的工匠,是按照记忆中、现已野外灭绝的华南虎所画,还是来自对于马来虎的观察?答案不得而知,也许并不重要。

我感觉槟城很像是宋元时代的泉州。漫步在街头,总能看到小型庙宇,如同出现在泉州铺镜那些不同的地方神。天主教、伊斯兰教、印度教、华人道教、佛教,在很小的共同街区里,分别共同礼拜。

在我住处附近,有一座规模较大的道教庙宇,1800年所建的观音亭,为槟城最古老的华人庙宇。在型制上,观音亭和泉州关岳庙有些相似。泉州关岳庙不远处,就有迥然不同的清水寺。巧合的是,在槟城观音亭几米外,就有一个露天的、极小的印度教礼拜台。供奉的象神甘尼萨,能帮助人们克服障碍、带来幸福。这里相当热闹,白天,有摊贩专卖瓦玛拉花环,它用于婚礼,也用于奉神。晚上九点,我看到位神职人员,神色凝重,穿着橙色长袍,坐上一辆黑色的轿车。这些风景,在泉州很难再见。

旅途要结束了,最后几个小时,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了位于泉州的日月太保宫。几个月前,我背着同一个书包,在门外等了很久。那也是旅行的最后一天。正值夏日午休,到了开门时间,还是没人来。最终,我没有见到两位南宋小皇帝……陆秀夫决定坚守,在广东崖山,不惜背着幼帝投海殉国。我总希望,故事会重新开场:他愿意带着幼帝,进行一次彻底的南渡也许,跨过大海,消失在南洋的雨林里。

 

……

最后,我们回到2015年,在吉隆坡的那个下午。醒来后,旅店很安静。我加入了电视旁,在看电影的观众。回想起来,故事很简单,一对爱恋的年轻男女,生了小孩后,却分开了。他们都很伤心,如同《毕业生》的氛围,没有控诉什么,只是一种登大人的破碎、迷惘。

离开的那晚,正好是斋月。我没有睡着,见到了可汗,那位孟加拉店员。我和他一起去了天台,看他准备日出之前的早饭。我们吃着食物,吉隆坡的天空一点点变亮。翻看照片,我也想到了其他人。与大多数人一样,我们没有共通的社交媒体,最后也失去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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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景宜,关心变化中的事物,以及不同人在时代之中的具体处境。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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