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年后,那颗心脏再次停搏、再次获救 | 正午

田贰懋 · 03/29

来源:界面新闻

采写丨田贰懋

 

18年前采写的一桩新闻在冯翔心里挥之不去。当时作为记者的他,在接受央视采访时说:“如果一个小女孩在你眼前,生命马上就要逝去,你没法不为之动容。我觉得我们这时候能帮助她。”那是2006年的一件大新闻,在冯翔和许多媒体的关注和努力下,11个月大的女孩刘帅获得了多位富豪和慈善组织的资助,成功完成了心脏手术。

今年1月,已经离开媒体的冯翔正在书店闲逛,突然接到了刘帅的妈妈于金霞的电话。“我一接电话,就知道肯定是刘帅出事了。”于金霞语气焦急,不断询问“该怎么办”,冯翔建议先把刘帅送到当年做手术的那家医院。“没事,虽然刘帅的父亲不在了,还有冯叔在!剩下的事我来处理。”冯翔做出承诺。18年前的一幕幕仿佛在他眼前重现,刘帅再次徘徊在生死边缘,他不能坐视不管。

 

再次脱险

3月14日,距刘帅出院已有半个多月,她的身体没有任何异样。19岁正值青春年华,视频电话那头的她,面色红润,笑脸盈盈,曾经挑染过的绿发也已褪成了黄色。

在她的右侧锁骨处,有一处鲜红色印记,那是刚缝合好的伤口,大约有四厘米长。刘帅说,医生就是从那个位置把永久起搏器安装到心脏位置。那块皮肤触摸起来硬邦邦的,但她并未觉得身体多了一些重量。医生叮嘱说,未来一两年内,不能提超过十斤的重物。

她的身体还有另一条很明显的疤痕,那条疤痕从脖颈连接到胃。因年份久远,伤疤的颜色已与肤色无异。这是刘帅不到1岁时那次心脏手术所留下的印记。

2006年,11个月大的刘帅被确诊为“永存动脉干”。数据显示,中国新生儿先天性心脏病的发病率为0.8%,而永存动脉干只占其中的0.4%~2.8%,这是一种罕见且随时可能死亡的病症。

幸运的是,在父亲刘福成的努力和许多媒体的关注下,刘帅获得了救治。冯翔当时是《华商晨报》的记者,他与另一位记者一起,采写了新闻《贫困父亲为给女儿看病向国内六大富豪写信求助》,此文和其他媒体的跟进引发了大量社会讨论。后来刘帅得到了施正荣、黄光裕等富豪以及其他爱心机构及人士的捐助,手术顺利进行,刘帅被抢救过来。

谁能想到,18年后,刘帅会再次面临生死时刻。当年发表报道的《华商晨报》已于2018年底停刊,采写那些报道的记者许多人已离开媒体行业。而刘家却仍在贫困线上挣扎。

 

慈父刘福成

2006年,刘福成见过许多记者,“没有办法”是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他们一家住在吉林省四平市梨树县孤家子镇,能获得很多大报大刊的关注,多亏了他的努力和挣扎。

刘帅2005年春天出生,2006年1月,她被沈阳军区总医院确诊为永存动脉干,手术死亡率为9%-32%。主治医生告诉刘福成,这种疾病的最佳手术时间是出生后3个月以内,可刘帅已经11个月大,此时做手术将会冒极大的风险。但也只有通过手术,刘帅才有生还的可能。

进退两难的刘福成选择在手术单上签字,他不愿眼睁睁看着女儿死掉。但对这个贫苦家庭来说,手术费以及每天的住院花销仿佛是天文数字。刘福成东奔西跑,先后和53户亲戚朋友勉强借到了6万多块。后来又把自家的八亩地出租了四年,拿到8千块的租金。他还跑到当地民政局和慈善机构去求助,最终东拼西凑筹到7万多元,但还是不够。

“该想的办法都想了。”刘福成偶然在报上看到一条新闻《他一夜成中国富豪?》,无奈的他赶紧拿起笔,给当时的“富豪”无锡尚德太阳能电力公司总经理施正荣写了一封求助信。后来他又给国美公司总裁黄光裕等他听说过的富豪写信。只有初中文化的他,还让当时18岁的儿子刘丰上网查询富豪们的地址,并把信一一寄出去。

在媒体的跟进报道下,富豪们逐一有了回应,表示愿意捐助。随后,许多慈善组织和各界爱心人士也纷纷加入。医院也为刘帅开了绿灯,欠费不影响手术和治疗。一个脆弱的生命和一个穷困的家庭,得到了全社会的倾力相助。

回忆起父亲当年的努力,儿子刘丰心怀敬佩。“当年,他确实尽了最大的努力,能拥有这样一个父亲,我特别自豪。可惜他走得太早了。”提到父亲,刘丰的声音有些哽咽。2015年,刘福成在家里突发脑出血而晕倒,刘丰接到母亲电话后,急忙往家里赶。还不到十分钟,刘福成已没了呼吸。

在刘丰的记忆里,刘福成是典型的慈父,他一直在工地做瓦工,逢年过节,只要单位发年礼,他总是舍不得吃上一口,全都留给家人。对待儿女,刘福成也不喜欢打骂式教育,他喜欢和孩子讲道理,告诉他们要常为别人考虑,学会换位思考。遇到困难时,刘丰总会说,“如果父亲在,他会怎么去解决这些难题呢?”

刘福成去世那一年,女儿刘帅只有9岁。第一次知道父亲为了自己向富豪求助的事,她正上初中。那天她在家里翻出一张旧报纸,这才知道当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轰动性事件。她觉得爸爸很厉害。

为人平和、脾气好、热心肠是刘帅对父亲的评价。在村子里,她从没见过父亲和别人吵架。如果有人需要帮助,父亲能帮上忙的一定会帮。在她的记忆里,刘福成从早到晚都在干活,很少休息。“他每天骑着摩托车,无论春夏秋冬都要出去干活,一个电话来了,他就得离开家。”稍有空闲,刘福成就带着刘帅到镇上的广场溜达。

 

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为什么会给她起‘帅’这个名字?”

“父亲给妹妹起的,可能是希望她坚强一点,像个男孩一样。”刘丰说。

刘丰比妹妹刘帅大17岁,妹妹出生时,他在山东的一家陶瓷厂打工。父亲去世后,他只得从外省回到家中,和妈妈一起照顾妹妹。“长兄如父嘛,我俩感情很好,也不会吵架,她比较听我的话。”在刘丰眼里,妹妹平时寡言少语,不太喜欢向家里人表达内心的想法。

母亲于金霞今年58岁。18年前,他和丈夫刘福成在病床边陪伴了女儿整整一个冬天。那时,她躺在幼小的女儿旁边,同睡一张病床。如今刘帅已长大成人,身高1米68。

于金霞习惯了女儿陪在身边的日子。平时,如果她忙于干活,刘帅会做好饭菜或煮个面条。只要是女儿做的菜,于金霞都觉得好吃。

全家人都精心爱护着这个历经艰辛挽救回来的生命。由于心脏原因,刘帅爬楼时很容易大喘气,这时刘丰会背着或抱着妹妹上楼。刘帅爱吃零食,这次住院期间,刘丰特地给妹妹买她最爱的AD钙奶和黄桃罐头。

小学时刘帅的各科成绩还算均衡。但到初中,她的数学成绩总是不及格,120的总分她最高只能拿60。初中毕业后,她曾在长春东方职业学校就读,学习护理专业。那时她参加过多次演讲比赛,有一次老师临时派她参赛,她还拿到了三等奖。

不过,刘帅并不喜欢职校的氛围。一年半后她便退学,一直待在家里。去年11月份,刘丰问妹妹想从事什么工作。得知她想学化妆,刘丰便联系朋友,交了5000块的学费,让刘帅学到全面掌握技术为止。

除了化妆,刘帅对文身也很感兴趣。她觉得,文身虽是小众文化,但也是一门艺术,她想等未来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再去文身。但于金霞并不理解女儿,她觉得只有不三不四的人才会去文身。

 

重病再次来袭

刘帅这次重病来得有些突然,完全没有征兆。今年年初,她突感不适,一直感冒发烧,便到四平市国仁医院做检查。检查结果,她的白细胞逼近每立方两万五,正常人的数值一般在四千到一万之间。

打针吃药后,病情暂缓。但一到夜晚,刘帅还是会再次发烧。反复折腾了一周,刘丰带她到四平市中心医院做检查。医生认为是心脏的问题,并告诉刘丰,“我们治不了”。

万般无奈,于金霞和刘丰给冯翔打了电话。提到冯翔,刘丰亲切地喊他“冯叔”。“冯叔给了我们一家太多的帮助。真的很感谢我冯叔。”

18年前,冯翔是《华商晨报》社会新闻部的记者。他采写的几篇报道让刘帅获得了关注和资助,并顺利完成了手术。2006年2月,刘帅出院之后,他曾和同事一起去刘福成在沈阳租的家里看望过,还帮他们置办年货。此后许多年,冯翔与刘福成一家没再联系。

2023年,仿佛存在某种神秘感应,冯翔突然想起了刘帅一家人。他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在网上他也搜不到有关刘福成的任何信息。后来他联系到孤家子镇的村民,才知道原来刘福成已去世多年。通过其他人,冯翔辗转联系到刘丰和于金霞。

冯翔冲动地想要去一趟四平,他搭了辆车从镇上赶往村里,一路颠簸。“看到刘帅那一瞬间,我眼泪都差点掉下来。”18年前的往事又浮现在冯翔眼前。

当四平市中心医院表示无能为力时,于金霞、刘丰给冯翔打了电话。他们一致认为,不能再拖下去了,得去大医院。

1月21日,四平市气温在-6℃到-20℃,傍晚六点多,外面下着雪,天已全黑,刘帅乘一辆救护车前往沈阳北部战区总医院。四平和沈阳相距211公里,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对刘家人来说格外难熬。一路上刘帅冻得直哆嗦,突然间她大脑空白,听不到任何声音,并丧失了感知,心脏出现停搏。

她又回到了18年前做过手术的那家医院。在最新的中国百强医院排行中,沈阳北部战区总医院的心血管内外科,均在专科声誉排行榜上排名东北第一。

医院出示的检查报告说,“刘帅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共同动脉干心内修复术后17年,主动脉瓣关闭不全(重度),提示右室-肺动脉吻合口狭窄……”她最终被确诊为“先天病术后,急性心力衰竭”。

“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第二次开胸手术。”医生明确告诉刘丰,由于刘帅已经开过一次胸,她与别人的心脏结构不同,左侧肺动脉的血管非常纤细,切开之后,会很难缝合上,开胸手术的风险非常大。

刘丰听从了医生的建议,决定在妹妹的心脏里安置一个永久性的心脏起搏器,这样的起搏器价格在几万到十几万不等。

那段时间很难熬,刘帅总问刘丰,“哥,我们啥时候能回家?”她每天都要打点滴,由于抽血次数太多,双臂出现了淤青。为了防止血栓,护士还要在她的肚皮上扎针,早晚两次。漫长的住院让人有些烦躁,特别到了晚上,悲伤压抑的情绪笼罩着她。25日,住进沈阳北部战区总医院的第15天,刘帅在朋友圈分享了一张于夜间拍摄的病床照,并写道 “这世界充满假象,唯有痛苦从不说谎。”

陪护的那段日子,母亲于金霞每晚都睡在旁边的折叠床上。看着女儿,她很心疼。“闺女忍一忍,咱们看好病就能回家了,你就能放放心心去学习化妆了。”

母亲在医院陪护,刘丰则住在距离医院200米处的一家旅馆,一晚40块钱。正值过年,许多店铺关闭,刘丰连着吃了好几天的方便面。他记得,18年前,父亲刘福成也住在类似的旅馆。那时每晚住宿费是5元,刘福成欠了一个多星期。

 

两次延续的善意

让一家人更难承受的是高昂的手术费。18年前所欠下的十几万债务,刘家至今还没还清。刘帅再次患病,让一家人雪上加霜。

1月22日,1万。25日,1万。2月2日,2万。8日,10万……刘丰已经交了4次预交金,合计14万元。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笔巨款。在第三次安装永久起搏器之前,刘帅先后两次做了心脏临时起搏器手术,一个临时起搏器的价格在一万块左右。刘帅每天还要做各种检查,一天的检查费在1000块左右。他们陆续花了5万多块的费用。

住院之前,刘帅曾和于金霞说,她今年的生日愿望是一台平板电脑。“这个愿望要可能要‘泡汤’了”,于今霞有些难过,陪护的那段日子,她总是以泪洗面。

因为刘丰没有缴过社保和公积金,所以无法从银行贷款。于金霞的劳动年收入仅有七八千左右,刘福成去世后,她就把家中的八亩地外包出去,一年有一万块钱的租金收入。于金霞称,自己平时会做一些零活,帮别人家铲地除草等,一天能赚四五十块,但这些零活并非每天都有。

幸运的是, “冯叔”冯翔以及更多的后盾伸出了援手。接到于金霞的电话,冯翔意识到首先得先解决钱的问题。他想尽一切办法帮刘家筹钱。他先弄了网络筹款,还亲自写了一封求助信,后又联系微博大V转发求助信和筹款链接。他也求助于身边的媒体朋友,希望能通过报道引起关注。他甚至联系到了18年前曾经捐过款的一家沈阳的公司。

其实,18年前刘福成的那次“索捐”,激起过不少质疑。在《华商晨报》的报道被许多人看到后,关于“富豪们会向他伸出援助之手吗?”之类问题,网友们展开过激烈辩论。有人称刘福成是中国“索捐第一人”,他给富豪写信是炒作,是给富人们挖了一个道德陷阱,进行道德勒索。

另一些人则指出,刘福成面临的其实是制度型无援的难题。当时我国的社会保障体系并不完善,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制度的覆盖面窄,只占到农村全部人口的10%左右,0至18周岁未成年人的医疗救助也并没有纳入到社会保障体系中。有评论指出,“当个体独自承受命运的不幸安排时,他们只能借助媒体力量过度开发民间道德或者盲目开发富人慈善,‘索捐’恰是其中比较温和的一个表现形式。”

那么,冯翔如何看待这些质疑呢?他的回答很直接,当时“我唯一的压力就是这个孩子能不能活下去。我们媒体每天都会收到很多看不起病的老百姓的求助信,那个时代没有好的解决方案。这个事分给我来写,我就是负有责任的。如果社会没有捐助,我会很不安,很着急。”

这次的手术纾困,他们收到了新希望集团四川省永好公益慈善基金会的10万元捐款和沈阳众诚建设集团有限公司的2万元捐款。在18年前的捐助名单里,新希望集团和众诚集团也位列其中,分别捐款5千元和2万元。

据当年的报道,张立彦时任众诚建设集团董事长,他当时刚接手公司不久,财力不济,公司账面上只有3万元,但他直接拿出了2万。“张总很关心我们一家,他们在四平有分公司,他平时赶上路过的话,都会过来我们家看望一下,给我母亲点钱,给我妹妹拿些书。”对于张立彦的善举,刘丰很感激。这一次,在得知刘帅生病住院后,在外地出差的张立彦嘱托儿子张献前往医院看望刘帅,并捐助了2万块。

 “企业在追求经济效益的同时,也应该承担一份社会责任。这么多年来,我父亲一直言传手教。”张献觉得这是他们力所能及的一件善事。

新希望集团四川省永好公益慈善基金会婉拒了我们的采访。刘丰称,新希望集团沈阳分公司的领导也来看望过刘帅。

 

活着最重要

2月22日,沈阳气温在-15℃到-5℃之间,刘帅迎来了第三次手术。中午12点40分,她被推进手术室。外面的走廊挤满了等待的家属,人们或坐或站,刘丰和于金霞有些焦急,来回踱步。

第三次手术时,刘帅只能局部麻醉,当注射器的针头戳到锁骨骨缝那一刻,她感觉骨头像碎了似的。“从小到大没这么疼过,好像身上的一个口子被钳子撑大,身体瞬间感觉要被撕碎了。”

两个半小时后,刘帅被推出病房,手术很成功。

看到女儿那一刻,于金霞难掩激动。而刘丰更多是心疼,他说,“她还挺坚强,没有哭,就说了声‘哥,太疼了’。如果我能替她承受这些就好了,我宁愿所有的病都在我身上。”

33日,于金霞、刘丰给刘帅过了19岁生日。她没有许愿,也没有吃蛋糕。“我怕胖,我得减肥。”她不敢吃零食,也不敢吃太多米饭。未来,刘帅希望有一份自己的工作,能早点独立起来,不再靠着家里。她也希望自己不要再犯病,“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回家这段日子,刘帅总坐在炕上玩《王者荣耀》,也会看恐怖小说来打发时间。她最近在看《七宗罪》,恐怖、悬疑、侦探类小说是她的心头好。她不喜欢热闹的环境,总是一个人呆着,偶尔会和母亲聊聊天。村子里的同龄人非常少,她身边没什么朋友。

家里的平房只有两间屋,平时母亲睡正室,刘帅睡次卧。这次手术回家后,于金霞一直陪着刘帅睡,她担心女儿有什么不方便,能及时给个照应。

“后续还有很多检查。”刘丰说,一个永久心脏起搏器的使用年限只有八到十年,这意味着刘帅未来还需要做手术。他也想好了,等妹妹的身体恢复后,他准备和朋友一同去南方打工,早点把家里的债还清。

 

——完——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作者田贰懋:在纷繁变化的世界,关心具体的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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