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绥芬河,我看到往日东北,以及消融的边境丨正午视觉

徐盛哲 蔡星卓 · 05/16

来源:界面新闻

摄影、口述丨徐盛哲

文丨蔡星卓

我沿着中俄边境线探索和拍摄,绥芬河是第三站。4月29日,从前一站黑龙江省东宁市出发,我避开没有修好的国道,走没有信号的山路,向绥芬河市前进。我发现,它原来藏在深山之中。

绥芬河是个山城,地处黑龙江省东南部,辖区面积460平方千米。“绥芬”一词源自满语,意为“锥子”,指的是这条河里一种尖锐的钉螺。这里距离俄罗斯远东最大的港口城市海参崴有200多公里,有一条铁路、两条公路与俄罗斯相通。今年1月,绥芬河公路口岸旅检通道在疫情后恢复通关。

当我来到这里,市中心的大街上能看到不少俄罗斯面孔。这个拥有国家一类口岸的城市,有近百年的国际通商历史,大街上遍布外文牌匾和色彩丰富的俄式建筑。晚风中,街头艺人用手风琴拉着俄罗斯歌曲,这样的音乐让人仿佛置身于浪漫而感伤的影视剧中。和我路过的很多边境城市一样,绥芬河市区有很多旧时的东西被保留下来。镜头中的街头景观略显破败,那些带着工业痕迹的建筑、剥落的外墙皮、复古的路灯,都让人想起东北经济的衰退和没落。

每到一个城市拍摄,我都有一套独特的“摸牌”手法,那就是去三个地方:拜访当地的博物馆,看看老照片和城市历史;去本地的市场逛一逛,从当地人那里打听一些本地信息;找一些有名的饭店或餐馆。在非旅游城市,这套手法能提高不少拍摄效率。

开启绥芬河的城市密码,竟然是在一个地下舞厅。刚到这里的那晚,天上下着雨,我往城市中心走,隐隐约约听到地下传来俄罗斯歌曲。附近一家店铺老板告诉我,推开一个俄文灯箱下的玻璃门往地下走,路过一段狭窄的楼梯,有一家开了十多年的舞厅兼餐馆,叫“安娜餐厅”,接待的顾客都是俄罗斯人。和很多店铺一样,“安娜”也是在疫情中歇了三年才刚刚营业。舞厅老板是鸡西人,17岁开始做服务员,二十多岁就进入这个行业。疫情期间,他去南方也开了一个类似的餐厅。不过,你在手机地图上搜不到“安娜”,老板自豪地告诉我,不论坐上哪辆出租车,只要说找舞厅,任何一个司机都会把你拉到“安娜”。这是绥芬河市里唯一的一家舞厅。

“安娜”很大,四周是就餐区,有卡座和圆形餐桌,中间空出来一块地方作为舞池。舞池中间有一根钢管,听说这里以前有钢管舞表演。每晚八点,灯光渐暗,舞池上方的球灯亮起,大厅里开始播放节奏感强烈的俄罗斯“土嗨”歌。坐在舞厅里,我一开始完全放不开,嚼着正宗的俄罗斯酸黄瓜,喝了好几扎啤酒。不一会儿,有人邀请我上去跳舞。在那些高大的身躯之间,我也跟着蹦了几首歌。

在“安娜”,我断断续续拍摄了大量照片。语言不通,我和他们就用手语交流。这些俄罗斯人并不抗拒,甚至会主动邀请我为他们拍照。我拿着相机,一边和他们跳舞,一边跟着音乐的节奏感和鼓点按下快门。有一张肖像,拍的是教我跳舞的一个俄罗斯姐姐。她的舞姿充满激情,动作又很快,我抓拍的表情和构图怎么都没能让自己满意。在几百张照片中,我终于挑出了一张我喜欢的。这是我整个旅途中拍摄时间最长的一位对象。之后的两天,我又来了两次“安娜”,补拍了一些画面,但没有碰到什么相同的面孔。也许,来舞厅的人大多是跨境的货车司机,我再次来时,他们多半已经在路上。

我给自己定的拍摄主题是“边界”,我发现湖水和江水是很有意思的拍摄对象。很多时候它们既是国与国的界线,同时它们又维系着边境两侧千丝万缕的关系。

兴凯湖是中俄边界的一个浅水湖,金代时叫北琴海,它确实像海,一眼望不到头。作为界湖,兴凯湖跨在边境线上,只有三分之一的面积为中国。湖里的鱼成天游来游去,你根本分不清它究竟来自中国还是俄罗斯。

鱼不分国界,人却有国别。虎头镇东隔乌苏里江,与俄罗斯相望。我在这里散步时,听当地人聊天,说一个越界捕鱼的人被俄罗斯人抓走了。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在与俄罗斯隔黑龙江相望的街津口赫哲族乡,我碰到了一个当地的萨满爷爷。他讲了一件趣事:有一次他去边界对面的俄罗斯城市,一眼就认出了一个同族的人。赫哲族的语言已经鲜有人说,因此两人很难沟通,但他记得,对方和自己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在国境线上,陆地边界非常具象,你到了那条线就无法继续往前,边境就是终点。在不同地区的边境,我感受到完全不同的氛围。中朝边境比较紧张,一次我从长白山下来后试图穿过无人区抵达中朝边境线,我遇到了五个边境检查,无人机还被没收了。

而绥芬河则完全不同。我曾试图通过一个叫“东方红”的小村子抵达边境,我只碰到一个开拖拉机的村民,他过来确认我的行踪,然后让我离开。在中俄边境,我明显的感到边境的消解和松弛。在中俄边境线,这一侧的人都能谈一谈另一侧的事情,因为几乎每个人都去过俄罗斯。就连边境铁丝网边的树木都是如此,因为无人打理,它们长得过于茂盛,不经意伸到了铁丝网的另一侧。

随着旅程的深入,我对边境的理解也在不断延展。珲春、东宁、绥芬河、虎头镇、兴凯湖、街津口赫哲族乡……这是我走过的一部分中俄边境目的地。从珲春到绥芬河的前半段,城市大都聚集在国际口岸附近,街上总能碰到俄罗斯面孔。从虎头镇开始,沿路风景逐渐过渡到了北大荒,除了道路修的笔直又平坦,几乎没什么风景可拍。不过,在这些地方,我头一次把眼前的风景和一些东北标签对应起来,比如北大荒、黑土地和怀旧。

在兴凯湖之后,沿路的异域风光渐渐淡去,东北风情越发浓重。我开始回归以东北人的视角来观察东北。疫情后第一次长线拍摄,我选择了边境线作为牵引,把我对自己身份的认知、老故事和民族文化都串联起来。或许旅程结束之后,我会明白,到底什么是东北,我为什么是一个东北人。

绥芬河市,缝缝补补的广告牌。
绥芬河市,中国特色的俄式居民楼和更普遍的东北居民楼。
绥芬河市,在口岸等待通关的俄罗斯货车。
东宁市,俄式餐厅里老板的女儿。
绥芬河市,地下舞厅的门头。
绥芬河市,在舞厅里相拥的俄罗斯情侣。
绥芬河市,来中国拎大包的俄罗斯人。
绥芬河市,市中心的一角。
绥芬河市,在舞厅门口喝多了的俄罗斯男子。
绥芬河市,街边拉手风琴的中国男人。
绥芬河市,舞厅的旧照片。
绥芬河市,“安娜餐厅”里教我跳舞的俄罗斯人。
绥芬河市,夜晚的市中心。

 以下是在中俄边境线拍摄的其他照片:

抚远市,在中国最东面的广场。
东宁市,展示世界第二次大战最后战场的沙盘。
绥芬河市,在等待进入中国的俄罗斯货车司机。
佳木斯市,被遗弃在路边的橘子。
虎头镇,废弃的金属制品。
同江市,两只羊与三只羊的影子。
鹤岗市,镇政府对面的围墙。
佳木斯市,赫哲族萨满。
虎头镇,乌苏里江里的渔船。
佳木斯市,夜幕降临前渔船上的人。
兴凯湖,坐在渔船上的渔民。
东宁市,无人区的白桦树。
珲春市,森林里边境地区的警示牌。
虎头镇,在世界第二次大战终结之地捡到的蜗牛。
东宁市,俄式料理。
佳木斯市,中国乡村的俄罗斯风格建筑。
同江市,黑土地上的小“山包”。
虎头镇,去往抚远的路上。
东宁市,快餐店里的假花。
859农场,迎面而来的“房车” 。
密山市“东方红”村,农村围墙上的标语。
同江市,高纬度的夕阳和对岸的俄罗斯。

 

——完——

徐盛哲,辽宁人,自由摄影师。

本文采访者蔡星卓,界面摄影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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