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诗人去送外卖

李晓红 · 03/18

来源:界面新闻

采写 | 李晓红

 

王计兵被媒体称为“骑手诗人”,但与大多数人想象的年轻小伙不同,他今年已经54岁。回忆过去,王计兵跟文学结缘已有三十多年。

那是1988年春节之后,19岁的王计兵离开老家,跟同乡一起,踏上了远赴沈阳的列车。他是这支建筑队里最年轻的农民工,其他人大多已成家立业。当同乡们在车厢里聊着家长里短、江湖义气和女人话题时,王计兵一言不发,有时候甚至会成为大家消遣的对象。沉默的他,心中另有一番天地。

每晚放工之后,王计兵都会去工地附近的一个公园,那里有个临时旧书摊。书摊的书五花八门,而且看书免费,王计兵碰到什么看什么,也不挑剔。卸下一天的疲惫,他让自己沉浸在书的世界。遇到老板收摊或是工友拉他回去,很多书只看了一半。等到第二天再去,那书却找不见了。这种读书经历非常宝贵,但也十分折磨人。读半截书的次数多了,王计兵产生了续写故事的念头。根据书中情节和自己的联想,王计兵让故事在自己的笔下继续,有时几百字,有时几千字。这些文字密密麻麻地挤在日记里,慢慢成长为另一个王计兵,一个理想而热忱、孤独而静谧的自己。

“是文学拯救了年轻的我”,王计兵说。

此后,在各地辗转的日子里,读书和写字成为他最渴求的事情。在家乡捞沙时,浸泡在沂河里的身体被流水和沙子不断打磨,手脚往外渗血的王计兵,仍然不断将作品投寄给文学刊物。

最早与诗歌结缘,大概是2009年,那时王计兵买了第一台电脑。电脑给他带来全新的体验,因为不熟悉操作,他打字很慢。慢慢地文字也变得非常精简,有时几句话,有时十几句,这是他写诗的起点。

十几年后,在苏州安家的王计兵开始兼职送外卖。他穿梭在大街小巷,用身体感知人间冷暖,写下诗句,眼中的世界也随着风驰电掣的电车变得宽阔起来。透过芸芸众生的视角,王计兵在纸上和手机上记下外卖员、乞丐、农民工、保姆、绿化工人的生活,记下鸟叫、野花、空瓶子和粗瓷碗。那些在熟视无睹中丢失了的个性和细节,都在诗里被看见、被聚焦。

作为外卖员的王计兵,奔跑的行程已有15万公里,相当于沿着万里长城跑15个来回;作为诗人的王计兵,已创作4000多首诗。这些烟盒上、废报纸上以及微信语音里的诗,记录着粗粝的底层生活、远去的亲人和故乡,以及对人类和自然的反思。从4000多首诗中挑出的精华,构成了王计兵的第一本诗集《赶时间的人》。

接受正午采访的前一天,王计兵仍送外卖送到深夜。他告诉我们,过去的创作,像是站在一间封闭的房间里透过一扇窗户对外张望;送外卖后,写作仿佛置身于一间透明的屋子,甚至能浮在空中俯视人间。

 

用双脚锤击大地

过去30年,王计兵曾在各地辗转打工。从沈阳回老家,再远走新疆,又去山东开斗车,最后到昆山落脚。刚到苏州时,他蹬三轮车收废品,还开过一个租书店。书店倒闭后,开了一家正规日杂店。

2018年起,他开始兼职送外卖,这也是为生活所迫。得知苏州有积分入学制度,为了儿子上学,王计兵和妻子背上贷款在昆山买房,并开始缴纳社保。但儿子最后还是没能上成公立初中,只能去私立学校。儿子和女儿的学费、住宿费,加起来一年十几万,夫妻俩不堪重负。让他意外的是,送外卖不仅能补贴家用,也为创作打开了另一扇窗户。在大街小巷穿梭,他发现各种各样的劳动者都在承受着生活的重压。

开始送外卖时,王计兵还不太专业,看到好的风景会停下来欣赏。脑海里闪出佳句,他会停下车来,用纸笔记录。摸清外卖门道后,王计兵跑单速度越来越快,送单成了最紧要的事。跨上电瓶车,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又一个地名,写诗方式也随之转变。他开始用微信语音,将灵感碎片捕捉下来。等到有空时,再把语音转成文字,整理成诗句。

王计兵形容外卖员赶单状态是“见缝插针”。他们穿街过巷,就像是走失的秒针,滴滴答答往前赶。王计兵给自己设的目标是半小时六单,为了提高送单速度,他需要考虑各个订单地址的距离、预判商家的出餐时间,把车骑得飞快。为了挣得更多,他会工作到深夜,最晚到凌晨两点半。奔跑在黑夜里,王计兵一抬头,看到属于自己的月亮。

 

赶单

 

见缝插针

实际上,很多时候

生活平整得像一块木板

骑手是一枚枚尖锐的钉子

只有挺直了腰杆

才能钉住生活的拐角

弯钉不行

每一根弯钉都会被丢弃

或者承受更猛烈的敲击

重新取直

 

生活像一种家具

每一件,都需要很多

工整的钉子

 

有天晚上,王计兵收到一个老旧小区的外卖订单。爬上六楼敲开门后,才发现顾客留错了地址,重新联系后又赶往新地址,没想到地址仍是错的。等真正送达时,他已上上下下爬了18层楼。面对气喘吁吁的他,这个年轻的顾客没有任何歉意和感谢,反倒说了些难听的话。而且王计兵后面两个订单也给耽误了,他只得一一道歉。回家路上,他把压抑的情绪写到诗里:

 

赶时间的人

 

从空气里赶出风

从风里赶出刀子

从骨头里赶出火

从火里赶出水

 

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世界是一个地名

王庄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

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

用双脚锤击大地

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

 

除了偶尔的气愤和不满,王计兵也真切地感受到人们的善意和帮助。有新闻报道说,某小区保安不让外卖员进入,引发双方冲突。这种情形下,保安往往是强势的一方。但王计兵却记得一位好心的保安。有次他要送单的小区禁止外卖电瓶车进入,进门也需要登记。等他把所有手续都完成,手机上传来语音提示:订单还有五分钟即将超时。保安闻悉,主动给王计兵带路。这小区实在太大,如果他自己找,肯定超时。幸亏有保安带路,他在前面跑,王计兵在后面追,最后才及时送达。等王计兵出来,看到那位保安正扶着墙大口喘气。“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保安。”

除了速度和情绪,骑手也会经历偶遇和奇观。有一次王计兵给修庙的建筑工人送餐,跨进寺庙时,他看到大佛和众神,而下一个顾客的催单电话又把他拉回现实。随后他写下了《新寺庙》。

 

新寺庙

 

不能确定,我是不是

第一个跨进寺庙的送餐人

大雄宝殿众神就位

居高临下

只俯视着我一个人

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

如果我许愿

必能额外得到提前兑现

不用夹在长长的队伍里

等待叫号

像某些窗口前众多排队者中的一员

可我并不准备跪拜

时间在催

我还有许多单子需要及时配送

此刻,我才是菩萨

面对众多的许愿人

 

王计兵说,在做外卖员之前,他写的文字大多是单向投射,就像站在一间只有一扇窗的房子对外张望,以此确定写作角度和情感走向。送外卖之后,自己仿佛置身于一间透明的房子,视野更加开阔,甚至能有俯视的视角。很多以前认为不可能的、或是认为是坏的事情,竟有完全不同的另一面。就像在坐飞机时看到的云彩,和在地面看的不一样,即便是乌云或雨层,也闪着光亮。

作为骑手的王计兵,在高楼窄巷里路过各种人物。作为诗人的王计兵,在诗里记录下劳动者的各色人生:背着汗渍地图走在异乡的农民工、从密密麻麻的脚手架上向上爬的工地工人、身体弯曲成问号的乞丐、热闹的广场边上安静的清洁工……

 

农民工和地图

 

一圈圈晾干的汗渍

在他们后背形成的地图

边界明显

那些白色的线条富含盐分

对于土地

他们个个都是一把好手

现在他们却背负地图

走在别人的田地上

我也曾是背着地图行走的人

所以每次遇到他们

我都会特别注意那些地图

那些如潮汐退却后留下的盐碱或湿地

 

百花园

 

张桃花,赵梨花,王桂花

这群头发花白的绿化工

大都有一个花的名字

清晨,一个站在露水中心的人

在点名。每喊一声

一朵花就应声开了

点名人一声一声地喊

一会儿,就把一大片花朵

喊满了秋天

 

如同时代的行吟诗人,王计兵记录下城市底层劳动者的忙碌和狼狈。他将之归结为个人与时代的双向选择,每个人都在不断的历练中变得锋利、刚硬和坚毅。在《赶时间的人》里,人间一词就被吟唱了24次。人间有美好、有欢喜,也有苦难和分离。王计兵写道,“生活是一面斜坡,诗歌则是陡峭的另一面”。

 

我喜欢把父母写进诗歌

在艰苦的打工生活中,写作基本无法带来什么收入。而生活中与王计兵最亲的人,反倒是对他的写作最隔膜的人。在桃园小屋,王计兵曾写下近20万字的小说手稿,却被父亲扔到炉子里烧掉。在新疆,他曾跟妻子聊到自己写的闪光词句,也被浇了一头冷水。

王计兵终于明白,写作只是个人爱好,不能影响家人生活。偶有灵感,他就顺手捡起烟纸壳、废报纸,记录下自己想说的话,这些文字大多丢掉了。后来有了电脑,创作的诗歌才有了保存的地方。他写过的最长的诗是一首打油诗,有二十多页纸,从出生一直写到创作当时的感悟。不过,长诗写完后,他直接扔到炉子里烧了。提起那些不见踪影的手稿,王计兵还是会感到遗憾。让他庆幸的是,有位发小曾经读过那篇被父亲烧掉的长篇小说。

对父母、妻子和儿女的感情,被王计兵藏进一首又一首诗里。王计兵说,只要父母在,他就不会沦为文字的孤儿。他把父母的真名放进诗歌里,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去怀念远去的父母。

 

我喜欢把父母写进诗歌

 

我喜欢把父母写进诗歌

喜欢他们成为闪光的扣子

扣住我最初的赤裸和不安

 

我喜欢父母在文章里

喊我三儿

一声接一声地喊我

 

我喜欢母亲微微含笑

喜欢父亲不怒自威

我喜欢父母同时伸出食指

 

端正我的鼻子

 

我喜欢这种感觉,父母在

我就不会沦为文字的孤儿

 

在诗中,王计兵把母亲与野芦苇联系在一起。那片野芦苇就在村前的沂河旁,在那里,母亲曾送三个儿子离家打工,又在村口等候他们归来。那片芦苇一直都在,就像每次归家,母亲一直在河边等待。

父亲则与一条河相连,永远在芦苇边流淌。王计兵将自己和父亲的关系描述为一条河流靠近另一条河流。水流千遭归大海,最终要流到一起。王计兵和父亲的关系是典型的中国传统:父亲寡言,从不絮叨,王计兵也少语,鲜有主动交流。两人在一起散步,永远是一前一后,从没有肩并肩。即便王计兵挽着老父亲手腕时,也会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落后一点身位。

 

四十八岁的孩子

 

和父亲一起在街头吃了早饭

我还没来得及擦拭嘴唇

父亲已率先掏出几张

皱巴巴的零钱

和老板结账

说两个人

说还有那个正在擦嘴的孩子

老板很错愕

大概是从未见过这般

老气横秋的孩子

现在和父亲一起

走在回家的路上

和来时一样

父亲走在前面

我稍后一些

父子俩仍然很少交谈

一如小时候

父子俩默默地走在放学的路上

 

父母过世后,王计兵更加害怕亲人的离别。他的大女儿几年前嫁回了徐州,父女俩聚少离多。每次回老家,王计兵总会在第一天去去看望女儿。离别之时,他会特意绕到女儿上班的药店,偷偷看几眼,但从不告别。他怕告别之后,女儿会哭。

 

绕路

 

每次回老家,离开之时

我都会交代送我去车站的人

绕行三公里

经过一家药店

我女儿出嫁后

在那里上班

 

每次经过药店

我都能看见女儿

在药店里忙碌

我不下车,不和女儿告别

电话里我们已经告别过了

 

此前,离家时是母亲站在路边

目送我,从视线里渐渐消失

我不想把这种送别转移给女儿

她还年轻

离白发还有很长的岁月

 

目视那家药店

从视线里慢慢模糊

仿佛是女儿渐渐走远

 

而我一动不动

更像一位年迈的父亲

 

面对家人,尤其是自己的爱人,王计兵始终有一种愧疚感。

 

妻子的诗歌

 

妻子说

你的呼噜越来越严重了

不是折磨,简直就是折纸

有时我被折成一个纸船

在浪里荡漾有时折成纸飞机

在空中翱翔

有时什么也折不成

就是把一张纸反复揉搓

 

对此我深表歉意

只能在早晨的一杯牛奶里

把吸管折出

妻子最容易吸食的弧度

 

王计兵对周遭事物很敏感,看到一片树叶或是一片雪花,他会联想到自己的亲人或是逝去的事物,串联起某些苦难的记忆。王计兵说,人在困境的时候,思想总是特别活跃,哪怕苦难会留下伤口,但结痂之后,那种抚摸疤痕的痒,让他感觉很舒服。

王计兵与家人在一起

 

一个又一个故乡

15岁意外辍学后,王计兵便离开家乡,在各地辗转。在他看来,每次走过一个地方,身处其中往往感觉不到它的美好,因为那时正在为生计打拼。但每次要离开时,不舍和温情就像泉水一样流淌出来。每个地方都有特殊的味道,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特质与个性。他会不自觉地把那里定义为第二故乡,在辛苦辗转中,他给自己定义了一个又一个故乡。

四处漂泊的浪子最后停靠在昆山。初来此地时,王计兵一家靠摆地摊、捡废品为生,他蹬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后来终于开了一家租书小店。一年多后,小店因无证经营被关停,生活几乎陷入绝境,交不上房租的他们无处可去。

王计兵找来一些木桩,在一个废弃的河床上造起一个小木屋。一家人一日三餐都在那里,木屋也成了他们在昆山的第一个家。尽管木屋冬冷夏热,一家人能在一起还是很开心。在风雨飘摇的时节,好心的邻居们担心木屋出事,也会在对面的楼上用手电筒观察他们。对王计兵来说,木屋生活虽苦,却是一段温馨的时光。

到今天,王计兵已在昆山生活了21年,这已远超他在故乡的时间。尽管如此,沂河边的王庄村始终牵动着他的情感。“世界辽阔,但我们只爱我们的村庄”。在王计兵笔下,故乡的山水、人事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影子。每次回家,他会发现很多人已不认识,认识自己的人也越来越少。他自嘲说,我这个奇怪的老头,回到家乡后感觉每个孩子都是可爱的,都想去抱一抱。

有一次回老家,好几个小孩跑过来,同路人一一介绍这是谁家的孩子。王计兵知道,因为父母在外漂泊,这些孩子在老家自由生长,没人管、没人问,像野花一样绽放。他隐隐心疼,孩子们到底经历了什么,那是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于是他写下了《野花》。

 

野花

 

所有的野花

都开得那么随便

在阳光下开

在风雨里开

站在高处的,春风得意地开了

被踩倒了的,歪歪扭扭地也开了野花们就这么开着

就像那些留守的孩子

几年不见

随随便便就长大了

 

更让王计兵心疼的是,这些留守儿童有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能力和成熟。他在一首诗里记录了自己和豪哥比赛的故事。

 

豪哥

 

离开故乡二十三年了

也就是说我已经二十三年不侍弄庄稼了

眼前这个被一帮孩子们簇拥着

叫作豪哥的十一岁男孩

和我对视三秒,说OK比赛开始

就把搭在肩膀的毛巾一抖挥镰收割麦子

我真担心他会割破自己瘦小的脚踝

可是十分钟下来

他已经领先了我

二十分钟不到我就完全溃败于麦地

间隙,豪哥两次纠正了我左臂的姿势

 

豪哥是我的外甥,乳名贝贝

可他执意要我叫他豪哥

 

其实,王计兵的故乡早已改头换面。从前捞沙的沂河现已规划为风景区。王计兵写下20万字手稿的桃屋,连同周边的桃树林,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银杏。老房子拆过之后被规划成别墅区,沂河也变漂亮了。但是村民的房屋早被拆掉,人们已搬迁到另外的地方。

 

搬迁短镜头

 

新居

两室一厅,三室两厅

一厨一卫,一厨两卫

这些名词在村庄

像兴奋剂泛滥

年轻人兴奋不已

唾液横飞

 

兴变

我常年卧在土里的村庄

蚯蚓的村庄

被高速路纵向切开

各自卷曲,萎缩

 

起坟

唢呐仰头向上,辨不清悲欢

一群披麻戴孝的人

把先辈的尸骨重新挖出

带走

如同带走一节

不发芽的树根

 

我是不是老了

我站在老槐树的背阴处不言不语

槐花不知人间变迁

还在自顾自地开放

在这个白到发苦的午后

突然吹出甜丝丝的味道

 

这个地方让王计兵觉得陌生,一种断裂感击打着他的心。他只能在诗歌里记录那个“失血的村庄”,记下倒塌的房屋、重新挖出的尸骨以及人们喃喃念叨的新名词。

最后一次回村,他站在老房子前度过了一个怅然的午后,陪伴他的是在角落开放的槐花树。王计兵很清楚,时代滚滚向前,对于故乡的逝去,就像亲人离开一样,我们无能为力。故乡走进他的诗里,仿佛一位老友蹲在身边和他说话。

《赶时间的人》,王计兵,台海出版社,真故图书,2023-2-10,ISBN: 9787516834114

 

 

——完——

作者李晓红,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城乡发展与规划方向研究生。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打开界面新闻APP,查看原文

热门评论

打开APP,查看全部评论,抢神评席位
界面新闻
界面新闻
只服务于独立思考的人群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