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线上的新面孔:当高职生进入工厂|正午

赵景宜 · 07/22

来源:界面新闻

采访 | 赵景宜

 

关于高职生的就业,我一直存在某种错觉。

我在武汉的一家火车厂长大,与厂里的子弟在附属小学相遇,一起从武汉市一所现已倒闭的高中毕业。高考我考上湖北大学职业技术学院,学新闻传播,而大多数同学去了一所职校。那所学校承诺,三年后,他们可以直接成为地铁员工。我记得,也是那一年,武汉开通了第一条地铁线。

过去的火车厂,现在成了沿江商务区,盖起了武汉最高的楼。车间消失了,武汉的工人似乎也消失了。他们的后代成了新的城市蓝领,在越来越多的地铁、地下站台和调度室里工作。有人享受了城市化扩张的福利,成为站长,只用坐在办公室里。

2015年我大专毕业,很多同学成为小城的公务员、律师或老师,也有人通过专升本、考研,进入了楚天都市报、长江日报等媒体。

一般说来中考是一个坎,没有考上高中的人,会分流进技校、中专。高考是另一道坎,没上本科线的人会进入大专、高职院校。而我的高职和大专同学,各自成了地铁蓝领和城市白领,基本不会去工厂打工。

最近几个月,我在江苏常州、苏州采访了几位资深劳务中介,与等待面试的年轻人聊天。在床铺挨着床铺的劳务中介宿舍,我感到意外:原来近几年高职生也在涌入工厂,成为双班倒的操作工。在职业学校里,他们打扮入时,熟悉智能手机和网络世界,而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正在工厂排队面试,或在车间里长时间机械地工作。

我的高职同学对比,时间才过几年,两批人却有着很不一样的人生际遇和命运。这是我从保罗·威利斯的社会学名著《学做工》里看不到的另一种生活。

 

冷风:高职、大专生有点高不成低不就

在苏州,我认识了一家劳务公司的负责人冷风。这位资深劳务中介告诉我,2017年之后,越来越多的高职生进入工厂。

除了线下门店、58同城发帖,冷风还尝试在快手直播招工。五月份,他做了一场长达七小时的招工直播,吸引了159万人次观看,介绍的工作都与工厂有关。这场面向大学生的直播,效果并不好,只收到90多份简历,报名的全是大专、高职生。

一共有20多个高职应届生去厂里面试。隔天晚上,我问有没有录用的,厂里回复,还没有。我说,能不能把面试条件放宽一点,只要专业对口就行。但他们还是卡得很严。

今年,冷风明显感觉到工厂的招聘在变冷。过去三年,前两年疫情对就业没有半点打击。 去年,冷风的公司为工厂招募了150多名高职应届生,今年仅有30多人入职。

以前我们都只在中专开招聘会,现在工厂都要求去高职学校开招聘会。早几年,从高职毕业的学生,随便找个工作就有很大机会成为公司白领,肯定比电子厂有发展前途。过去,如果你学历太高,工厂还不会录取你。高职生想去工厂,一般需要隐藏学历,因为对方只要高中或中专以下的人。等录用之后,进了产线工作,如果有领导问,有没有学历高一些的人?这时候再把学历递上去,就没问题了,可能会当个组长、班长。

目前看来,高职、大专学历在工厂里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冷风说,进工厂的高职应届生,对工厂有某种排斥心理。而本科生不同,他们进厂后一般职位更好。我们去高等院校招聘,效果反而更好,尤其是211985。大型工厂会去那里招聘工程师。

高职生的尴尬地位,或许跟扩招有关。教育部官网显示,2021年高职院校的招生人数为557万人,这个数字在十年前仅为310万。2019年,中国政府工作报告曾提出高职大规模扩招100万人。2020年又提出未来两年扩招200万人。

按另一位人力中介的解释,与其招高职、大专生,工厂不如招中生。这是岗位的供需比例造成的:工厂里的文员、管理岗位毕竟有限,而高职、本科生的供给又太多。工厂更需要生产员,即使有些岗位会有知识门槛,但只需一段时间训练,中、高中生完全能胜任。而他们又不像高职生那样,比较在意工作环境和待遇。

另外,高职生对工厂的态度也存在明显的地区差异:沿海学生较内陆学生更不愿进工厂。

几年前,冷风尝试过在江苏省的高职院校办招聘会,他发现留存率非常低。招的小孩不能吃苦,来的时候他们带着三五千的零花钱,钱花完就回去。来十个人,可能最后走了九个。这学校的生源大多在本地,家里条件不差,让孩子进工厂做个生产型的技术岗,都不太能接受。

今年3月,冷风在山西运城职业技术学院办过一场春招会。大多数学生选择去了电子厂,他们可以选择管理岗文员岗两种方向,但前期都先要做一段时间的产线工人,之后再升迁或转岗。那一次招了十几个学生来苏州。

 

杨丽:从生产线转到办公室

22岁的杨丽毕业于山西运城职业技术学院,她通过冷风的校招会进入苏州一家台资电脑厂。仅在苏州,这家企业就有5万多的产线工人。实习期,杨丽被分配进了制造部生产线,共有20多道工序来完成一部手机的组装。杨丽和同学们都要从普工开始:两班倒,早上八点下班,另一拨人来上班,每天在工厂至少要待12个小时。

一条工序,就是一条生产线。比如,我负责装电池,我就一直在装电池。如果我是给手机装一个核心零件,我就会一直在拧螺丝。那几个月,我负责检查,测试屏幕能不能开机。如果屏幕亮了,接下来就是另一个人的工作,他会继续检验声音。

最初一周,杨丽不太适应晚班,但很快也习惯了。对于这份工作,她没什么评价,甚至都懒得抱怨。每天十个半小时的有效工时,她全程要站着工作。下班后回到八人间的宿舍,条件和上学时没太大差别。

熬夜也没办法,工作和生活肯定不一样。既然出来上班,就要适应。夜班大家的工作氛围很好,相对自由一点,不会禁止员工讲话。大家一起聊聊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我问杨丽,你的同事大多只有初中、中专学历,你会不会认为,自己读到高职没有意义?她冷冷地回答,每个人想法都不一样,我们女孩子更多是求一个安稳的工作。

按冷风的解释,在电子厂,其实高职生有更多的升迁机会。最开始他们都会去产线锻炼。如果一直做普工,那就没意思了。对企业来讲,不能把读了这么多年书的人,和初中学历的放在一条线上。这说不过去。有些毕业生,虽然也在做普工的工作,但企业系统里会备注,这个人属于储备干部。另一方面,高职生确实对工厂普遍比较排斥。哪怕是在工厂当文员,心里想着那也是在工厂,不如心理预期里的写字楼那样高大上。

今年六月,杨丽没有回学校参加毕业典礼。她告诉我,大多数同学都没回去,而是让学校邮寄毕业证。她的专业是计算机,同学里男女各一半,但他们很少接触到编程相关的知识。课堂上老师讲授更多的是ExcelWordPPT等办公软件的使用。据她所知,找到工作的同学,一部分和她一样进了工厂,另一些会选择当销售。

今年五月,杨丽从生产线的质检员转为办公室的文员。生活变化不大,她还是住在八人间的寝室,工作仍在车间里,办公室离生产线很近。唯一不同的是,她不再机械地打开手机屏幕检查,而是坐下来对着电脑工作。在企业办公系统里,她负责统计工人的加班情况、审核请假和调休的申请。工作时间也没变,两班倒,早八晚八。我的工作是服务生产线,工人没走的话,你一样要在岗。有时会出一些小意外,比如某个工人打卡没打上,你得过去帮忙协调。

收入也没变,一样的底薪,一样的时薪。杨丽说,刚来工厂实习时,收入和正式工一样。收入最高的一个月,她拿到近六千元。那个月只休息了两天,每天都加班。她给我算了一笔账,每个月底薪2280元,这包含了每周五天、每天八小时的工时。平均下来,时薪为13元。工作日八小时之外,属于工人自愿加班的时间。杨丽称,工厂按劳动法,在工作日加班,可以拿到1.5倍的工资,周末加班可以拿到2倍的工资。一般来说,工人们在工厂一天至少呆满12小时,除去休息、吃饭,有效工时只有10.5小时。这不是这家电子厂的特例,而是中国制造业的普遍规则。

我问杨丽:你们愿意加班吗?她回答,你想在周末休息也可以,想来上班也可以,但只有上班才算加班。我们出来打工,肯定是想要加班的。有的工厂是计件算钱,有的是计时算钱。只有上班时间长,工资才会多。如果你不加班,一个月只能拿到2000多块。

有的人目标远大一点,我们就是图个安稳。我目前没有特别大的理想和抱负,就是想过好目前的生活。杨丽并不在意工厂的职位上升慢,因为待的时间越长,福利待遇就越好。很多人觉得电子厂的工作枯燥无味,也不自由。你想要自由,就出去跑外卖,那样的确自由,但安全性也要考虑,各有利弊。

 

张伟:一名高职生的毕业与就业

张伟身高1.7米,体重有140公斤。29号,他在常州一家工厂面试。面试官看着他,将手上的笔放在地上,问你能蹲下来,把笔捡给我吗?张伟照做了,他没觉得对方在刁难。劳务中介的工作人员此前跟他说,这家公司会关注应聘者的面相、体格,比较挑人。中介还说,对待面试官要端正态度,写简历的字要尽可能工整。

一般来说,求职者做完自我介绍,讲述毕业学校、工作经历,并背诵完26个英文字母,工厂面试就结束了。面试官要求捡笔,倒不是刻意为难,也是一种测试。

张伟蹲下、起身,表现得明显没有普通人灵活。他注意到面试官的犹豫,就主动说,老师,给我个机会吧。我从内蒙古大老远直接过来,就是奔着这家工厂来的。

面试官没有说什么,只是在简历上做了个记号。当天,张伟得知自己通过了面试,可以体检后入职。除了态度主动,也因为他赶上了用工的高峰期。每到农历新年后,长三角、珠三角制造业需要大量的新工人。

2019年从高职毕业的张伟,过去几年经历了几次工作变动。他毕业于内蒙古机电职业技术学院,机械制造与自动化专业。他是通辽人,住在离市区约一小时车程的蒙古族村庄。张伟告诉我,他的高考成绩差本科线不到30分。在高考前一个月,父母经营的超市遭遇大火,富裕的家庭遭遇变故。

这件事对我肯定有影响,之前的调考成绩怎么也能考个本科。我是家族里同一辈人中最大的,家人一直期望我能上大学。但复读也没意思,末流二本还不如去一个好一点的高职学校。本科学费也贵,还要多上一年学。我想,那不如上高职,还可以早点出来社会看看。

学校的专业课,要求学生能掌握数控机床的技术,第一年上理念知识,第二年有更多的实操课。张伟还记得,班上分小组完成毕业设计,他们的小组设计了两个简易的流水线,利用一个抓取装置,将一个矿泉水瓶移送到另一条流水线。这个毕业设计作品获得了全校的第三名。

其实我也不懂背后的原理,学得不扎实。高职毕竟不是本科,教不了太多东西。张伟说,组长在班上的成绩最好,他完成了所有的设计。同学们毕业后大多数留在了内蒙古,做销售类工作,不少已结婚生子。班上成绩最好的同学,在专升本考试失利后,就没怎么联络了。寝室里成绩最好的室友,算是班上混得不错的那个,在北京当房产中介。

对于高职生来说,校园生活非常短暂。201811月,张伟没有参加学校安排的实习。实习就是去厂子里干体力活,什么厂都有,去打下手、搬水泥。一个月挣2000多,去实习的同学后来基本都跑了。

张伟认为,在高职学校里,他学到的最重要的知识是社会交际。在学校,他是宿管会成员,负责查寝,检查大功率电器、饮酒等禁止事宜,为此认识了不同院系的学生会主席、社团组织人。这样的人脉关系让他获益不少,比如新开的驾校会付他薪酬,发发广告传单。校外餐厅会让他介绍学生来聚餐,并给回扣。不过,我后来发现,离开学校后,情况完全不一样。过去别人找你,是因为你在学校认识很多人。

毕业后张伟换了好几个工作。最开始是在呼和浩特一家洗衣厂当司机,负责为几十家旅馆送洗好的床具,再回收待洗的。这份工作很辛苦,干了一年多,张伟决定离职,因为预支工资太拖延。

辞职后张伟回家过年,赶上了新冠疫情,他和家人们在村子里封控了将近半年。再次回到呼和浩特,已是2020年夏天,张伟成了快递员。当时几乎所有行业都停了,只有快递还能做。

这份辛苦的工作只持续了半年多。2021年他又回到学校,凭借着学生时代的人脉,在校内超市开起了水果摊。那几个月生意不错,因为学校封校。你也不累,就守着摊子,每天三个时间点忙一些:午休、晚饭、晚自习下课后

盘点一番,张伟发现赚钱不多。那九个月,除去两万块的租金,赚了四万多。大部分钱都用在交际上。在学校所在的大学城,张伟有很多熟或不熟的朋友,他常为吃饭买单。

父母一直劝张伟别开水果店了。每天和人吃吃喝喝,还不如来江苏常州的工厂上班,至少能存下一笔钱。三年前,张伟的父母经亲戚介绍,来到常州的光伏厂当计件工人。张伟的弟弟只念完了初中,也跟着父母来常州打工。

张伟还记得,来常州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当天晚上他刷短视频,看到刘超人力的直播,很快就报了名。能进常州的工厂工作,而不是留在学校卖水果,这个选择后来让张伟庆幸不已。如果还在开水果店,生意肯定不好。因疫情防控,学校迟迟没有开学,学生们一直在上网课。

 

张伟也喜欢上晚班

在劳务中介冷风的定义中,张伟属于技术工。不过,当前制造业的技术工,不是工匠型工人,而只是操作和维护机器的人,就像便利店的店员,遵照SOP,简易地操作机器。

刚进去时老员工会教你,工作确实要用到26个英文字母,你要知道哪个英文字母开头,代表合上,哪些字母代表上或下。张伟只用了一个礼拜,就会操作这些机器了。车间不会有专门培训,新工人跟着老员工做一些辅助性操作。十五天后,他们需要考取上岗证。

张伟说,和他同一批进去的,大专学历比较少,大多还是初中、中专毕业。这份工作和我学的专业有一点点关联,但哪怕你从来没学过,也能上手,只不过慢一个礼拜。

张伟计划留在工厂。比起洗衣厂司机、快递员工作,他觉得工厂并不累,只是更无聊。他很满意自己的薪水,一个月能赚六七千元。五月份他只休息了两天,赶上法定假日的三倍工资,拿到了8000多元。在江苏常州,他没什么熟人,少了很多交际开销,能存下来钱。这种感觉让张伟觉得踏实。

每天深夜是张伟最喜欢的时间,他更喜欢上晚班。这时候车间里更自由,班组长也很少会巡逻。更大的领导,只在白天上班,他们经常会来检查。上班不能带手机,挺无聊的,而晚上还能聊聊天。

连续一个月的夜班,张伟偶尔会感到困意袭来,这时他会和同班的工友打个招呼。他知道监控的死角在哪,能够眯上一会。时间不长,一般不超过八分钟,整个晚上最多一次。因为,尽管没人监督,但机器并不会停止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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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赵景宜,生活在武汉,关心变化中的事物,以及不同人在时代之中的具体处境。

题图:温州某服装厂。摄影:赵景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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