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在拆与不拆之间丨正午视觉

沿风 蔡星卓 · 06/25

来源:界面新闻

摄影丨沿风

采访、文丨蔡星卓

沿风是一位纪录片拍摄者,他的老家在泺口,济南北部的某个街区。十多年来,当地人经常听说这里要整体拆迁。沿风也一直在积累素材,想拍一部泺口变迁的纪录片,留下一些人世沧桑的回忆。

不过,父亲最近告诉他,泺口不拆了。沿风有点回不过神来:那片子还拍不拍呢?对当地人来说,这事到底是喜是忧?一切仿佛被悬停,让人无所适从。大概一年前,人们的期待曾达到顶峰——在开发商的规划蓝图里,曾有过辉煌码头历史的泺口,将被夷为平地,改造为古镇主题的旅游景区。沿风父亲后来得到消息,开发商没钱了。在完成每家每户的测量,甚至贴出了公示后,拆迁戛然而止。

十来年的拆迁传闻就像一个笑话,但人们的生活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今日的泺口和沿风童年时的样貌没有太大差别。二十年前,大家习惯称这里为泺口街。但在沿风的印象里,泺口不像城里的街,更符合村镇形象:“破”得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居民们几年前才装上防盗门。这个曾经繁忙的千年码头,早已和商贸没有太多关联,如今成了济南天桥区的一个街道,最出名的是洛口醋和服装城。泺口距离黄河确实不远,向北几百米是二环路,二环外就是黄河。从沿风家加盖出来的三层房顶,再也听不见黄河的奔流,只能听到高架上跑运输的车流声。

2010年开始,泺口的居民们为了拿到更多拆迁费,开始加盖自家的平房。拆迁迟迟未到,多出来的屋子就租给外来的打工者。即便维持着和几年前一样的低廉租金,沿风却发觉,现在愿意租房的人反而更少了。本地人也不太关心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只想拿着一笔拆迁的钱去新的地方。

年轻人缺席,老人们等待,过去几年,泺口徘徊在拆与不拆之间。

在沿风的拍摄计划里,他曾设想:在拆迁废墟上升起一架无人机,用镜头俯瞰家乡断瓦残垣的全景。这个镜头不可能实现了。两年前,当他听说拆迁规划已出台,便和朋友们拎着摄像机回了几趟泺口。他还在特意在许多墙壁喷上自己设计的“拆”字涂鸦,为父老乡亲在家门口拍摄留念照。

拆迁终止,纪录片怎么办呢?沿风只好用已有素材,编成了一部20分钟的短片,名为《泺口摇摇晃晃》。纪录片本要记录的主题和对象,已变得轻飘和无意义,但沿风想通了一点:片子拍出来,不管参不参展或是否公演,至少能“给这里的居民们留了一个念想。”

他试图以黑色幽默来表达一种自嘲:很多人知道,家乡是破败的,但人们还是想要谄媚或歌颂它,因为它代表着我们的过去和来处。

2020年,航拍泺口的房屋。沿风本以为这是拆迁前的最后一场大雪。
沿风邻居家保留的老物件,泺口北园锅炉厂留念。
沿风家保留的老照片,是他和父亲在黄河边的合影。
2020年,泺口街道里的理发店。
2020年,沿风航拍的泺口风貌。
沿风家保留的老照片,是沿风表姐和奶奶在自家院子里拍的。
泺口有个区域叫大寺集,墙上常能见一个叫做“广水”人写的诗,沿风从未见过他本人。

 

对话

正午:在短片《泺口摇摇晃晃》中,你的家人提到泺口曾有“36条街、72条胡同”。从曾经的码头到如今的“济南小义乌”,现在的泺口是什么样子?

沿风:在我成长的这二十多年间,泺口没发生什么大事。航拍泺口收集素材时,我发现这里还是以前的面貌:零星的高楼围绕着加盖后的平房。我家是从2015年开始加盖自家的平房,在邻居里算晚的。由于一直没拆,就空出来很多房间。

泺口一直是济南经济上比较落后的片区,又有服装城,所以吸引了很多对住宿要求不高的外地打工人。光是我家的三层小楼就住着十几个这样的租户,租金这几年一直很低,一个月只要一两百。除了租客,基本上只有老人留在泺口,他们很多并非没有条件搬去市区,但可能是对于拆迁传言非常执着,所以一直留在这里。

我几次回泺口拍摄,几乎没见过年轻人,但见到了从我儿时起就留在泺口的一个“傻子。这人看上去大概30来岁,走起路来已经非常吃力。大家都说,每个村子都有这样一个“傻子,他就像一个标志性的人物,从未离开。只是我觉得有些冒犯,最终没把他剪辑进短片。

正午:泺口一直没拆。你本想要拍摄拆迁前后的变化,现在觉得遗憾吗?

沿风:大概在2021年中,父亲说开发商没钱了,但相关部门还在寻找新的开发商。听到这个,我就知道拆迁遥遥无期了。作为创作者,或者对一个影片来说,这并不遗憾。

我曾经认为自己站在拆迁废墟上面的镜头非常重要,现在只能开始思考,怎么弥补这个画面。我想到的第一版方案是将这个场景手绘出来,将主人公换成一个小男孩的虚拟角色,暗示我从小就听说家乡要拆迁。这个想法的灵感来自导演黄信尧等创作者。不过,这么做的话,要画的东西太多了,只能放弃。后来我干脆把“没拆成”摆到明面,当作短片的开头,感觉这样也挺有趣。

正午:你对拆迁持什么态度?

沿风:我对拆迁并没有排斥或期待,因为我很小就搬到了济南市区,基本一年也就回乡一次,拆迁并不影响我的生活。不过,对其他泺口居民来说,这说法流传很久,又没了下文,感觉很不好。尤其是那些其实有其他选择、但依旧守在这里等待拆迁的老人,他们会觉得,这状况有些戏弄人。

正午:除了短片里的内容,你还拍了哪些有意思的素材吗?

沿风:拍这个短片,我并不只是导演,我也是这帮邻居的晚辈,所以我需要照顾父老乡亲们的情绪。拍摄中的采访部分舍弃了很多内容,我害怕会激化居民之间的矛盾,或者有家丑不可外扬的考虑。比如短片中出现过一个爷爷,其实是居民拆迁组织的带头人,他总能掌握第一手的拆迁政策。由于人物过多,信息比较混乱,所以整段都被我放弃了。还有一个长辈,其实是算命先生,因为房子的事情,和家人有不少纷争。还有一场是家人一起吃饭,闲聊时他们提到泺口码头上曾经的帮派老大等传闻,他们提醒我不要拍进去。我父亲也是片子的把关人之一。所以最终只剩下了闲聊和没什么立场的谈话内容。

拍这个片子有一个重要意义,就是给泺口的老人看,所以,它不应该装腔作势。这个片子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留念,我不会再拍摄更多,或剪辑成更长的版本。那样就小题大做了。

正午:你在泺口的大街小巷涂鸦时,居民们什么反应?

沿风:在旧街区涂鸦,有新青年的视角和冲突感。我将涂鸦设计成“拆”和“发”的结合体,这样不会像纯涂鸦那样,因为艺术性过强而有违和感。周围居民看到我涂鸦,都觉得挺新鲜,在旁边观望。有一些居民会误以为涂鸦和拆迁有直接的联系,会问我什么时候能真正拆迁。

2021年回泺口拍摄时,沿风决定在街道里涂鸦,喷上他自己设计的文字图案。沿风在短片中说,把“拆”和“发”联系在一起,多少是一种祝愿,“还能让冷冰冰的‘拆’字多一点温度”。
沿风喷在泺口街头的涂鸦。
沿风喷在泺口街头的涂鸦。
沿风在泺口街头涂鸦“恭喜发拆”。

正午:你觉得离开故乡和怀念故乡矛盾么?

沿风:我觉得,怀念故乡和距离故乡的远近没有太大关系。我拍这个短片有些讽刺和自嘲的意味——20多年我都没有想过要回去,直到听说要拆迁了,才决心为老家做些事情。我的本意只是想记录拆迁这件事情,并不阐述任何立场。就像陈升在《归乡》里唱的,“我的故乡她不美,要如何形容她?我的母亲她不美,要怎么形容她?”我认为母爱和故乡有一种共性,母亲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故乡也是普通的故乡——所有人心里都知道,自己的家乡是破败的,所以才想逃离,但人们就是想将这种情感强加在上面。而我想做的,是摒弃人们对故乡的滤镜,先承认它的“不美”,然后再追问自己,这样的故乡有哪里让我留恋。

正午:你之前的拍摄经历是怎样的?受到哪些作品的影响?

沿风:大学时家里想让我做银行柜员,所以我学的是经济学。后来,凭兴趣我自学了视频拍摄和制作,也找到了靠画画赚钱的路子。因为不是科班出身,这个短片的拍摄有时候手忙脚乱的,没有纪录片经验和敏锐的直觉,很多素材是临时拿起相机拍的,很多好的对话可能聊到一半才想要掏出相机拍摄。

影响我创作这个片子的电影有两类,一是贾樟柯、王小帅和耿军等人的严肃作品,关注的都是被时代遗弃的人,有种落魄的苍凉感。另一类是《阳光普照》、《大佛普拉斯》、《谁先爱上他的》这类台湾电影,比较俏皮和幽默,一直在打破“第四面墙”。

正午:拍这部短片对你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沿风:拍这部短片前,我找了很多大龄朋友要泺口的历史资料。有个老泺口居民跟我说,现在的泺口有很多加盖的房子、外来人、现代的东西,不像以前泺口那么“纯粹”。但在我看来,不论是他那代人记忆中的最纯粹的泺口,还是眼下这个“四不像”的泺口,以后都会消失,成为一些人的记忆,总要有人去记录。

我觉得,与其说我拍了一部短片,不如说是做了一件事。不论是在短片内做的,比如涂鸦、给老人拍照留念,还是片子出来以后给这里的居民们留了一个念想,这些可能都比片子本身重要。济南这种事儿太少了。我们总能从银幕上听到西北话、南方话,但很少能听到济南话,但其实这片土地不缺这些契机,可能是因为缺乏一些本土的文化自信吧。

 

沿风的老家位于泺口永祥街,以下是沿风2021年为永祥街和临街居民在各自家门口拍摄的部分照片:

短片《泺口摇摇晃晃》:

 

——完——

沿风,山东济南人,纪录片拍摄者,野生青年艺术家。

本文采访者蔡星卓,界面摄影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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