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钻石公主号附近进入日本

KUMA · 03/12

来源:界面新闻

口述 | 小王

采访、整理 | KU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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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武汉人,我在疫情期间来到日本,并且顺利入职开始工作,可能是一件幸运的事吧。我是1月11号到的日本,之前一直在深圳待着,已经半年不在武汉了,比较幸运地没怎么遇上疫情带来的麻烦。到日本没多久,就听说武汉封城,接着日本就不让湖北和浙江籍的中国人入境了。在日本这段时间,我也没有因为武汉人的身份真的遇到什么麻烦。

去公司面试时,疫情已经发生了。公司就在横滨海边,面试那天,我所在的派遣公司老板和富士的日本员工聊天,说最近疫情很严重啊,日本人就点头:“是啊!你从这个窗户往外看,钻石公主号不就停在那儿嘛!”那时候乘客还隔离在船上,我就心里一惊,也有点好奇。开始上班后,有天下班还特地往那边走了走,从公司大楼走不了多远就到港口了。我远远看了一眼港口就离开了,可能到时候我也难逃一劫。

2月份我入职后就开始正常上下班。公司给员工发了邮件,说鼓励在家办公,但所有社员都是正常上班,没哪个真的不来。就看到一个同事因为家人生病没过来办公,在医院照顾家人了。我住在东京,每天单程通勤的时间是一个半小时,通勤电车上的人还是多到需要列车员把乘客往里塞。

其实日本民众心里也蛮害怕的,推特上都有人情绪激动地批评疫情期间入境的中国人,批评政府没有动作。日本政府倒好像没当成一件大事,社会运转照常维持,像涩谷这种一直很热闹的地方,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多。平时日本很多人就有戴口罩的习惯,防止花粉过敏什么的,疫情发生之后更注意了,电车上人人都戴着口罩。

到2月底,中国境外的疫情严重起来,钻石公主号的乘客下船之后,日本民众明显更紧张,超市的卫生纸、大米、口罩都抢光了。这之前,在日本生活的中国人首先开始囤物资,现在所有人都加入了,每天货架都是空的。还有人在推特上调侃:“我看我就不去凑热闹啦!我奶奶在311大地震时囤的卫生纸还没用完呢!”

日本的状况很奇怪,我感觉他们确实害怕,也确实在正常地生活,该出门出门,该上班上班。倒是武汉的同学最近常联系我,问我在日本好不好,有没有什么问题,还嘱咐我千万小心不要出门,出门不光要戴口罩,还要戴护目镜,给我讲了很多专业的防护知识,他们好像都成了这方面的专家了。

我跟朋友说我一直正常上班,他们都觉得难以置信。不光上下班照常,连加班也照常,我的领导吉村是十分典型的日本中年男,就和日剧里经常看到的一样,深更半夜下班还要去居酒屋喝一杯,他不想回去面对家庭,就每天拉着我们加班,从来没见过他在晚上11点之前下过班,早上他来得也比我早。家庭压力好像比疫情更让他恐惧。

我们那一整栋楼就吉村最喜欢加班,其他组都不怎么加班。很多组的组长都是有孩子的女性,得回家照顾小孩,经常就下午三点做完工作拎包回家了,她们组的人更是一到点就走,一分钟都不多待。同事还问我,你们组怎么加班那么厉害?他们来一年了都没加过班。前几天天皇生日,全日本都在放假,我好长时间没休息了,本想跟日本人一起庆祝一下天皇生日,结果不能,还是得加班。     

公司和港口所在的樱木町站
 面向东京湾的横滨市
公司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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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26岁了,从小喜欢看日本的动漫,来日本可以说是从小到大的一个愿望吧。我本科是学法语的,毕业之后找工作不太顺利,后来去了一家做轻小说的平台,收入就是刚够生活。普通大学法语专业不是很好找工作,那家公司产品正好是我喜欢的二次元相关,我就想,先在这里干着,存一笔钱去培训班学习,看能不能转行成程序员。

我运气好像一直不太好。就在我辞职前一年,国内在严查内容产业,我们平台上因为有小说“涉黄”,文化部查过来,警察也来了公司,让我们停业一个月。本来公司在停业前不久还拉到一笔风投,老板都觉得意气风发,前路漫漫我们一定越走越好,结果停业后经营状况就越来越差,甚至还有后来入职的主编伙同作者卷走十几万稿费跑路、在女厕所装摄像头这种事情……那时候我也工作两年了,就想着可能是时候准备转行了。去年2月,我辞职去了一家培训机构开始从零开始学JAVA。

其实我那时没攒到很多钱,还是向培训机构申请了学费贷款先读,读完之后分期还款。学费总共是一万七。班上同学基本上都是我这种工作了两年左右想靠学技术转行的,因为程序员相对来说收入会高一点,也有本身是计算机专业的应届生,为了在这里积累项目经验出去好找工作的。从培训班出去留在武汉就业的,月薪基本在八千以上,武汉工资水平普遍不高,这对于工作刚起步的人来说算挺不错的薪水。

培训的日程很紧凑,周一到周五上课,周六去自习,周日休息一天。每天早上九点上课,晚上九点放学,我就过了一段像读高中一样的日子。

决定读培训班转行的同时,我的目标就是去日本工作,所以就选了学JAVA,学JAVA在日本太好找工作了,我在日本入职后才发现,就我那五个月学的东西还真的不错。周围很多中国同事都是半路出家培训出来的,有的在派遣公司培训三个月,什么都没学会。这种几个月的培训都是速成,什么都讲一点,让你什么都会一点。而我当时的培训是分了四个阶段,先把基础的内容讲完,什么计算机的历史、代码是什么、第一个代码“Hello World”怎么写出来,然后每个阶段都要独立做一个项目,老师评定合格之后才能进入下一个阶段。

这种培训机构一般都会按照学员的意向介绍工作,因为我想去日本嘛,我就和一家日本的派遣公司签了合同,老板是中国人。日本公司的基层岗位大部分都是派遣员工,“派遣”就相当于人力外包。比如说我的劳务关系属于派遣公司A,然后我去B公司面试后,由A公司外派到B公司做项目。

日本公司都很喜欢派遣员工,因为公司得给正式员工交年金、保险,类似我们的五险一金,而且日本公司不能轻易辞退员工,一般来说正式社员一辈子都在一家公司,然后60岁退休回家养老,领养老金。但是派遣员工来就省了这笔钱,只需要给薪水就够了,派遣员工也不享受公司的其他员工福利。派遣员工的年金由派遣公司来出,当然,派遣公司会抽走一部分薪水。我现在的岗位,正式员工的工资是40-50万日元,我每个月到手的工资是28万日元,这中间的差额就是被派遣公司抽成的部分。

日本年轻人很多都是高中毕业就出来找工作,一边打工一边读个短大,在大公司做社员的很少,就像国内很多家长都希望孩子能进国企或者事业单位,但现实中有这种“稳定工作”的人是少部分。日本人也很看重学历,以前看日剧老看到剧情里说,东京大学的人一毕业就是精英,当时觉得很夸张,现在发现是很写实的。我的表达可能有点不准确,毕竟日本很小,看起来两极分化的现象特别明显,按比例来看和国内也是差不多的。

程序员这份工作确实对语言没什么要求,我自己学了《标准日本语》初级就过来了。今天中午我去便利店买便当,店员问了我三句话,我当时就一句没听懂,第一个问题是“你的便当要加热吗?”,我迷茫地摇了摇头,第二个问题是“你要筷子吗?”我又摇头,第三个问题是“你要用卡支付吗?”他看我像是没听懂,就指了指我手上的卡,我递给他。刷卡付账之后我马上就走了,一分钟都不想多待,实在太丢人了。

日语不怎么好,生活上倒是没有很大障碍,除非你想要完全地融入异国生活。我所在的公司有一整栋大厦,我在12层,这层的员工有印度人、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简直是地球村,我们在公司基本都说英语。公司甚至不要求程序员会日语。平时如果需要面对面讲话我就是鸡同鸭讲,照样可以正常上班,因为是程序员嘛,大家代码写出来看懂就行了,组里布置的任务,实在没办法就复制到Google翻译。我能顺利工作一个月,真是感谢伟大的谷歌。

 

像我这样疫情期间留在日本的中国人,在交际上没有受太大影响,毕竟大家都长了一张亚洲脸,日本又不像欧美国家那样对戴口罩这件事很敏感,政府的态度也很友好。我们更担心的是家乡的情况,中午吃饭的时候,中国同事的聊天明显焦虑些,隔离、买菜、租房……这些我们在东京没有遇到,但留在家乡的亲人朋友正在遭遇的问题,是我们目前最烦恼的事。                     

从小就向往的东京街头

 

3

来日本前,我列了一个“to do list”,比如买一包正版的游戏王卡片、去一趟秋叶原、抽扭蛋、一定要买一桶吉冈里帆代言的日清方便面……到日本之后,我马上就去完成了一大半。日本的书店很厉害,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就觉得这种书店会让书友特别满足。不光是什么都有,而且书架还分了特别细的索引,秋叶原的大书店每一层都分了商品的类别,特别照顾小众爱好,比如铁道迷,这里专门有一层楼是铁道相关的书籍。最好玩的是H漫画区就在少年漫画旁边,我看到就会心一笑,少年漫画的受众会对H漫画有兴趣,这是不好明说又心照不宣的事情啊。

来日本,这是我年少时的愿望。最近一次休息日,我去了富士电视台,那里是我“圣地巡礼计划”的一部分。站在大楼下,我心想,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可以站在从前的梦里,人生真的就是不断追逐小时候的梦想啊。我还想去镰仓的海边,那应该是很多人青春梦的场景吧,结果上班后特别忙,基本上有个单休就不错,完全没力气去了,现在又赶上疫情,不敢乱跑,希望以后可以把这个愿望完成。

我是个运气和能力都中等偏下的人吧,而且是很典型的丧丧的年轻人。大学毕业那年,整个人状态特别差,严重的抑郁症已经影响到我的正常生活,毕业论文没写,毕业证也没拿到。毕业后面试工作也不太顺利,当时还特意选了正装去北京面试一个外派到非洲的工作,结果一起去的人里面就我没面上。

毕业之后的一年应该是我状态最差的一年。我从小和我外公一起生活,父母离我很远,那年7月外公也走了,我过得特别颓。9月时,我觉得实在是不行,这样下去自己不想办法救自己,我就要跳楼了。我去了医院,医生诊断说是重度抑郁,但是那时候我经济状况很差,医生特别直白,跟我说没钱的话可以不用过来,吃药很贵,心理咨询也很贵,经济条件不允许的话,勉强过来也是负担。不如做点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多锻炼身体,发展一下兴趣爱好什么的,比增加自己的经济压力强得多。

医生给我开了百忧解,但是百忧解持续吃下去确实很贵,而且百忧解这个药吃了就不能停,长期吃可以缓解抑郁,但是停药后病情就会在一段时间里加重,只吃个短期又没效果。我吃完当时的药量就没有继续了,确实是严重了一阵子,但是我找到了当时那份工作,又真的开始锻炼身体,算是“自救”成功了。

我那时候也不太情愿告诉很多人我有抑郁症,我是想要让自己好起来的,不想让它成为一个标签。那段时间有件事我印象很深,有个喜欢电影的大学同学,拉了一个群想拍一部作品出来,群里有一个陌生的女生,偶然知道了我有抑郁症,就经常给我发消息鼓励我,不是那种生硬的鼓励,就是很自然的问候,比如说最近过得怎么样,今天干嘛了这些。

那年年底她给我发了一条消息,说这个时候做以下几件事,然后许三个愿望,以后愿望会成真的。我当然是不怎么信,但是我按她说的做了。我的三个愿望是有稳定的工作,抑郁症好起来,有一份稳定的感情……这些事在第二年真的实现了。我觉得这件事很温馨,我以前总是会埋怨一些事,对自己、对外界有诸多不满,满脑子都是为什么、凭什么、干什么,自己的人生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走错了呢?而那个女生的善意,还有很多很多和那次一样的善意,和我体会到的愿望的力量,让我慢慢不会再有怨天尤人的想法。

来到日本的第二天,我对朋友说,如果不是工作机会,我这辈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到秋叶原。不忘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总有一天能做到,愿望的这份力量让我很感慨。目前的计划,是先在这个公司做完一个项目,有了经验后继续做下去也行,或者那时候日语有些进步、可以跳槽更好,对于派遣员工来说,跳槽是提高收入的一条路。存点钱之后,希望能在这里读个研,就像当时存钱去学JAVA一样。

剩下的“to do list”,我就放在疫情结束后了,比较庆幸的是因为入职正好在年前,我没有回家过年的计划,这段时间就待在东京,做好防护,习惯新的生活节奏。唯一有点不走运的是前段时间没听同事的话,到现在都没囤米。      

to do list上的富士电视台大楼
疫情发生前,在秋叶原打游戏的年轻人

 

—— 完 ——

 

题图是面向东京湾的横滨市。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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