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结束的游戏

黄昕宇 · 08/27

 

东北爷们儿刘富华是个吊车司机,高个儿,干瘦,留着小平头。他瘦削的窄脸上颧骨突出,双眉和覆盖上唇的髭须浓黑。胡须掩盖住了一道疤痕。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出他的下巴是歪的,左边的下颌骨高出一点,那是几年前的一次工伤给他留下的痕迹——他不慎从四米多高的平台上跌落,磕破头,摔断了下颌骨。

刘富华35岁,但他显老,有种吃过苦的粗砺沧桑。他说起话来也是经历丰富的中年人语气,总是用“我老刘”开头,用“我还说了”转折,显得极有主见,甚至有点自负。

老刘出社会早。16岁初中毕业就离开家乡吉林,17岁做了保安,又做过厨师,现在他有一台吊车,接全国各地的工程项目,一个月能挣两万多。为了省下每月五六千的司机工资,大部分时候,老刘自己下工地操作吊车。他每天在工地开12小时吊车,日复一日,时间消耗在沙土、钢筋、水泥堆里。

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老刘想。

2014年11月的一个晚上,老刘在家上网看电影,电脑屏幕右下角弹出一个广告小框,写着:“我们15个,全国招募启动”。他好奇地点开,屏幕上展开出一块森林中的平地。

“一年的挑战中,15个陌生人如何创造全新的生活”,磁性的男声配合着快速切换的镜头。画面里,夕阳的金光勾勒出建设者锯木、搬运的劳作剪影。“远离尘嚣”、“创造”、“简单”、“信任”……这些字眼吸引着老刘继续看下去。

“在这里,一切都将被清零。”男声说。

那仿佛正是老刘梦想的生活——在一片没有复杂人际关系和沉重社会压力的净土,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不需要勾心斗角,共同建设一个自给自足的田园。在那个田园里,像老刘这样的人,也许只要奋斗,就会比现在成功,获得他希望得到的尊重。

老刘已经很久不再做这个白日梦了。但现在,它就这么呈现在屏幕里那块山中平地上。他毫不犹豫,立刻点击报名。

很多人用“乌托邦”来概述老刘的这个白日梦。“乌托邦”,也是荷兰公司Talpa制作的一档实时直播的带有社会实验性质的真人秀节目名称。在那个节目里,15个陌生人在一块荒凉的封闭环境里共同生活一年,每月淘汰一人,替补一人。

老刘报名参加的这个节目,正是荷兰公司Talpa和腾讯视频联合研发的一档真人秀,名叫《我们15个》。荷兰的《乌托邦》意在打造一场“社会实验”:被隔离的15人在脱离原有社会规则的情况下创建出一个迷你社会。《我们15个》则基于国内条件,将节目宗旨设定为“生活实验”。节目组动用了120台360度全高清摄像机、60个麦克风,打算通过互联网24小时直播15位居民一年的生活。所有人的生活细节,都将被置于公众视野下,被观察和评价。

这更像是一场实验:人们能否彻底逃离过去?人在极端环境中会有怎样的反应?一个团队如何形成?人能否重构生活价值?到底有没有“乌托邦”?

实验的主角,是15个被观察的居民。节目组希望选出一个预想中的团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在年龄层次、社会位置等层面上,都能呈现出这个时代完整真实的社会缩影。

老刘似乎是某一类理想的居民人选。社会身份上,他是个标准的蓝领;能力上,他掌握着电工、机械维修等技能,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建设者。为了考察人选,节目组曾对老刘做过几次家访。其中一次,老刘说起了他经历过的坎坷,他遭过打压、受过骗、被人拖欠过工程款,他吃过不少亏,也就有了自己的一套生存之道。他身上具备一种有张力的矛盾性格。他的生活圈子,大多都是五大三粗的蓝领工人,他的脾气也是这个行业的典型——火爆冲动——这对节目组来说无疑很有诱惑。

提交申请和基本材料之后,老刘参加了圆桌面试、一对一面试、心理测试 。最后,他接到了通知,他终于成为了十五分之一。他理解这样的繁琐,他听说来自全国各地的报名简历有十几万份之多,有时他感到自己很幸运。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兴致勃勃地投入“乌托邦”的新生活。

节目组在距离杭州100公里的山林,开出了一块平地,命名为“平顶”。那是一片藏在森林里的腹地,已改造成具备基本生存条件的粗陋农场雏形。120个可遥控摄像头被嵌设在平顶的各个角落。

2015年6月23日下午,365天的第一天,老刘在平顶外第一次见到了另外14个居民,风格各异。老刘想,能走到这一步的,一定都不简单。

南方盛夏的下午闷热极了,顶头太阳照得到处都明晃晃的,即使这几天多雨水,山林里也并不阴凉。15个人沿着土路往上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道两人高的木头围墙,以及一扇厚重的大门。

老刘在山东
老刘在平顶

 

在平顶,最醒目的建筑,是一幢用木板悬空搭建起的双屋顶大谷仓。老刘踏上长台阶,推开谷仓大门。里面空荡荡的,废木料散落在地面,到处都积着厚厚的灰。条件比想象的更差。全部家当只有两头牛、一群鸡、5000元现金和一部话费很少的非智能手机。没有电,屋内有些闷热昏暗,就像居民们此刻的心情。

在官方介绍上,这是一个由工人、农民、大学生、设计师、拳击手、模特、流浪皮匠、退伍军人和哈佛心理学博士生组成的团队。做完自我介绍,接下来该干什么?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一位扎马尾的大哥首先站出来说话。他叫聂江伟,51岁,三角眉,单眼皮,蓄着胡子。他自称老鬼,是一名户外领队。

老鬼开始为大家安排工作,居民们正要动起来时,老刘身边的短发姑娘突然打断。她一手拿着笔记本,握着笔的另一只手举过头顶,“我是这样想的,听我讲一下。”她嗓音粗哑,语速很快,大家都往这边看过来。

这姑娘叫刘洛汐,25岁,活跃在成都时尚圈,做时尚讲师,也经营着有几名雇员的服装店。“不不,今天时间来不及了。”老鬼重新抢回话语权,他决定,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大家先安置下来,明天再开会统一规划。老刘听到刘洛汐试着插了两次嘴,都没有插进去。大家四散行动起来,那一点点不愉快迅速被忙乱掩盖。

老鬼招呼人和他一道巡场打理,老刘走了上去。老鬼年长,看起来比较靠谱。他们一起熟悉场地。整个平顶是一整片绿地,粗辟出的土路因为这几天的雨水有些泥泞。平顶中央是一小片鱼塘,旁边的土地看起来可以开垦用于耕种。鱼塘一侧是一片小树林,另一侧是矮木栅栏圈出的草地,草地边有个牛棚。离牛棚不远是个化粪池,老鬼砍下几根竹子,老刘接过来,把竹子支在化粪池边,钉上遮挡用的白油布,一个简陋的厕所就搭起来了。

第一天晚上,谷仓里黑灯瞎火,刘洛汐喊大家在谷仓门口开会。她对平顶的建设已有设想,说居民们应该利用各自技能向平顶外招揽生意。“流浪汉”(他赖以谋生的职业是手工皮匠)马上打断她说,当务之急是通电和基础建设。设计师“马桶盖”却说:“如果你让我去搬东西,我明天就走。”老刘一听心里就来气。讨论生硬地进行下去,大部分人没有发表意见,大家勉强接受刘洛汐做出第二天的分工。

老刘不服刘洛汐,他在听到商业计划时就忍不住觉得可笑。

这天晚上因为空气和柴都太潮湿,那个退役士兵努力了几个小时都没有生起火。夜幕降临后,老刘和所有居民一样,没有吃上晚饭。他和老鬼搭起的临时厕所其实只是一个粪坑,爬着蛆,有人去上厕所时恶心得吐了。大部分人没有带席子和蚊帐,女孩们只能把浴巾摊开,铺在都是灰的地上,又累又饿地将就睡去。

按照刘洛汐的分配,负责伙食的是“胖虎”,最年长的61岁的“谭阿姨”负责管钱,老刘和老鬼,则分到了基建组——出大力,是所有分工任务中最重的体力活。老刘应承了下来。脏和累他都不怕。事实上,在他想象中的平顶画面里,居民们就应该在田间地头挥汗如雨。

第二天傍晚,老刘挖了一天地,一身臭汗地走回谷仓,却看到年轻人早早收工,懒散地闲坐在谷仓门口的台阶上。有些人好像只负责打电话采购,还有些人在屋里坐了一天,写写画画做着所谓的“设计”。

“这种公平合理你怎么去匹配,你说所谓外联我也会打电话!”第三个晚上的例会,老刘爆发了,他辞不达意地指责刘洛汐分工不公平。刘洛汐马上顶回来:“大哥开会不要带情绪好吗?”气氛尴尬极了。

老鬼开口打破了僵局:“现在大家不是想出路,是想活着。一周之内你能把自己活下来,我们全都活了。我们必须团结一致没有怨言!”

那时平顶生活已开展两天。耕种组犁了两天地,却因土质太硬几乎没什么进展,居民们吃了一天的焦糊米饭,直到山下的商店老板接到他们电话送了食材上山,才吃上了菜。但第一次采购就花掉了800元——他们消耗得似乎太快。

老鬼的这番话在此时格外振奋人心。这天晚上大家投票选队长,老鬼一举当选。

老刘是支持老鬼的。两三天的相处,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和居民中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存在着巨大代沟。他和老鬼走得近,想法上也比较合拍。

可隔天队伍里就少了一个人。离开的是搭起了平顶第一个土灶的农民工兄弟,他因为腰椎间盘突出急需手术,退出了节目。减员对居民们打击很大。老刘格外失望,他本想跟着团队里这个唯一有农耕经验的小兄弟一块下地干活,学学耕种。

每天晚上,老鬼召集大家开例会,可渐渐地,老刘对开会厌烦起来。开会时,话语权往往掌握在年轻人手里。刘洛汐提出过各种商业计划,比如卖手工艺品、开儿童培训班、教授健身课程等等,其他年轻人就马上附议。简直可笑,老刘想,这帮人还想着像在外面那样,描绘出蓝图,等着别人实施。他们根本不是来创建家园的。

有一次,老刘提出购买鸡苗鸭苗的建议,却马上遭到刘洛汐的质疑。在一次例会上,刘洛汐又重新调整了分工,由老刘负责带农耕组,组员不是年纪最大的就是身体不好的,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却在项目组负责策划。

围绕刘洛汐结成的年轻人小团体似乎已经很明显。谭阿姨和老鬼也不喜欢这帮小青年,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高调了。而最让老刘受不了的,则是每次开会都在听那伙人讨论一些完全看不到成效的计划。他跟老鬼抱怨了好几次,但老鬼根本不去解决这个问题。

老刘干体力活,每天都吃不饱。平顶资金只出不进。买不起吃的,厨子胖虎也做不出花儿来。几次濒临断粮的时候,居民们只能吃白米饭或白粥,为了入口有味儿,就往粥里加很多白糖。能吃上的菜,基本只有永远不变的土豆丝、煮海带或是腌制的野菜。总是饿着让老刘很恼火。有一天,胖虎在给他打饭时多说了一嘴“菜只能打一次”,老刘很生气,觉得胖子打饭挑人。

有时候,老刘觉得,自己对这团队已不抱指望。他想,这些人来这儿的目的,可能只是表现自己的能力或者做喜欢做的事儿,根本不是共同创造新生活。

在平顶的大门入口处,他找了一小块地,位于团队的耕种区之外,不会影响平顶耕种土地的规划。老刘播撒下自己带来的菜种,当做自己的实验田。他决定自己去实现农耕梦想。

7月5日,平顶来了个替补的新人,名叫韦泽华,官方介绍“农场主”。但很快,平顶又失去了两个人:一个女孩家里有急事,而那个退伍军人因为违规退出比赛。

“走的都是干活的。”老鬼找老刘诉苦,他焦虑极了。

又饿又穷的居民们变得极其敏感,一丁点小事就能引发争吵,每隔一两天总有人情绪崩溃大哭。还没有到淘汰的时刻,离别却降临了多次。压抑的气氛闷住了平顶。

最让老刘焦躁的是,他们快破产了。

“现在就剩500块钱了,再消费,没了!这种情况了怎么办?”进入平顶半个月后,老刘终于在一次例会上爆发。他用手背叩击桌面,“危机和紧张感还没有!幻想还很多……”他越说越激动。

“你放慢速度一点!”

“你的态度决定了我们没法说出想说的话!”

年轻人警告着抗议。

老刘继续提高音调:“大家不要那么虚伪好不好!”

“我来说赚钱的方法!”刘洛汐突然大声说,“我觉得,赚钱绝对不是我拍桌子喊出来的!”说到“拍”字时,她突然猛拍一下桌子,提高八度音调吼了起来。

整桌人都愣住了。

刘洛汐在成都
刘洛汐在平顶

三  

在平顶之外,在刘洛汐熟悉的成都,她也会吼人。她的日常生活也是吼着过的,顶着大浓妆天天连轴转,赶场主持、拍摄、上时尚课,其他时间几乎都用来经营自己的服装店。她像一张拉满的弓,紧绷着,店员一旦出现点小疏忽,一串狠话就立刻吼过去。

刘洛汐是甘肃人,已经在成都生活了八年。她生活里就有一种戏剧感,什么都要做得很强烈,事业要拼命,恋爱得轰轰烈烈,来平顶之前,刘洛汐已经失眠了大半年,身体和精神都到了临界状态。然后她听说了《我们15个》。根据节目组的描述,那可真是个逃离现实生活的好地方,居然还是24小时直播——“那太适合我了。”

在平顶上,刘洛汐素面朝天,显露出小眯缝眼,脸色总是黄黄的。她穿最简单的T恤或背心,金色头发在头顶扎成个揪,又用发带固定住散落的刘海。皮肤晒成了棕色,腿上都是湿疹,她变得灰头土脸。

刘洛汐也许是平顶上最活跃的积极分子,除了照管牛,她还下地干活、搬运木头和砖头、修缮厕所。虽然没有特别拿手的活计,可她从不惜力,哪里需要奔哪里。她可能不知道,在网上直播的弹幕里,网友送了她一个外号——心机婊。

没吃上晚饭的第一天深夜,她想着,不把火生起来第二天还是没饭吃,于是连夜和另外两个男生生火煮米。她一边念叨着“我做事从来没有半途而废过”,一边坚持不懈地对着微弱的火苗猛扇扇子。过了很久,一直沉在锅底纹丝不动的米终于泛了上来。其他人都睡熟了,平顶的第一锅饭也终于被他们硬生生地扇熟了。他们高兴坏了,每人尝了一小口。

刘洛汐始终相信,大家能在平顶上做好多事儿。他们在美术、音乐、英语、健身领域都有人才,可以办培训班;平顶上空气清新风景也好,主持、唱、跳的人他们也都有,搞个农家乐也很不错。到平顶第二天,送菜上山的赵大姐来了,她热情地跟大姐聊她的商业设想,想托她带生意上来。想不到被赵大姐毫不留情地泼了一桶冷水——交通太不方便:“我们孩子去镇上的培训班,一个月650块,有空调,还包饭”。

刘洛汐没想到,年薪20万的自己有一天还要跟人计较650块。她走到牛棚,对着奶牛说:“我说那么多,还比不上人家650。”

然而那两头奶牛也让她操碎了心。刘洛汐每天清理牛棚、喂草喂水、放牛,牛瘦得皮包骨头,还生了病,产的奶不能喝。兽医来看牛,买药又要花钱。她一急,“哇”地哭了。医生见了于心不忍,倒是减了点医药费。

好在她不用一个人面对这些。她会关照人,几个年轻女孩都是她的好姐妹。她常和男孩一块干体力活,很快跟男孩们也都结下了革命友谊。大家年纪相仿,聚在一块互相八卦一番,聊一聊梦想,就都成了兄弟。“拳手”想开自己的拳击俱乐部,想当动作演员;“马桶盖”想找到新的灵感,成为厉害的跨界合作人;“流浪汉”希望在这里找到家的感觉,然后继续自己的行走梦。到最后,刘洛汐就说:“我的梦想就是帮大家实现梦想。”

但这群伙伴都跟老刘不对付。想法不一致也就罢了,老刘还脾气暴躁,开会时一说话就跟吵架似的。他们也不满意老鬼,开会太无聊太低效了,强调团结、强调安全,从来不解决实际问题,是年轻人最烦的那种领导讲话。更过分的是,老鬼从不鼓励年轻人。她提出了那么多计划,他一个都不支持。

刘洛汐知道,跟她吵过好几次的老刘,还有老鬼和谭阿姨,肯定特别看不惯自己。有几回,她顶着烈日出谷仓翻地,看到老鬼他们聚在一块,看到那些瞟她的眼神和扇动的嘴唇,她能想象出他们在说什么——刘洛汐又要表演、抢镜头了。

断粮和破产的阴霾笼罩平顶时,不被肯定的委屈就加倍放大。有段时间,刘洛汐也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但一个月快过去时,终于有好消息传到平顶——有人订购了两位居民制作的皮具。钱虽然不多,但那似乎意味着,刘洛汐一直倡导的商业计划终于有了起色。她重新对这个乌托邦燃起了希望,她觉得,日子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老鬼

 

从杭州出发去平顶所在的镇子,不到两小时车程。山脚下有一栋小白楼,如果不出意外,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将在这里住上一年。我在小白楼门口的空地等着上山的班车——每小时一班,四驱吉普,载满5人,司机才肯发动车子。我们挤在后排座位,在一路颠簸中紧紧扒着椅背。车盘过五六个弯,再往山林深处开去,就会看到印着节目图标的绿色大铁门。铁门后,是一座临空搭建的庞大单层建筑,像一个扁扁的迷彩方盒子,那就是节目组的工作区。再往里走,就到了平顶。

我在扁盒子门口下了车,在蝉鸣和蛙声中,一个男声从平顶广播里传来:“请XXX立即更换电池。”这是工作人员敦促某个居民更换随身佩戴的麦克风的电池。

进入这幢扁盒子,需要换拖鞋,建筑内部和无数现代化的办公区域一样,银灰写字桌简洁齐整,冷气开得很凉。办公室按部门划分:导演、编剧、素材、音乐等等。唯一特殊的是,这里每一个房间,都放置着一台四路画面同步直播的监控屏幕。

午饭时,工作人员到茶水间取了盒饭,我们在监控屏幕前的长桌上坐下。抬起头,屏幕里的居民们也正围在胖虎的饭桌旁吃午饭。勺子碰在不锈钢碗壁上的声音从监控画面里传出来,响在茶水间,让人恍惚。

在工作区,余哲是这个节目的核心人物之一。节目制作之初,他是选人导演,精心挑选了每一个进入平顶的名单,他可能也是这里最了解15个居民的人。现在,他的工作重心已转移到节目的剧情上——他得想方设法去控制平顶之内,不要出太大的乱子。

余哲是湖南人,是颇有资历的电视节目导演。他戴黑框眼镜,头顶的一撮儿头发留长,向后束成小辫。尽管看上去干练又有性格,余哲要处理的却是细致而繁复的人事。他得时刻跟进每个居民的心理状态,熟知居民们的关系变化,还得和居民的亲人朋友维持沟通,处理各种各样的抱怨和不满。

但对余哲来说,他工作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救火。开播第一个月,伤病、违规、情绪崩溃、激烈冲突,突发状况一个接一个。应对突发也就成了余哲和编剧团队的日常工作。居民的非常规退出,是最让节目组措手不及的,他们根本来不及替补进新居民,导致平顶上的人数一直都凑不到15个。

每天早上,余哲都要和编剧团队召开一次晨会。他们讨论和总结平顶上发生的大小事情、居民们的动态,还得联系和安排外面世界的闯入者(比如超市老板、医生等等)。更重要的,他们得学会预测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但即使编剧组做足了功课,平顶上爆发的冲突和背地里的勾心斗角,还是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在中国,很少有人相信电视上的“真人秀”是真的,平顶似乎“真”得过了头——居民矛盾如此密集,像编出来的剧本,常有人在网上评论:“神剧本……这演技……我先去厕所吐完”。

余哲不想理会这样的声音。“‘撕’得多了,网友会觉得你是在演戏,”他说,“荷兰版是‘撕’得不多的,他们观众的层次和欣赏水平是能接受、也会去主动阅读平静的生活。但是说实话,中国网友忍受不了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他们看不懂也不接受。”

话虽如此,居民们“撕”起来也很让余哲担忧。如果矛盾和斗争太多,对平顶居民的情绪影响就更大,节目也很容易就走向负面。

偶尔,平顶也会传来“和谐”的声音。在替补居民韦泽华到来后的一天夜里,刘洛汐和他大半夜地跑去厨房偷吃麻酱,聊起了天。中控室里的人都很兴奋,大家都期待两人有更进一步的发展。网友们热爱这样的戏码——恋爱+宫斗,这个时代最受欢迎的剧情。但现实毕竟不是偶像剧,那晚没有再出现更浪漫的剧情推进,他们聊了好久,然后各自睡下。

进入7月下旬,淘汰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对节目组的人来说,淘汰是引发争斗最重要的机制,网友们显然很期待赤裸裸的正面对掐,直播收视率开始显著攀升。这是一场硬仗,整个节目组的人都打起精神,准备应对突发情况。但一个星期后,从镜头里的平顶到监控屏幕后的这个扁盒子,都陷入了慌乱。

 

进入第一个月的第四周,也就是淘汰周,平顶上的气氛明显不同了。几个年轻人常常聚在牛棚或是树林里分析选票。老鬼和他的伙伴们,每天晚上总坐到一个帐子里小声说话。有时,老刘甚至会悄悄摘下话筒,直到广播提醒才戴上。所有人似乎都在谋划什么。

老刘早就开始布局了。他写了十张左右的小字条,叠成小方块,不经意地塞到其他人手中。纸条内容是一样的:“老刘大哥家里有比在平顶上更重要的事,希望你理解,如果你想在平顶上走下去,这个月投我。”

老刘也不再跟人吵架。开会时,他喜欢坐得远远的,只用一条胳膊搭在桌子上,身子往后倾,眼睛盯着别处。他的那方实验田一棵苗都没有长起来,他很失望。进入淘汰周,他在蚊帐上贴了张纸条,写着“老婆,把我的身份证邮寄给我,想你”——那其实不是告白,而是暗示,他准备离开这个乌托邦。

按节目组定下的规则,淘汰要经过三轮投票。

第一轮投票,平顶上的居民每人3票,选出3人进入危险区。老刘毫无悬念地拿到9票。他自己把票投给了最安全的胖虎。胖虎单纯善良,就是总唱歌,听多了实在有点烦,但老刘不愿打击胖虎的音乐梦,他给出的投票理由是:“我不想看到一个体型硕大的大老爷们儿每天围着厨房转。”刘洛汐也收到了9票。第三位进入危险区的,是年龄最大的谭阿姨,5票。

距离淘汰日还有五天,节目组替补进了两位新人。共同生活四天三夜后,原居民将投票选出一个新人留下,淘汰另一位。老刘判断,留下来的会是那个24岁的陈宪一。他是个帅气的高个儿男孩,大学刚毕业。果然,第二轮投票后,他以7比6的票数险胜,正式成为平顶居民。但他将面临一个非常困难的选择——将由他来决定,老刘、刘洛汐、谭阿姨,这三个人谁离开平顶。

老刘找了个机会,告诉陈宪一,希望投给他,让他离开。陈宪一却回给老刘一张纸条,说,根据他来平顶前看到的网络排名,老刘的人气是最高的,他担心投老刘,会被网友抨击。

7月22日,淘汰日的早上,山下超市的沈老板突然带来一笔订单,订购老刘加工的水杯——老刘原本是做给自己和老鬼的,没想到被沈老板看中,成为平顶迄今为止最大的一笔收入,显然也会成为未来的一个创收点。平顶的居民们欢呼起来。“谭阿姨走定了。”所有人都这么想。订单此时出现,无疑给老刘的留下增加了重要筹码。谭阿姨也提前收拾好了行李,准备离开。

老刘心里有些挣扎,订单在此时到来,实在太像节目组希望他留下的信号了。陈宪一也想到了这点。老刘又找到陈宪一,替他分析了投每个人的利弊,再次表达出自己想走的意愿。他承诺,自己会在告别时强调,外面有更重要的事,他届时会向所有人解释:“老刘大哥的平顶梦想就交给宪一来完成”——如此可以避免网友怪罪到陈宪一头上。

平顶外,节目组也已准备好谭阿姨被淘汰的预案,备用方案是老刘,刘洛汐不在考虑范围内。

所有人都准备就绪,等着陈宪一的决定。

“我的决定是——”陈宪一很严肃,顿了一下,“刘洛汐”。

“不玩儿了。”流浪汉猛地起身离席。

“这会是你在平顶最后悔的一个决定!”拳手说。

“你怎么断定一个团队的?这里一半以上的人都在保她!说明你完全不理解一个团队的定义!”韦泽华指着陈宪一怒吼。

刘洛汐的好姐妹当场放声痛哭。

中控室里一片讶异,分镜导演们紧张地捕捉着画面,在此之前,他们的镜头都在追谭阿姨和老刘。意料外的结果太突然,有些导演也开始流眼泪,而节目的运营部门甚至还没有准备这个结果的推广文案。

余哲来不及惊讶。

监控屏幕上,韦泽华、拳手、流浪汉和马桶盖都搬着各自的箱子向外走去,他们准备一同退出。余哲立刻进入平顶,接走刘洛汐,并向四个男居民重申规则——主动退出的居民有24小时冷静期,冷静期后再作出决定。

那天傍晚下起了雨,整个平顶像受了重创,一片悲戚。韦泽华拿了饭盒打着伞回到大门口,在雨里坐着吃饭。马桶盖坐在谷仓小门口看向远处,他直了一下身子,和身边的人说:“在现实社会里,只要让我看到这样的事情,我可以逃,”他看向斜上方,轻微地点着头,好像在思考,“没想到在这里,在逃不掉的情况下,我会有这样的反应。”另一个居民感叹:“这里的复杂只是外面的缩影。”

流浪汉、拳手和马桶盖冷静后决定留下。深夜,他们到牛棚商议。流浪汉说:“与其这样走,不如给洛汐报仇。”

老刘一直在谷仓里做杯子,看到陈宪一回到谷仓,他打了个招呼:“宪一啊,明天跟着你老刘大哥做杯子吧。”他担心新人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打算多关照他。陈宪一拒绝了,明天他要跟着流浪汉做皮具。老刘知道,陈宪一刚才也去了牛棚。

淘汰日的第二天下午,24小时冷静期已到。所有人聚集到谷仓里,四个人开始轮流陈述自己的决定。老刘坐在桌子的最远端,早猜到了他们不会走。

轮到流浪汉发言,他先提起了投票,直指老刘作弊。“你别说那些有的没的,要走你就走,不走你就赶紧说!”老刘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指着流浪汉骂。流浪汉嘴上吵不够,又伸出一条胳膊,冲着老刘做了个大拇指朝下的手势。老刘冲出谷仓,抓起了一把锯子。

监控里传来一片惊叫,分镜导演紧急切断四路直播。“赶紧!赶紧喊人!”中控室里的工作人员慌不迭地喊到。导演办公室里的余哲已经不见了。

不到5分钟,余哲冲进了谷仓。老刘还在原地站着,呼哧呼哧喘气。老鬼已夺下了他的锯子。居民们满脸惊惶,几个姑娘还在哭。流浪汉已经跑远,在鱼塘边,握着一把铲子。

 

老刘被带出平顶。24小时后,他回来向居民们宣布:因为违反节目规则,也觉得自己的心态不再适合留下,他决定退出《我们15个》。他跟每一个居民告别、拥抱,把手表留给了流浪汉。这时,《我们15个》其实只剩下11人了。

一离开平顶的大门,老刘就想不起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告别的15分钟像在梦游,他脑子完全是懵的。过去整整一个月,都像一场大梦。这个过程难以言喻。他也没工夫认真回头细想。他很想念老婆孩子,想回家。

节目组给他订了一张火车票,租车把他送到火车站。

他带上平顶的行李很少,大部分是工具,只有几件干活穿的旧衣服。上山前,他的预期是待满一年,于是把手机、证件都交给老婆带走了。

现在,仅仅一个月后,他就坐在候车大厅等着那班回家的列车。他行李不多,身上还是那件在平顶犁地时穿的迷彩褂子和大裤衩。虽然已是晚上,火车站的人还是很多。他又回到了人群里,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老刘注意到,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在旁边溜达了两次。第三次,男孩终于走到他跟前,问:“你是刘富华刘大哥吗?”

那是老刘人生中第一次被陌生人认出来。男孩是这个节目的粉丝。他开心地聊了很久,等男孩离开,突然发现,他已经错过了火车。老刘打算向一个候车乘客借用手机,给家里打个电话。对方抬头一看,老刘一身破烂,又黑又瘦,瞪了他一眼,不再搭理。

他走到车站寄存处借电话。寄存处的工作人员是个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有点警惕,“你是流浪汉?还是搞传销的?”老刘掏出仅有的一点现金和废掉的火车票尽力解释。他借到了电话,拨通老婆的号码,让她赶紧联系节目组帮忙,请节目组的人还拨这个号码找他。

挂上电话,刘富华不敢走开。他坐在寄存处,等着那通安排他回家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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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15个》最新进展:

7月27日,老鬼在和韦泽华的冲突中动手,因违规退出,平顶上只剩11位居民。之后,节目组陆续补进新人。平顶居民们开始通过制作手工艺品、开办儿童培训班等项目创收。8月25日,平顶的第二个淘汰周结束,首发15人中的谭阿姨被淘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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