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闻臭的人

陈晓舒 · 11/04

来源:界面新闻

 

 

口述:两个嗅辨员

采访、整理:陈晓舒

 

我叫陈维,是北京市环境保护监测中心的分析师,我的本职工作是做重金属的无机监测,监测范围包括北京市的土壤、气、水和固废。雾霾的鉴定分析,也是我的本职。

我是陈圆圆,也是北京市环境保护监测中心的工作人员,主要是对技术和质量进行管理。嗅辨只是一个义务工作,在国外嗅辨员很贵,但我们是免费的。

我们两个做嗅辨员已经十年,从2004年开始,应该算是在职者中最老资格的嗅辨员了。我们嗅辨的是恶臭气味。

人类嗅觉对气味的反应有三种。第一种使人产生愉快的感觉,第二种具有气味但不会引起人们的特别注意,第三种就会让人产生厌恶的心理反应,甚至会有恶心、呕吐等生理反应。我们把第三种气味称为恶臭气味,需要由嗅辨员的嗅觉来监测。

嗅辨员的职业规定,是年龄在18到45岁之间。我们单位将近200人,每年有新人进来,有意向做嗅辨员的会进行报名考核。考核分为笔试和嗅觉测试。嗅觉测试的考核方式,是从标准臭液中分辨出花香、水果香、汗臭、粪臭和甜胶臭五种气味,一个都不能出错,有些有鼻炎的,对气味不敏感的,就会被刷下来。但实际上,嗅辨员的考试是挑选那些“最普通”的鼻子,我们不要求嗅觉灵敏。考核成功会颁发资格证书,这本证书的有效期只有三年,三年后想继续担任嗅辨员,必须重新进行一次考核。

我们单位现在有40人左右是嗅辨员,大多数是女性。这也许是因为许多男士都吸烟,导致嗅觉退化。

在生活上,我们其实没有任何禁忌。但在工作期间,我们不能吃有味道的东西,比如蒜、韭菜、火锅、口香糖,我们日常使用的洗发水也不能太香,不能抹香水,就连护肤品都不能有味道,所以我们四处去挑选没有味道的护手霜。

嗅辨任务往往会提前一天下达,嗅辨员就必须严格遵守这些禁忌。

我们的主要监测任务都在夏季。夏天的温度比较高,随着空气的挥发,垃圾场周边的味道会比较大。现在对污染源的监测已经下放到各区县,一些社会化的实验室也有监测能力,我们承担的任务稍微减轻,只对国家级的污染源进行监测,比如高碑店、六里屯,以及一些卫生工程的医疗垃圾焚烧等等。

除了每年计划内的例行任务外,常常还会接到一些信访任务,大多是一些垃圾场和工厂的偷排,收到周边群众举报后,我们就会过去采样。

我们有个采样科,他们采集的样品包括土壤、水和空气,采集回来后,由我们进行分析。在我们中心,气味分析占的比重其实很小,水的样品会更多一些。

我们刚到这个单位没多久,有一年,遇到一起群众举报,举报的是一个药厂排放臭气。采样员按照正常程序去药厂采样,采了几次都没采集到污染源,当时我们都挺困惑的,到底这家工厂有没有污染?也许是涉及到工厂当年的利益,他们在白天看守得很严。

后来我们联系了朝阳的兄弟单位,安排我们在夜间去采样。采样员蹲点了两天,晚上十点钟巡查的时候,仍没有任何动静,11点钟去还是没有,到了晚上12点钟,人们熟睡的时候,巡查人员感觉到了味道,赶紧召集所有人前去采样。按照我们的经验,这种偷排气体都是一股一股的,如果不在第一时间采样,可能就无法采集到了。

采集样品需要根据采样现场的风向和风速,在工厂厂界下风向或有臭气的厂界上选定监测点。那天采集完样本已经凌晨两点钟,采样员把样本带回实验室,再连夜召集嗅辨员到单位进行嗅辨。凌晨三点钟,我们的嗅辨员就集合在实验室里,当天早上,分析员就把这批采样嗅辨的数据报告完成了,药厂的排放果然是超标的。

恶臭的样品保质期只有24小时,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要加班完成任务。一份报告的完成,需要采样员、2个配气师、6个嗅辨员合力完成。

我们的实验室设计了三个套间。进来第一个套间叫缓冲间,标准是三平米。缓冲间往里是配气室,我们两个人,现在也负责配气,平时就在这些机器上进行工作。再往里的房间,是嗅辨室。每个嗅辨员有一个工作台,像考试间一样,互相之间不能干扰。

整个实验室有换气和空气净化的设备,能够保障我们这个屋子是不受外界干扰的。

当采样员采集回样本后,配气师需要组织嗅辨员到嗅辨室进行嗅辨。嗅辨员是不能观看配气实验的过程,也不知道样品的来源。

配气室有台仪器,叫动态稀释仪。配气师先通过活性炭过滤装置往袋子里置入洁净的空气,袋子都是一次性的,有三升。然后用定量的大针管,抽取恶臭气体样品,稀释进这袋洁净的空气中。环境监测一般从10倍开始稀释,污染源会从30倍开始稀释。

接着,配气员会再配出两袋洁净空气。这三袋气体中,有一袋就是稀释过的恶臭样品,另外两个是空白样品,配气员分别在上面标注编码“1、2、3”,分发给6个嗅辨员。

嗅辨员拿到这三包气体,拆开袋子,把气体轻轻挤出来,用鼻子嗅,并记住袋子里的味道,在表格上勾选出有味道的那包气体,这是完成第一次嗅辨。

这时,配气员会再配一次同样稀释比例的气体,调换编码顺序,让嗅辨员再分辨一次。这个过程需要重复三次。

如果6个嗅辨员三次都没有闻出三袋气味的不同,那么这个污染源就没有超标。如果嗅辨员选出了有污染的气味样品,我们会再对样品进行再一次稀释,扩大稀释比例,再让嗅辨员分辨。直到恶臭样本稀释得越来越淡,嗅辨员闻不见三包气体的不同,这个实验才算结束。

一次嗅辨往往会进行45分钟,如果嗅辨没有完成,嗅辨员会休息15分钟,通常会在两个小时内结束嗅辨。如果那时嗅辨还没有结束,我们会换下一拨嗅辨员,防止嗅辨员的嗅觉疲劳。

我们曾经希望,把“电子鼻”引进来,像环境监测一样,把电子鼻预警做到各个垃圾厂和有味的点去。电子鼻是仿造人类的嗅觉器官建的传感器,有广谱传感器和特征污染物的传感器,但目前只对氨和硫化氢有专门的传感器。

我们努力过,但是没成功。

在比较电子鼻和人类鼻子的过程中,我们发现,电子鼻确实能够替代一部分人类劳动,但是需要先对仪器进行驯化,把人的感知告诉传感器,判定这个浓度是不合格是超标的。

但电子鼻最大的问题,是传感器的寿命比较短,一般是一到三年,三年后传感器的寿命到了之后,我们就要再换传感器再进行驯化。从科技水平和成本来说,都不太可行。也没有特别成熟的公司在做这个。现在,一些企业会用电子鼻去监测污染,但对于我们监测部门来说,使用它来出具报告还不太可行。

我们现在使用的,仍旧是“三点比较式臭袋法”,就是刚才介绍的实验方式。这个国家标准最早是我们中心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立的,沿用了日本的标准。

但很多时候,恶臭的味道真的很不好闻。有一次,一个鼻子比较灵敏的嗅辨员,在闻第一个样品的时候就跑去缓冲区的洗手台吐了。而配气师通常会闻到恶臭没有稀释过的原样,那个味道更浓烈,受不了的话,就到缓冲区的水池里解决一下,更多时候,这就需要考验克制力了。

还有一次,恶臭味道稀释了上万倍,但还是能闻到。那个味道是医疗焚烧的刺激味,我们的感官对那个味道特别敏感。当时我们稀释的倍数是从30倍、100倍、300倍、1000倍、3000倍、10000倍逐渐递增,那天稀释的倍数太多了,以致于上午嗅辨员们还休息了一次。休息的时候大家并不交流,做了太多年的嗅辨工作,我们对这些都已经习以为常。

在实验过程中,嗅辨员只需要鉴别出是否有味道,不需要知道这个味道的具体物。当然,在嗅辨后,我们也不会去问采样员这是什么,尽量不去想这个事情,降低这个味道对我们生活的影响。

但实际上,有经验的嗅辨员能区别出各种味道。垃圾的味道,就是我们平时走过垃圾桶那种腐败的味道;医疗气体除菌的氯味很高,就会有一些刺激性气味;还有一些工厂会有添加剂的酸味;粪臭味是最容易区别出来的。

在生活中,我们像正常人一样,在街道闻到的味道,和所有人闻到的都一样。但是,如果在某个地方闻到和实验室一样的味道,我们就赶紧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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