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晚风|短章

王琛 · 05/28

 

回老家时,我常去我同桌家喝茶。两年前他买了一辆车,老款的帕萨特。他说,这车看起来商务。几年前他搬进新的小区,自己住一个大房子。我家到他家有三公里,差不多是县城的两端。在县城的三轮车大军取缔之前,这三个公里我需要支付四元到五元钱。后来没了三轮车,他就开车来接我。

我同桌热衷于参加饭局。工作五年,在本县,他在饭局上认识了许多人。大家都能记住我同桌,他的特点是敢喝。我同桌在月亮下举起酒杯,喝了出去吐,回来接着喝,如此往复,喝到下半夜。

前年五月我等着换工作,回家呆了一段儿,每天没事干,被我同桌拉去一个饭局。我同桌开了他的帕萨特,点起烟,左手搭在车窗上,开动音乐。饭局在我们小学那条马路上,一家眼镜店主在路边树下支了一张桌子,从隔壁饭馆点了菜,搬来几箱啤酒,大家就坐下来了。我看着酒,刚要开口,我同桌摸出两瓶饮料,说,迈克,你就喝脉动吧,别浪费啤酒了,你难受,酒也难受。

迈克是我同桌对我的称呼。很多年前我们一起踢球,我跑得快,他认为在运动界,跑得快的人应该叫迈克,因此我得到了这个光荣称谓。

饭局上最初只有五个人,除了眼镜店店主,其他几人都是我同学。我们当然聊起了高中,细数往事。大家举起酒杯,为青春干了杯,啤酒喝掉一箱,我的脉动也开了第二瓶。

但不久,当朋友的朋友陆续赶来,局面就开始失控,互相不认识的人越来越多,话题开始乏味,酒到中场,饭桌上已经有十个人。来得最晚的一个脸庞稚嫩,大概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自报姓名以后,听我们说起年龄,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是1996年生的。我们吃了一惊。

1996满了酒,站起来仰了一下脖子,咕咚一声咽掉酒,随后杯口朝下,以示喝得干净。世界安静了半秒。没有酒滴下来。

到了十点,桌上只剩下肥腻的猪头肉。隔壁饭店也要关门。县城的街上偶尔有摩托车飞驰而过,发出尖锐的轰鸣。桌上的我们大骂一声傻X,接着把酒灌进肚里。我的脉动已经喝完了,仍然举着空杯,和每个人碰来碰去。

有人把空酒瓶扔到马路上,获得了爆破声。

我同桌吐了两圈,回来坐下。我看看他,又看看树杈里的月亮。晚风吹了起来。我同桌扶着我的肩膀说,迈克,你放心,我还行。

醒酒以后,我同桌开车送我回家,车只拐一道弯,经过两个路口,路过我们的小学,路过我们的中学。我们打开车窗,小城的晚风吹进来。

我同桌叹了一口气,说,迈克,你说那个傻X,他真是1996年的吗?

我说,差不多,看起来像。

我同桌说,咱们是1988年的,妈了个X,差了八岁。

我又说,看起来差不多。

我同桌拍一下我的肩膀说,不是这么回事儿,差太多了。

我忘了接下来自己说了什么。我应该说什么呢?

 

***

离开我们改了很多次名字的高中,我同桌和我再坐同桌,就只能是吃饭。今年五月回家,我又去找了他。他只穿了短裤,开门后直冲回卧室。一局魔兽还没打完,我等了他二十分钟,又把他卧室墙上的图画看了一遍。墙上的图都是他打游戏的截屏,其中一款游戏我也玩过,名叫穿越火线。在那张图里,我同桌手持利刃,正对着前方刚刚变形的怪兽。

回到本县,成为一名公职人员后,我同桌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流连在饭局上,经常一个晚上要换两次场,匆匆赶到第二个饭局时,他总要自罚一杯才坐下来。我同桌是个讲规矩的人。

打完魔兽,我同桌拉开窗帘,阳光照在茶几上。他把自己摆在沙发上,看着空气跟我说,最近不怎么出去喝酒了,主要是觉得没意思。我正好跟他相反。我告诉他,我今年才发现啤酒好喝,有几次一天喝了八九瓶。

晚上我们就约在了环城路上一家烧烤摊。天色已晚,白天飞扬的杨絮已经看不清了,除非它们飘到了酒杯里,才提醒我们晚风吹了起来。

大部分时间,我们在聊另一个同学。就在今年五月,那个同学开枪打死了自己的前妻,没几天就自首了。在十年前的学校里和十天前的通缉令上,我都记住了他的名字。这天晚上,我又听说了他的小名:燕虎。由于一定程度上的仗义、凶狠以及与年龄不符的财富积累,燕虎这个名字早就流传在县城的黑道上,这次犯罪后,真正获得了影响力。

羊肉和烤翅端上桌,我同桌和我端起啤酒,各往地上浇了半杯,表示送给燕虎。吃了一口肉,我告诉我同桌,燕虎现在关在死牢里,很难吃上这么好吃的烧烤了。

我同桌不赞同我。他说,燕虎这辈子早值了,生前的利,身后的名,他都有了,你说还图什么呢。

我说,不对,他1987年的,才二十九,这就死刑,太亏了。

我同桌继续不赞同我。他说,不在于长短。我们活到九十二,也未必比燕虎过得痛快。

我同桌的语气有点严肃,像是早就对这个回答进行了充足的思辨。我反驳不了他,就跟他碰碰酒杯,继续吃串。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不怎么说话,即使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主题大致是讨论到底什么事情稍微有一点儿意思,值得努力活到九十二岁。几十分钟过去,我们没得到答案,我可能长叹了一口气,总结说,你看,基本上没有什么意思,说到底,人活着是消磨时间,没什么可以努力的。

我同桌点点头,接着又挑起眉毛,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拿眼神指向马路对面,说,如果我们坐在这里一直喝到下两点,你就知道,努力的人还是不少。

马路对面是本县的环卫局。在灰黑色的天空下面,“兰陵环卫”四个字接了电源,闪着红彤彤的光。

我回过头,听我同桌继续说:

“到了下两点,第一批扫地的老头老太太就出来了。从两点开始扫,一路扫到天明,他们不走,等着环卫里面的正式职工验收检查。

“你知道吧,我见过好几次,我见过一个老太太拿了一包鸡蛋,塑料袋装着,顺手放到检查车上。除了鸡蛋,我还见过拿了一包青菜。鸡蛋和青菜都是自己家产的,给他们一点,检查的时候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给你找找麻烦,太阳出来了你还得接着扫。

“这些老太太,大部分六七十岁,将将能走动路,不送点鸡蛋,累就累死了。

“你说人生无聊吗?”他最后问我。

一声轻微的轰鸣,一辆洒水车在路边开了起来,车走过去,地面湿了。我们接着又不说话。我想象着,看不见的杨絮落在地面上的水里,小心地缩紧了绒毛。我也想象着,我的同学,杀人嫌犯,看不见的燕虎,他蹲在不远处的看守所里,双手紧缩在手铐里。

我抬头看,天空找不到边,星星不太多,酒杯里泡沫变少,还有晚风,它就是不停地吹。

 

——END——

题图:朱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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