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

尤文虎 · 03/09

集体相

 

你存在吗?你存在过吗?

我问起的时候,大伯正在喝茶,炉火很旺,煮得茶罐咕噜噜地响。他骂你了,说你是个完货、坏人,他的五个儿子,你最小,脾性最好,最聪明,他说盼着你吃一碗公家饭呢,可是你刚到18岁就扔下他们走了,他盯着茶罐骂了你很久,茶水溢了。

我找你找了整26年,我决定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看了看日历,农历正月28,他们说26年前你就是这一天走的,真巧。刚开始我总幻想着你会像以前一样,藏在哪个角落,等我找到你的时候,笑着抱我起来丢几下,然后拉着我去看你给我做的玩具,可惜,没有。后来长大了,我想着如果你真是死了,应该有个坟地,我可以带一瓶酒,坐在你旁边和你聊聊心事,可惜,没有。现在,太久了,我已经忘了你的样子,忘了你说话的语态和声音,甚至忘了为什么要找你,我只记得我要找你,我要找到你。

 

大伯

 

新营祁家来人的时候,你就在院子里。他们老两口不生育,托了人问奶奶谁家娃娃多,能抱一个走?奶奶说大伯家五个儿子,他们就来了。先是看上的你,你最小,长得清俊乖巧,抱回去容易养成自家的。他们带了糖和新衣服给你,问你去不去,你没接,说不去。四哥又问了你一遍,真不去吗?你说不去,饿死也要死在这个院子里。四哥说:那我去。他穿上了祁家人的大衣,磕了头,叫了爸,就走了。这是在70年代末,在这之前,四哥已经跟着二哥在遥远的城里讨了几年饭,他知道了吃饱的好。而你还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金窝银窝比不过你的土窝。

实际上这个院子对你并不好。还在农业合作社,冬日,大伯大娘和几个大哥早早就去地里干活去了,留下你一个在院子里,你用火柴点一个干驴粪玩的时候,把小棉袄的袖子也给引燃了,你还不知道怎样把它脱下来,只是疼得边哭边甩,但火越甩越旺,烟火和你的哭喊终于惊动了不远处的村人,他们冲进院子救下了你,说幸亏这一天在近处做活,说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那几年家里没有钱为你疗伤,大人们总是很忙,最疼爱你的方式,无非是偶尔偷偷给你吃一个攒了很久的鸡蛋,然后把蛋壳上的鸡蛋清,涂抹在你的伤口上。你就那样愣生生举着烧伤的左手,烂了干,干了烂,直到五根指头只剩下两根完整的。

 

土灶

 

我和你在一起玩时,日子已经静稳了。那时候我总喜欢粘着你,用奶奶的话说,就像鼻涕粘着棍一样,甩也甩不离。你会给我做各种各样的玩具。有粗铁丝、自行车气嘴和内胎做的小手枪,装一根火柴,扣动扳机,啪一下打出去。还有三个火柴盒做的小汽车,红纸糊的壳,黄纸贴的灯,又用细竹棍穿起四个药瓶盖当轮胎,车头前面系一根细线,就能拉着走。我们出去放驴的时候,你牵着驴,我牵着车,当啷啷一路响得心欢。

那一个暑假,日头毒辣,中午,晒得几只苍蝇嗡嗡,无聊烦闷。你冲进屋子喊我走,奶奶从打盹中惊醒,说不着急,喝些凉水。我已经迫不及待,跳下了炕穿上鞋就跟着你走了,后面还追着奶奶的抱怨。“糜子快被雀儿吃光了,我们打雀儿去。”你回喊了一句,带着我就飞了。看雀儿本是百无聊赖的事。有你在,才有意思。到了地边,我们找了一个背阴的土坡躺着休息,每人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你枕着胳膊给我讲你听来的古今稀奇,野风一吹,凉爽惬意。若真有雀儿叫,我们就抓几个土块,扔出去惊走。

这是我们在一起过过的最无忧无虑的时光,我天天跟着你打雀儿、放驴,或者在黄土埂子上挖一个土灶,偷着烧谁家还没长好的洋芋……

只有一次,往家返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在离家门口不远的一棵大柳树下还摔了一个跟头。回家不久,就病倒了,高烧说胡话,赤脚医生打了针,三天还是不退,奶奶说这娃怕是失了魂了,然后带着木呆呆的我回到了那棵大柳树下,拉着长长的尾音为我叫魂:“虎儿回来,虎儿回来,回来吃饭饭喽,藏不害怕喽,藏不害怕喽……回来咂蛋蛋喽,藏不害怕喽,藏不害怕喽……”回去后她又给我盖上棉被,出了一身汗,好了。

你后来特意告诉我,不要相信奶奶的迷信,人怎么会失魂,生病了就要打针。

 

 

十五六岁的时候,你跟大伯说,你已经长大了,不愿意和老人挤在一起。大伯同意了。给你的房子盖在了院外,土墙瓦顶,只有几平米,什么家具也没有,但你还是很高兴,带着你的被子,早早搬了进去,你要开始过你自己的日子。

为了让这个小屋子看上去符合你的心意,你给你的炕周围糊纸糊得很用心,你不要街上那些花花绿绿的炕围子,你要用你自己的东西。这墙上有你写的毛笔字,有你画的画,还有你从用过的书本里剪出来的纸叶子,你连它们应该出现在什么位置,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

我知道你爱你的小屋子,你对你的、你做出来的东西格外在意。你说,不会什么,就学什么,缺什么,就做什么。你还开始注意起你自己的形象,出门前会梳理头发,带着补丁的衣服永远都被你洗得整洁干净。偶尔上街,还会穿上你那件心爱的风衣。这时候你的学习也好,班上数一数二的成绩。在我们这个黄风土雾的村子里,还没有出过你这样会写、会玩又聪明的人,每个人都觉得你要吃上公家饭了,而你自己也变得更加努力。

你还把你的名字改了,以前叫尤小红,你觉得那是个女孩子的名字,自己给自己改成了尤文军,这才有些英武气。

 

 

一个腊月,粮草丰裕,村子里攒满了闲时间。你用竹筐、簸箕、纸和破了的门帘扎了一头狮子。三哥欢天喜地地钻了进去掌着狮子头,另一个大小伙子弯下来抱着他的腰,披着门帘,扮演者狮子的后半身。其他的少年们按照你的指点敲着古老的牛皮鼓和一个铜锣,咚咚哐咚咚哐,你拿着一个有铃铛的绣球,在狮子面前翻筋斗,带领着它咬东咬西。村子里的人围成一圈看着你们,又害怕,又稀奇。人们说,娃娃们的游戏,大人都玩得很有趣。

1990年,正月初一,村子里开始刮大风,整个天都被黄风和雪雾罩黑了,连着很多天。天气稍好,晚上,你还提着灯笼带我去家家户户玩,路上我还有些害怕,你说,不要怕,哪有什么牛鬼蛇神。

实际上从这几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正月十三,我跟着父母坐了一辆很慢的班车离开了村子,回到了我平常读书生活的那个县城里去。

后来二哥说,正月十九,他们在村口的平地上栽下那个三丈多高的秋千。你必然要表演你的本领,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你。你和大哥面对面站着,就可以让这一根秋千荡平。村子里的男男女女从四处聚集,围着看你们,又提心吊胆,又赞叹不已。从秋千上下来的时候,你不小心踩空摔落在地,其实也没有多高,但周围人无意的嘲笑,还是让自信自尊的你觉得有些难为情。

你借势在地上用脚画了一个圆圈,开玩笑说:我把我的魂圈在了这里,你们可千万不要踩。村里那些个女人、小媳妇和孩子们早知道你脾气好,从来不讲迷信也不会在意,偏要冲上来乱踩一气,而你也哈哈一笑,这事终于过去。

 

大阴沟

 

他们说,正月二十,你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读书写字,大伯大娘喊你吃饭的时候,你说你头疼,也许是感冒了,想多睡一阵。可你睡了好几天,连炕也很少下去。家里人也没有太过于在意,给你找了赤脚医生看了看,或许还打了治感冒的针,但谁也不知道你躺着的这些天心里想过什么,会留下哪些记忆。

正月二十五,大娘担心你上厕所吃力,给你找了空罐头瓶子,说要撒尿,就尿到这里。你很认真地说:娘,我已经大了,让你伺候,我不好意思。事后他们觉得,这一天你大概已经知道了什么,想好你走的时间和去处。你挣扎着从炕上爬起了,上了厕所,还把你生活过的这个院子细细看了一遍。之后就躺在大伯大娘住的上房炕上,再也没有起来。

正月二十八,你已经浑身水肿,四处都痛。大伯要给你铺上他的褥子,你拒绝了,你说爹我不能铺,铺了你的褥子遭罪的很。你让哥哥从你的小屋子里取来了你自己的被子,铺了一半,盖了一半。

当天晚上,请来的医生和阴阳先生都没有了主意,谁也不知道你变成现在的样子是什么原因。阴阳说,如果早些叫他,在女人娃娃们踩过你的魂的地方施法,或许还有办法,而医生建议尽快拉到更大的医院检查治疗,或许还有挽救的余地。最后几个哥哥清扫了架子车,决定拉你到最近的乡医院去。出发之前,你的思维还很清晰,你给几个哥哥交代,拉着你被子的四个角抬起你,不要碰你的身体,还要给你盖上你心爱的风衣。

出了院门不远,你就死了。

 

 

二十六年后我再进到你的屋子里时,悲从心起,难以自抑。从你走后这间屋子就很少有人进来,做了几年仓库,现在连屋顶都已经塌破了。我还不太相信他们讲的故事,至少很难相信你死后的这一段经历。

按照村里的风俗,未婚或者未成年的孩子夭折,不会有自己的坟地——虽然你其实已经整18岁了——你被请来的几个村人连夜用席子卷走,简单烧了烧,埋在了离家很远很远、靠近河湾的一个苜蓿地的角落里,家里人都不能参与,只能守着老人,看他们撕心裂肺地哭泣。你死了好多天,大部分村里人才知道了这个消息,而家人,则要烧光一切和你有关的东西,你的衣服、你的画、照片、书、作业本、日记……

你活着的时候脾气最好,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喜欢你,但死后每个人都心生恐惧,很少有人谈论起你,远远走过你住过的屋子,都隐隐觉得有恶气,担心你纠缠上他们的美好光阴。

你活着的时候最不讲究迷信,可还是没有逃过死后被迷信讲了的结局。他们说后来你好像又被谁挖出来过一次,有一家人疾病缠身,请的阴阳先生,算出来跟你有关系,然后念经做法,重新挖你出来烧了你一遍。至于后来有没有埋回去,或者又扔到了哪里,就谁也不知道了。

你热烈爱过的这片土地抛弃了你,你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失去了所有信息。

这26年来我苦苦找你,这是我藏在内心里的一个秘密。很庆幸迷信并没有烧光我关于旧时光的美好记忆,很不幸岁月又把它风蚀得残破不堪。就像前不久我无意中才从别人那里见到的你小学毕业合影那样,其中某个肖像已经很难让我和记忆里你的故事联系起来,我确认了很多次才认出你,白衣服,右一。

 

尤万虎、尤万平、祁小平、尤帅、尤转萍、尤小刚、尤明明对本文亦有贡献

 

河湾

野鸡蛋

埂子

窑洞

放羊人

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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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文虎,生于宁夏西吉县,做过设计师、电脑维修、摄影记者、文字记者、图片编辑,现客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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