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17日中午,我睡在天津滨海新区美华大酒店的床上,窗外的示威声将我从梦中唤醒。我探头观望,楼下聚集了不少人,有些举着条幅,都是关于受损房屋赔偿的。这是“8.12”爆炸发生后的第五天。
我洗了把脸,打开酒店的电视,屏幕上领导在总结发言。我一边收拾器材一边刷手机上的新闻。我在犹豫,到底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围观?根据过往经验,集会或示威的内容很难呈现在公共媒体上,对于他们的诉求,我这个记者能起多大作用?
在示威的人群中,我打开了录音笔,听着人们的诉说。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在人群中嚎哭起来,呼喊着还他的房子,他耗费数年积蓄建立起来的家没了。男人的哭声触动了他旁边的两个女人,他们拥抱在一起互相抹泪。
现在回忆起来,在人群中的那两三个小时是我对天津爆炸最直观的感受——数千个家庭的生活被炸得面目全非。
当天下午我坐上官方宣传部的车,第一次进入爆炸核心区。一部分区域向媒体开放,以便大家了解治理情况。距离爆炸点最近的海港城一号楼就竖立在我们所在的立交桥边,它看上去像还没有安装窗户的毛坯房。
我很想进入爆炸现场,但到处都是负责戒严的武警与公安,他们的任务是保护人民财产安全。据说之前有三十来个小偷翻墙进入海港城业主屋里盗窃财物。当天我没能混进去,傍晚回到酒店,集会的人群已经散去,我一头扎进屋里打开手机寻找同行和业主,决心明天上午必须进入小区。不知道刷了多久手机,我起身洗漱时,窗外十字路口的大显示屏上正在为爆炸遇难者点蜡烛。
18日早上,我混上了一辆回小区的巴士,车里都是业主。名额有限,每户只能回去两个人取东西,我几经辗转才找到一个外地来此定居的业主帮忙。这位业主也是三十多岁,说起当下状况无助又无奈。他本来收入稳定,买房就是想踏实有个家,然后努力工作把贷款还上,现在却没处说理,眼看着没几天就到了还贷款的日子,还贷不甘心,不还也不敢。
那天上午,不少业主都回来了,每户至少有一位工作人员陪同。小区里迎接他们的除了12日晚恐怖的回忆,还有满地的玻璃渣与零星散落的白色粉末。
十点钟左右,我还在帮那位业主收拾东西,突然间楼道里穿来紧急疏散的命令,武警要求业主放下东西立即撤离。跑到外面我们才知道下起了小雨,有关部门害怕次生灾害发生,立刻下达了疏散的命令。我们走出小区,情况一片混乱,挤上巴士的人庆幸劫后余生,没找到巴士的就跑到路边拦车。
中午,有同行说在爆炸核心区又开始冒烟了。空气中刺鼻的味道让我头晕,嗓子也发干。
当天下午,我沿着上午发现的路又混进了小区,成功潜入了一号楼。在这里,家家户户原本私密的空间都大敞着门,人们的生活痕迹被保留着,显现出我们熟知的那种中产阶级生活的共性。这是一个新鲜的废墟。
我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拍照,相机发出的机械声让我觉得尴尬。楼道里一有响动,我就停下来,屏住呼吸,想万一屋主碰巧进来,我该如何解释。毕竟我是非法进入了他人的空间。
后面几天的拍摄都是如此,所幸我没碰上过业主。
2015年9月,我又去了一次天津。那次我见到了之前认识的几位业主,看到他们安好,我很开心。伤口总会被时间抹平,他们在等着补偿款谈下来,新生活也快要开始了。我想,他们再一次买房时一定会比别人考虑得更多。
那一次,我又混进了海港城拍摄这些房子的内部。那会儿有的窗户封上了塑料膜,光线经过塑料膜,变得柔和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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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文虎,生于宁夏西吉县,做过设计师、电脑维修、摄影记者、文字记者、图片编辑,现客居北京。
尤万虎、尤万平、祁小平、尤帅、尤转萍、尤小刚、尤明明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