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加州收割大麻

Lennon Bergland · 02/26

 

沿着17号公路,艾迪驾车穿过加州红杉林浓密的树荫,进入圣塔克鲁兹的群山,这时他发现养蛇的玻璃缸盖子掉了。他眯着眼,透过小窗望向卡车后座,看到了他的两只美国斗牛犬,它们的脸很宽,又多肉,像一对丁字牛排。他的名叫达米安的蟒蛇,足有1.2米多长,正蜷着身子安静地呆在玻璃缸里。

艾迪把卡车停进了车道,十个小时的旅程让他疲惫不堪。两只狗从车上跳了下来,争相跳上台阶。在车库里,100株大麻在嗡嗡作响的灯照下生长。艾迪明天就要收割这些大麻。(因为这门生意是非法的,所以文中的“艾迪”和其他人的名字都做了改动。——作者注)

第二天早上,他惊醒了。那条蛇最终还是没能在家里待下来。玻璃缸空空如也,旁边是狗用的脏毯子和破烂的磨牙玩具。达米安溜出了家门,消失在了圣洛伦佐山谷丛林密布的山里,就像《哈利·波特》中的一幕场景。

艾迪有些不开心,但并不特别惊慌。他好像觉得家附近有一条一米多长的大蟒很正常。这就是加州大麻区的“狂野西部”心态:他们喜欢大卡车,大狗,大型植物,赚大钱,担大风险,有时候,也包括大蛇。

* * *

科罗拉多、华盛顿和俄勒冈三个州已经通过投票,使得大麻可以合法售卖和种植。但是在加利福利亚,大麻产业仍然在“医用大麻”的灰色地带里进行。在圣塔克鲁兹、洪堡、特里尼蒂、门多西诺四个县(著名的“翡翠三角”指的就是后三个县),如果你有医学证明的话,可以最多种植99株大麻。问题在于,能种99株大麻的人往往会种得多得多。

2013年秋天,我从纽约来到这里,收割大麻。这地方有一股奇妙而无法无天的氛围。

机会主义者们一拨又一拨地涌入这里,挤满了周边小镇,希望在这种绿色植物上赚一笔。在当地的媒体,总有各种持枪抢劫、绑架和谋杀的案件,这些案件在乡村社区流传,就像房间里大象的潮湿气味。在杂货合作社和时髦的早餐店,每个人都在谈论。在“干活的人”——靠沃尔玛的工资度日的人们——和新近富起来、留着脏辫儿、反戴着棒球帽、炫耀钞票的年轻人之间,有明显的紧张关系。

索尔拖着满满一防水布的大麻去晾干。每个温室大概可以收割50堆这样的大麻,最终产品大概有100多磅。

艾迪继续收割大麻,我离开这里,搭厄斯的蓝色福特面包车,沿海岸线往北走。我坐在车里的地毯上,旁边是一瓶自制的红茶菇,还有一根胳膊粗细的西葫芦。前面的两个人正在交流收割大麻时遇到的吓人事情。去年,厄斯在剪大麻时,发现四周全是不停叫唤的猫。另一个人是奥克兰来的中年男人,去年他来时,接他的人开了一辆宝马敞篷车,那人猛踩油门,把速度轰到了120,在101公路上飞驰。到了农场之后,那人喝醉了,从柜台下拿出猎枪吓唬工人。在这门新鲜、季节性、没有法律约束的经济形态中,类似的故事非常普遍。

厄斯把车开进莱吉特镇的加油站。收银台后的女人正和一个当地人抱怨那些不买东西、只用厕所的人。她的头发被烟熏黄了,在脑袋后面束了一个小发髻。“又到了这个季节了,对不对,乔?”她对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说。那人穿着伐木工的吊带裤,戴着迷彩帽,正在为加的油结账。他说:“是啊,他们又来了。”

这些季节性的工人,很多本来就生活在社会的边缘,到了大麻收获的季节,他们就来北加州的山岭里,赚点快钱,寻求刺激的冒险。他们坐在高速公路的匝道和市镇广场,手里举着纸牌,上面画着剪刀图案。陌生人会接走他们,通常会蒙上他们的眼睛,带到远离城镇的树林里,在大麻农场干活。他们拔叶子,给植物浇水,修剪花蕾,希望雇他的人能够按当时许诺的价钱付款。我曾加入了这帮流浪汉,想要记录大麻禁令对北加州的人民和社区的影响。

* * *

我和艾迪告别之前,他安排我和接下来几个月的雇主碰面,地点在101公路上一家杂货店的停车场。杰里迈亚身材高大,长得有点像北欧人,头发剃得很短,眼神中带着一种谨慎的友好。他开了一辆大平板卡车,后排座位上有两只听话的猎犬。“我今晚带你到地里去。”他一边帮我装东西,一边说道。

我们开车爬升到云层之上,驶入了特里尼蒂山脉的丘陵地带,下了主干道,取道蜿蜒的伐木公路,开往那片80英亩的土地,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他的农场就在那片地的树林之中。

我们在木屋前停车。利夫正用大猎刀削着一根手臂长的树枝,想做把木剑。他两侧的头发剃得很短,中间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了一个马尾,胡子编了一个小辫儿。看起来就像是个维京战士或者挪威黑金属乐队的贝斯手。波比是利夫的好朋友,他正对着几英尺远的树投飞刀。他戴着耳机,一头金色长发,黑色卡车司机帽。如果不是那种加拿大人的和蔼眼神,这两个人看起来会很可怕。

培根骑了一辆越野摩托,轰着油门打破了山里清冷而寂静的空气。他留着脏兮兮的金色胡子,一头金色卷发缠在一起,在耳朵周围晃动。他穿的短袖、裤子基本上和头发是一种颜色,一身都是脏脏的卡其色。“我在小溪下面发现一个地方,长了很多蘑菇。”他喊道,手里拿着一把棕黄色的鸡油菌。他的声音很粗糙,说起话来有意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让人不得不注意听。这是他以前当野外救火员时留下的痕迹。

喝了很多又甜又冲的威士忌之后,我慢慢认识了团队里的其他人。阿列克斯在夏天当河流漂流筏的向导,他兴奋地聊着在墨西哥冲浪的事儿。索尔是一个高大的夏威夷人,他曾是科罗拉多某个帮派的成员,后来跑到西边来干活。埃利奥特之前在一家大型金融机构卖股票,现在却成了这儿工作时间最长的工人。他每年有八个月都花在照顾这块大麻地上了。

咖啡、大麻和对讲机:木屋内一半是夏令营,一半是非法活动。工人在这个A字形的木屋里做饭、睡觉、放松。屋内的一切设备都是由屋外的小发电机供电。有些人要在这儿呆上几个月才回城里。

杰里迈亚和培根的床在楼下,我们其他人则在顶层的阁楼里睡觉。我一只手抓着晃晃悠悠的梯子往上爬,肩上背着行李袋,灯嗡嗡作响。我在五张床中找到了一个地方,把睡袋铺在窗子下面。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松树和银色的月亮。

第二天早上,我们喝着咖啡,看着下面云雾缭绕的山谷。这是洪堡县特有的雾,也是此地适宜种植大麻的原因之一。和南边盛产美酒的纳帕县和索诺马县一样,这里凉风和暖风交替吹拂,十分神奇,而且富含矿物质的海上空气每天都会洗刷山岭好几次。大概到中午时分,里面的那层雾会开始消散,厚厚的云层最终也会散去。但此刻是早晨,从我们位于高处的住所望去,云雾像一片神毯,感觉可以踩在上面行走。

温室沐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天的工作开始了。我们弯腰站在塑料房顶下,挤在2.4米高的大麻之间,几乎没有动弹的空间。这些大麻有很多品种,比如“女童子军曲奇饼”、“头带”、“酸柴油”等等。在大麻之间狭窄的空隙,我们开始采摘。温室里一个大风扇,让空气和光线透了进来。

这种植物的一切都很迷人。难怪自有文明起,人类就被这种“草”吸引了。大麻的花蕾是覆盖着树脂晶体的泪珠状花萼,外面是卷曲的细小橘色绒毛,好似爱尔兰少女的私密之处。雌性植株会在成熟时释放外激素,希望能引来雄性植株的花粉。这是大麻种植中无奈的事实:只有雌性植株才能产生四氢大麻酚,一颗雄性植株就能毁掉一大片大麻。因此,雌性植株分泌粘稠的刺激物质,想要繁殖却徒劳无功。

* * *

有时候,工作比较轻松。一天下午我们决定早点收工,去探索这片土地。冰箱里有一包迷幻蘑菇,正适合这样的场合。我们午饭时吃了一些蘑菇,决定开上四轮驱动的高尔夫球车到小溪那边去,这条小溪刚出我们的地界。索尔是一名技工,平时喜欢看《大卡车》杂志,他被指派为司机。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培根坐在后面,拿着一杆枪和一瓶波本酒。他的绿色马甲扣在胸前,看起来像是要诺曼底登陆一样。农场里的狗叫玛垃,是一只矮胖的黑色拉布拉多犬,她兴奋地跟在车后狂奔。我们的车往邻近的地界驶去,道路也从碎石路变成了布满树枝的土路。

蘑菇开始在我身上起效了,我感到了一阵畏惧,因为这块地区无法无天,擅闯他人地界是很严重的。

索尔把车停在一棵倒下的大树旁。我们往下爬到小溪里。我用冷水洗了洗手,把水往脸上拍,脸好像不是自己的。我感觉温暖又陌生,皮肤一阵阵的发麻。

培根站起来,查看周围的情况。“糟了。”他轻声说。离我们20码的地方,一棵树下面放了一个200加仑的水箱和三圈崭新的水管。我们闯进了别人的大麻农场。

我们都站起来了,四处看附近还有没有更多营地。正在那时,我们听到下面的路上有卡车关门的声音。我们停下来听了一会儿。冷峻的现实让我清醒了。我们听到从树丛中传来大卡车的声音,于是像青少年躲避警察一样急忙往山下跑。这可能比碰到警察还危险得多。

我们悄悄而快速地返回停车的地方,培根牵着玛垃以免狗链发出声响。我跳进后座,索尔启动了车,刚开始慢慢开,树枝被轮胎轧得嘎吱响。然后他猛加油门,飞速地奔往山上。车子在泥土路上颠簸,风吹过我们的头发,手紧紧抓着车,都捏出了汗。玛垃气喘吁吁地跟着我们往回跑。我突然意识到刚才的情形是多么的危险。

* * *

深秋时,大麻察觉到白天已经变短,于是进入最后的成熟阶段。它们圆锥形的花朵朝天开放,茂盛的叶子伸向各个方向。这些球根状的花朵十分密集,摸起来很硬,看起来像卡通一样夸张。因为后期生长阶段释放的黑色素,叶子变成了暗紫色,长出鳄鱼皮一样的纹路,它们正在死去。

杰里迈亚用一个小放大镜仔细观察花朵顶端的晶体,检查它们的成熟状况。他决定在11月的满月那天开始收割。

利夫和培根查看一株“女童子军曲奇饼”的成熟情况。他们用一个放大镜观察晶体的透明度,判断花的成熟程度。这个阶段的植株都长得很茂盛肥大,必须小心谨慎地搬动,免得破坏了娇贵的花蕾。

收割大麻是一项体力活儿。培根和利夫拿着大号的园丁剪,把粗壮又富含纤维的枝干和厚实的花蕾剪下来,垒在旁边的塑料油布上。油布上装满重重的一堆后,我们就把它抬到帐篷里挂起来晾干。

几天之后大麻干透了,该装上拖车运到镇里去了。镇上一帮人正等着处理大麻。

杰里迈亚运货时,我会开车跟在他后面。运输违禁品的时候,通常都会有一辆“殿后车”,有时候,“殿后车”故意让执法部门拦下,借此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幸好那时没有打算让我这么做。尽管如此,在准备出发的时候,我还是感到紧张异常。

送货下山是风险最高的环节之一。运送500多磅的大麻,我们在各种情况下都有可能遇到危险。然而老板却有一种禅修般的心态。在他检查拖车的刹车灯和转向灯的时候,我想看看他脸上是否有紧张的迹象,但是他保持了完全的冷静。出发之前,他只给了我一点点指示:“跟紧我,但也不要太紧。我会开得很快,所以要跟上。”

* * *

我在山上呆了一个多月,外貌也发生了改变。我的脸颊和下巴长满乱糟糟的胡子,头发压在毛线帽子下面,里面全是黏糊糊的大麻碎屑。我瘦了不少,长期睡在沙发和地板上,眼睛底下挂了眼袋。我越来越像镇上其他的修剪工了,因为颠沛的生活而变得邋遢粗糙。在这里,我不再是清白的旁观者了,而是违法活动的参与者。

我们向西往镇子里开去,太阳正朝着洪堡县海岸线西下,粉红的云彩飘向山谷。我们转进主干道,汇入了车流之中。路上行驶着一些类似的卡车和拖车,装载着相同的货物。

这片土地的历史充满了勇敢的开拓精神,到今天这股精神仍然激励着经济的发展。从淘金者、走私酒贩、伐木工、自给自足的耕农,到今天种大麻的人,加州北部的偏远山岭总能吸引到一批批独特的美国人。这些人敢于直面丛林地区的危险,冒着极大的坐牢风险,寻求财富和一种美国其他地方找不到的生活方式。他们来到北美大陆遥远的西海岸,把国土推进到从未测绘过的地方,某种意义上,他们是最美国的美国人。

翡翠三角体现的正是这种西进运动的精神,而且,正如当年欧洲人的首次探索一样,最终还是土地承受了最大的冲击。人们饥渴地追求利润,环境却要为此买单。

利夫正在用剪刀收割花蕾。

跨过鳗鱼河的时候,我往下看到了长满水藻的狭窄水面。宽阔的河岸裸露着,看起来就像是营养不良儿童的肋骨。西部的干旱是几十年来最严重的一次,而北加州的大麻种植场从鳗鱼河和特里尼蒂河的支流上抽走了大量的水,让这两条河只剩下了奄奄一息的细流。

天黑了很久之后,我们才开到房子,然后把拖车停到了围栏里面。这栋租来的房子只有一层,既住人也种大麻。车库、阁楼和后院的温室都被改造成了大麻种植室。我一进门就被强烈的光亮镇住了。风扇和100瓦的灯泡在这些房间里嗡嗡作响,像是007电影里反派角色搞的秘密科学研究。天花板上挂着银色导管,里面装有木炭过滤物,可以吸收正在开花的成熟大麻的气味。

家里种的这些大麻由杰里迈亚的妻子阿利亚照管,她悄无声息地掌控着这些植物。她拖着装叶子的袋子和用完的营养物罐子,在屋里忙前忙后,还不忘让杰里迈亚去车库里看看“OG库什”长得怎么样了。她是本县土生土长的女孩,容貌柔和,机智灵敏。

第二天,我们开始出售部分产品。杰里迈亚不是很喜欢这个环节,但这是大麻生意的重要部分。“这是最后的收尾,”他缓缓地将他的福特车开出小小的居住区,“卖掉东西这份工作才算完。”

他用iPhone打了个电话,用暗语定下了一桩交易。“你有空看电影吗,今天?”他问了一句,然后立马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儿他的一次性手机响了起来。在这个预付费的手机上他讲话不再顾虑,安排好了在当天下午交易,地点在K-mart超市停车场。他不是很喜欢和他交易的这个人,不过倒是足够信任他。

我们经过警察局和监狱的时候,杰里迈亚调整了一下座位。他把车开进了K-mart超市的停车场,寻找和他接头的人。一辆崭新的福特皮卡停在一块废弃的沥青地上,驾驶室里坐着一个反戴着棒球帽的年轻人。杰里迈亚把车停在他旁边,让车窗正好相对。这种刻意的行动,在谨慎的碰面场合里是很常见的。他俩闲聊了一会儿女人和天气,那人递给了杰里迈亚一个棕色纸袋,外形像块砖头,里面是用锡纸包着的1万8千美元。他把这袋钱收在后座的狗毯子下面,小心翼翼地汇入了车流。

波比和培根正在温室里面干活。他们砍下大麻,把支撑用的竹竿收起来。这是一年里最重的活儿之一。

那天稍晚些时候,杰里迈亚带我去了山上一个朋友家。那是一栋很大的木板房,修在林木茂盛的地上,周围有许多巨大的树桩,长满了青苔。一位年轻的妈妈背着可爱的宝宝,在屋里轻轻地哼着歌,好像山里的麦当娜。火炉里烧着木柴,她身旁泡了一杯茶。她丈夫是个精壮的男人,留着精心梳理的长辫。在山下遮光蔽日的红杉林中间,有一块空地,他当时正开着拖拉机平整这块地,想要盖间小木屋。

快到感恩节了,这一季的工作也差不多结束了。尽管有经验的修剪工一季最多能赚到1万美元,但我刨除各种花销后只挣了2000美元多一点。公路生活已经让我疲惫不堪,我渴望能在真正的床上睡觉。

杰里迈亚仍会继续积攒钱财,投到不动产,或是装在纸袋里存起来。在一次又一次的收获中,他一点一滴为家里人建立起舒适的生活。对有些人来说,这里的生活值得他们去冒险。这使得人们敢于闯荡狂野的西部,不断涌入这里,追寻属于自己的美国梦。

* * *

Lennon Bergland来自俄勒冈州,是一名常驻布鲁克林的记者。他经常置身于危险的环境中,通常是在森林里,并写下自己的经历。不在大自然的时候,他在纽约撰写有关音乐和文化的文章。

翻译:李孟林 校订:郭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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