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放逐的人

朱英豪 · 01/06

1

亡灵节没过几天,墨西哥城Civil De Dolores国民先贤祠大门的门楣上,遮盖骷髅头眼窝的一张巨大的金纸片已经被北风吹得不知踪影。随风飘来的,还有跨越安大略湖,飞行6000公里的帝王蝶群。冥冥中,它们每年冬季南迁的日子,正好和墨西哥人祭拜亡灵的日子重合。

“蒂娜•莫多蒂(Tina Modotti)?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这个人。”

小雨淅沥,公墓里空无人影。我手里捏着一张门卫给我画的示意图,皱巴巴的纸面上用钢笔描出几个墨西哥名人的位置:三任墨西哥总统、画家迪亚哥、作家奥克塔维奥•帕斯… …

大约有70万人安眠在这座建于1870年的国家公墓,公墓的入口处是一个椭圆形广场,一些被国家认为做出巨大贡献的人被安置在广场周围,背后才是黑压压的公墓群,它们按年代,按国别,碑牌林立,错综复杂。由于地皮紧张,墓地上拥挤不堪,一块官方划定的墓地能挤上十个人,挨着挤不下,后来者只能摞在别人上面。(图09)

好莱坞演员、画家模特、静物大师爱德华•维斯顿的助手及情人、新写实摄影师、墨西哥共产党员、白求恩在西班牙前线的战友、革命年代墨西哥艺术家沙龙女主人。以上这些词语连缀在一起,或许就能清晰地勾勒出意大利人蒂娜短暂而神秘的一生。

蒂娜没能“幸运地”成为维斯顿那些最著名的裸体肖像的主角。当维斯顿陶醉于极简主义的静物写生,蒂娜却总希望她的镜头更宽广写实一些,能多纳入一些墨西哥的异国风情。维斯顿为她拍摄过一组看似不寻常的屋顶裸体肖像(Tina on the Arotea),取景框里,框入了墨西哥城斑驳的瓷砖和色彩奔放的Rebozo(印第安人的长围巾)。

从艺术家到社会活动家,蒂娜的摄影风格和对情人的选择,都很好说明了她对街头运动的兴趣。她离开只呆在屋里拍静物的维斯顿,投入里维拉的怀抱、投入镰刀和草帽的怀抱,投入革命家的怀抱,直到被通缉,流亡欧洲。

1942年,从欧洲潜回墨西哥的蒂娜神秘地死在从聂鲁达家里返家的出租车上,年仅46岁。此前的1940年,流亡在墨西哥的托洛斯基也被秘书的情人用冰斧砍死。

在一个护花工的带领下,我终于找到了快被世人遗忘的蒂娜。她的墓碑和墓冢被远远隔开,斑驳的墓冢上,夹缝处伸出几株杂草,聂鲁达的题词碑文浸泡在雨水中,依稀可辨。在聂鲁达的自传里,他写道:

“每当我要回忆蒂娜•莫多蒂,总像想抓一把雾霭那样费力。那是易碎的,几乎是无形的。到底我是了解她,还是不了解她呢?”

 

2

印第安少年Mauricio 站在我面前,怯怯的。他穿着一件花衬衣,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轮胎,象一个刚从巷尾玩耍回家的脏孩子。唯一能区别开来的,是他脚上那双凉鞋。那其实称不上一双鞋,只不过是一张由废弃轮胎裁剪鞋型的橡胶底,上面绑上一根细草绳。(图07)

我们在铜峡谷的一座山腰上相遇。这是墨西哥北端的一个大峡谷,因早年开采铜矿得名,属于马德雷山脉。道路崎岖,悬崖林立。

Mauricio属于印第安塔拉乌马拉部落,他的父辈世代居住在铜峡谷悬崖上的山洞里。天生就会跑步的塔拉乌马拉族人穿越穷山恶水,为了食物追逐动物。在近乎赤足的条件下,有的人能连续跑上435英里。就连八十岁的老人,也能轻易翻爬一个马拉松距离的山路。

我居住的曼森酒店门口,每当有新的旅游团入住,第二天会举行一个小型的欢迎仪式。在欢庆仪式上,两组塔拉乌马拉妇女会盛装表演竞走套圈游戏,她们穿着和Mauricio一模一样的轮胎鞋,奔跑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路面上,用一根棒子去沾一个球,一种当地人玩的游戏。

“要是给我一双那样的鞋,我也能和她跑一样快!”我身边的美国大妈向老伴嘀咕道。

因为气候恶化和毒枭对土地的强行征用,塔拉乌马拉部落正在慢慢丧失生存的能力。在歉收的年份,有不少塔拉乌马拉人因为没有足够的粮食生活选择自杀,有的人开始种植鸦片,更有部分族人被毒贩子蛊惑,走上贩毒的不归路。

我乘坐“齐瓦瓦线”火车,穿行在Sinaloa州,那是毒枭最猖獗的地方。这趟穿越山谷和高原的观景列车是墨西哥版的东方快车,总能迎来很多外国游客,政府一直不敢掉以轻心。3个警察在吧台聊天,身上都背着AK47机枪。其中一个警察个子矮小,枪口都快拖了地。

窗外不时闪过一些矮小的小坟冢,唯一能辨认出的标示,是上面插着的一把十字架(一种西班牙人和玛雅人的混合体)。检票员Manuel告诉我,印第安人很看重灵魂,有亲人在路上出车祸去世了, 家人都会在出事地点附近插上一个十字架。(图03)

那些被毒枭们派去的塔拉乌马拉年轻人,就像是一支支满弓发出的箭,只有发出,很少回头。他们从毒贩手里接过50磅毒品,开始象夸父追日一样地向前奔跑,他们穿越玉米地和罂粟地,穿越废弃的矿区,前方是新墨西哥的浩瀚沙漠。 一旦迷失方向,没有坟冢,没有十字架。等待他们的,不是死亡,就是美国边境巡逻警的手铐。

 

3

查姆拉市政教堂坐落在墨西哥南部高地Chiapas州,是一座浑身上下散发着奇特气息的教堂。

它的外表古怪,乳白的墙面和果绿的马蹄形拱门上镶嵌着各色各样的蝴蝶图腾。 这里的人不喜欢被拍照。在教堂照相是非法的,你必须把相机藏到包里,但是你在外面依然能看到有人在卖教堂内部的明信片。没错,作为礼节,墨西哥大沿帽在进入教堂前要脱下来。但如果你同时拿着一罐啤酒或者点着一根燃着的香烟,没人会阻止你。

推门而入,扑面迎来一股草木的芳香。没有祷告椅、没有祭坛,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的松针,踩上去软绵绵的。 没有电灯,地面上摇曳着火光的是一片蜡烛的海洋。两边耸立着许多玻璃神龛,龛上挂着镜子,保护祷告的信徒。人们三三两两围坐在蜡烛周围,隐隐传来叹息声、啜泣声和听不懂的诵经声。空气里,除了松针,还有酒精的味道。

弥漫在空气中的酒味从我身边一个女巫师那里传来。她的身边坐着一个愁眉苦脸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看似熟睡的孩子。在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只被缚住腿的公鸡。巫师拿起地上一个可乐瓶子喝了一口,咕嘟了几下,突然把满嘴的“可乐”喷到孩子的脸上。

导游乔伊斯在边上悄悄地给我们讲解:那个可乐瓶子里的饮料叫posh,是一种甘蔗酿成的酒,再兑入一些可乐。巫师喜欢那些气泡,认为可以帮助灵魂的溢出和通灵。乔伊斯有着1/2萨波特克(瓦哈卡州印第安原住民)血统、1/4玛雅血统,他 20年前移居到这里,对周边的玛雅村庄了如指掌。

传统的服饰依旧流行,虽然下身可能穿着牛仔裤,但男人们还是习惯在身上披一件黑色的绵羊毛敞子,女人在腰上扎宽大的亚麻腰带。萨满巫师依然实践他们的牺牲传统,他们在神圣的殿堂下用坚毅的手拧断了公鸡的脖子,用以驱除信徒身上的病痛。当然,巫师们还是会再三叮嘱信徒,劝他们在必要的时候应该去医院看病。

神奇的Posh,它的演变正是两种文化相互勾兑的结果。从被西班牙人虐杀、放逐,到今天赢得自己的自治权,过去一百多年时间里,查姆拉一直在争取作为原住民的权利。今天,村长和教堂牧师均由村民自行选出,不受圣克里斯托瓦尔教会的指派。

几年前,因为圣克里斯托瓦尔教会指责查姆拉纵容信徒酗酒以及从事偶像崇拜,他们派去查姆拉的牧师遭到驱逐。多年来遭受查姆拉驱逐的人,还有很多当地的福音派信徒。

被驱逐的人,一旦夺回权力,也很容易成为驱逐别人的主人。

福音派信徒Cruz说:“如果我们不喝posh,他们就把我们当做敌人,拒绝让我们的孩子上学。”Cruz早年也是被驱逐的对象,后来在政府的协调下搬了回来。经过政府和民间机构的协调,现在的局势已比以前改善很多。

 

4

无论是出发还是离开,无论你是外来者,还是土著人,无论你是艺术家、作家、还是仅仅是一个普通旅行者,通往墨西哥的道路上,总是充满了自我放逐和被放逐的人。他们都纠缠在这片土地上,悲痛、煎熬、放纵、狂欢,但最后都承认离不开它爱上了它。

“垮掉的一代”作家巴勒斯在假释期间逃亡到墨西哥,结果在一场游戏中一枪崩死了自己的爱妻;马尔克斯老死在墨西哥城,我在墨西哥南部的瓦哈卡看到了马孔多镇的影子,在那里,谁家死了人就在门楣上挂一只黑色的大蝴蝶;D.H劳伦斯也在瓦哈卡呆了很长时间,他把《羽蛇》献给了墨西哥,墨西哥回赠给他疟疾;写出《美丽新世界》的赫胥黎曾经在墨西哥很多地区旅行,他是最早从CIA间谍那里享用到LSD的顾客,这多少和墨西哥的毒蘑菇有些关系吧?智利作家波拉尼奥受达达主义的影响在墨西哥创立了文学团体,他在《2666》里描述了一个黑暗混沌、难以忘怀的墨西哥。

墨西哥似乎是一朵巨大的毒蘑菇,每个靠近它的人,都会被迷惑,做出疯狂的事,付出沉痛的代价。

美国作家Lucia Berlin在她的短篇遗作《清洁女工手册》里,专门有一章献给了墨西哥的国民先贤祠。“不是‘天堂里的安息’,也不是‘宁静的山谷’,先贤祠其实是位于Chapultepec公园的伤神殿(Dolores在西班牙语是痛苦的意思)。在墨西哥,你无法逃离它们,死亡、鲜血和悲痛。”

这位深受酒精困扰的作家在墨西哥经历了亲人的离去。当谈到作为一个异乡人和这个城市纠缠不休的情感时,她不忘再温情地补上一句:“孤独只属于萨克森人。在墨西哥,如果一辆巴士上只有你一个人,然后有人上车。那他们不但会走近你,甚至会靠着你。”

 

01 一个塔拉乌拉女孩在眺望铜峡谷。

 

02 Ametilan州,路边种植的舌兰被卖纪念品的小商贩当做了衣帽架子。该州以种植舌兰和酿造舌兰酒著称。

 

03 Creel, 路边的一个坟冢堆

 

04 铜峡谷,一对塔拉乌拉姐弟。

 

05 瓦哈卡州,一个没有人的菜市场。蝴蝶在墨⻄哥和南美印第安文化里,是魂灵的象征。同时,墨⻄哥也以帝王蝶的迁徙地闻名世界。

 

06 一个塔拉乌拉女孩和她的“凉鞋”,脚边是她刚刚雕刻完的拐杖。

 

07 塔拉乌拉男孩Mauricio。

 

08 Chiapas,公路边一座造型奇特的教堂。我不知道,它是天主教堂,还是福音派的教堂。

 

09 墨西哥国民先贤祠,画家Izquierdo 的陵墓造型直接搬用了她自己在中风前的一副预见性的作品:她探出窗户,手里提着自己血淋淋的脑袋。她以抗议病痛的方式,再次对死亡提出抗议。

 

10 “上帝是宽容的,慈悲的。” 黑板上写着。 瓦哈卡州,一个村子里的小型礼拜堂。

 

11 墨⻄哥城卡通博物馆,骷髅头和金盏花被摆放在亡灵节祭坛显眼的位置。

 

12 圣克里斯托瓦尔,身着黑白色羊毛氅子的信徒,在一个天主教堂里祭拜圣母。

 

13 瓦哈卡州,一个菜市场里的餐桌。

 

14 墨西哥城,一个进城参加圣母祭拜活动的男子。

 

15 墨西哥城,瓜达卢佩圣母大教堂一角。在圣母节当天,全国各地的信徒云集于此,一路上他们都会背上一个圣母像,以示虔诚。

 

16 画家迪亚哥的卧室原貌,一个骷髅头被放置在床底下。

 

17 蓝屋子,弗里达日记本里的涂鸦,里面记录了病魔给她的身体带来的巨大痛苦。

 

18 铜峡谷,一个农户家里。

 

19 娃娃岛是一个人工岛,位于墨西哥城东南水域的延伸处,这里过去是⻄班牙人入侵之前,阿兹特克人遗留下来的水道,至今运作良好。娃娃岛由一个叫做朱利安的人创建,他在岛屿的附近发现有一个女孩落水死亡,之后又发现水面上漂浮着一些玩具娃娃。朱利安认为他被这个女孩的鬼魂缠上了,于是收集了很多娃娃摆在这里,取悦女孩的鬼魂。朱利安的神秘去世,更加增加了这个岛的神秘气氛。墨⻄哥人相信,这个古老的河道,和很多神秘事件、动物、灵异传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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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英豪,自由摄影师,偶尔的旅行写作者。

所有图片版权归朱英豪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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