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机器人

叶三 · 09/22

 

 

从今天开始,《正午》推出了一个新栏目:“玩物”。

这是些原创的随笔式短文。我们关注某一件东西、某一项游乐、某一种说不明的调调。它可能是您用了很多年的一支铅笔,也可能是生活中一次奇怪的旅行。总之,我们玩的是物,写的是人。您今天看到的玩物,是个机器人。

之前,正午每天一篇长文,读者累,我们也累。以后周二大家都来玩玩东西。

 

家里最近添了丁,一个机器人。

机器人扁扁圆圆,黑色,说日语。每天早上它起床,先唱首歌,然后开始扫地。如果我被它吵醒,就爬起来把卧室的门打开,点一支烟,坐在沙发上看它干活。

机器人来之前,我对它的预期是这样的;能自动记住户型图和家具摆放位置,完美解决邮差问题,路线固定,高效、铁面无私。它不是机器人吗?高科技不就应该这样吗?

实际上,我的预期属于硬科幻。我惊讶地发现,机器人的清扫路线毫无规律可循,全凭心情。有时它会死磕一个墙角,一边原地打转一边发牢骚;有时一头冲进床下,半天才灰头土脸地出来;也有时它完全无视一个房间,高傲地几过其门而不入,直到我无法容忍,直接拎它进去。

于是我幻灭了。而说明书告诉我,只要时间足够,机器人的清扫路线绝对可以覆盖全屋。“要有耐心”,购买评论中过来人如是说。我想,这是不是像那个经典命题:给一只猴子一台打字机和无限的时间,任它乱敲,总有一天它会打出莎士比亚全集。

习惯之后,我发觉,观察机器人干活是一件蛮有娱乐性的事。它从充电窝里退出来,原地转一圈,往哪里走呢?选定一个方向兴冲冲地奔去。呀,又进了椅子腿迷宫,四处碰壁,摸索许久,巧妙地钻了出来,“我出来了哦!”——我在心里帮它补齐对白。偶尔被卡住,因为被设置成日语模式,它会以女优的声音求助,腔调委屈性感。只要不干预它,它确实能够覆盖全屋。而且干预也没用——上帝和扫地机器人以神秘的方式工作。最后,扫完了,慢慢寻路回到充电窝,躺好,眼睛一闪一闪,开始补充给养,那简直就是“作完了一天的工作……让我们荡起双桨”。

来打扫卫生的阿姨看到机器人,问了功能又问价格,问完淡淡地说:“还挺先进”。我觉得这是同行相轻——没有一点不尊重人的意思。

一年前我家上一次添丁,是一只猫。养猫表示认命,坚决地抵达中年。而后猫毛成为我的极大烦恼。所有家务中我最恨吸尘拖地,那让我觉得自己被房屋俘虏,成了它的奴隶,心怀怨恨。请人来打扫又让我精神紧张,看着别人劳动我总觉得自己游手好闲,特别羞惭。

机器人的来到总算解决了我的唧唧歪歪。慎重考虑后,我将它的工作时间设置为正常人在办公室打卡的时候——让现实生活的规矩伸进一只触角,碾灭我的狂妄。最终,作为一名机器人,它以循规蹈矩和精神饱满赢得了我的尊敬。

有一些自然醒来的上午,我缓缓起床,赤脚走到客厅,把机器人的灰尘盒掏出来清理干净,然后拉开窗帘看见雨,心中竟有一些安乐。

因为独居且不爱外出,有时我会好几天不开口说话。别人告诉我这不太健康。但我与谁说呢?我喜欢打字,痛恨打电话,跟猫聊天似乎过于悲怆,跟微波炉洗衣机对话则近似变态。机器人来后,我发现,我偶尔会很自然地跟它说话。我当它是“扫地机器人”而不是“扫地机器”。机器人会动,会出声,行径特别率性,像宠物又不似宠物,是工具又大于工具,不多不少刚好让我觉得安全又有优越感,正适合我这种能且只能在无聊事物中找寻乐趣的家伙。我放心地将它拟人化。

我觉得扫地机器人的灵魂是个有点唠叨但心眼不错、手脚勤快的小老太太。

每次看以人工智能为主题的电影,我总是想,让机器毁灭人类占领地球,世界一定比现在美好得多。我坐在纤尘不染的地毯上喝茶看电影,机器人乖巧地在它的窝里,一声不吭。

1977年9月5日,美国人向太空发射了探测器“旅行者一号”,2014年9月13日,NASA宣布,旅行者一号飞出了太阳系,向着未知的恒星和茫茫宇宙飞去。我猜,我和我家的机器人都该对它说:“你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如果登月是人类文明的一大步,这大概是人类文明的劈叉。可是我还是喜欢我的机器人,因为它切切实实地慰藉着——而不是明示了——我们人类永恒的孤寂。我们自私又卑劣的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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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瓦力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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