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城的地下矿火

Anthony Taille · 07/24

 

道路昏暗,湿滑而陡峭,它蜿蜒地穿过光秃秃的树丛,探向宾夕法尼亚的寒雾深处。厚重的云层掩住了群山,黑色的岩石和白桦树林在模糊的蓝色晨雾中若隐若现。清晨的寂静还没有被打破,孤独的车灯打在反光的高速公路上,就这样,我进入了森特勒利亚镇。

生锈的路标是仅剩的线索,暗示着这里曾经有过一座城镇。放眼望去,荒芜的巷子里杂草丛生,柏油路的缝隙间充斥着枯死的灌木和褐色的杂草,雪花满目,垃圾四散。

森特勒利亚,就是鬼城之鬼。

这座曾有1400位居民的城镇如今几乎什么也没剩下。一些建筑还在,大多是孤零零的老旧联排住宅。失去了旁边房屋的支撑,为免倒塌,它们只能勉强依靠砖砌的保护架立着。2014年,镇人口为6名。一场历时漫长的矿井火灾使这里无法住人,政府进行了强制疏散。除了这6个人,其他人都已离开。

我把车停在洋槐大道与南大街的交界处,靠近圣依纳爵公墓。再走几步便能看到垃圾填埋场,那里便是这一切的起源。

我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走到这条路的尽头。一种刺鼻的气味随风扑面而来:是燃煤时那种刺鼻的硫磺味,它们来自地球深处。露天采矿区的蒸汽盘旋上升,脆弱冰层间的野草被纷纷冻结。而在基岩的小缝隙间,越发多起来的烟雾飘溢而出。为了看得更清楚,我爬到了废墟高处,每走一步脚下都传来阵阵热度。

废弃的轮胎和金属零件散落在地上,混杂着煤渣砌块和烧焦的树枝,为这个寂静的早晨增添了一些可怕的气氛。我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头,太烫了,我不得不扔掉它。火焰的热浪是那么鲜明,所有的东西似乎都被层层蒸汽包裹着。

很快,我调头东行。走在昔日的主街上,我看了看这里最后一位镇长卡尔·沃默(Carl Womer)的房子。沃默在2014年5月去世,他的房子仍然矗立在街道的凹进处,1992年,宾夕法尼亚州政府征用了该地区所有的物业,现在它已归国家所有。在不久的将来,它势必将被毁掉。

经过一棵死了很久的树时,我正想着那些遗失的历史和被忘却的记忆。树皮上钉着一块指示牌,写着“火(FIRE)”,但并没有指向某个特别的地方。就好像这“火”已经吞噬了整片大地和大地之上的全部世界,除了灰烬,什么也没有留下。

Savitski兄弟煤炭有限公司的标示牌,迦密山,森特勒利亚。

 

* * *

在无烟煤供应地中,宾夕法尼亚州一直占主导地位。2013年,这里的开采量超过6800万吨。虽然天然气和可再生能源发展迅猛,但煤炭一直不曾衰落,仍然占据着39%的发电比例。尽管需要遵守日益严格的清洁能源法规,但煤炭业仍在去年创造了49100个工作岗位和超过7亿美元的税收收入,是宾州最大的就业来源之一。

宾夕法尼亚也是各州中受矿井火灾之害最深的地方,至少有过38起相关记录。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这些大火都因极难扑灭而闻名于世。事实上,美国西部的大多数地貌都是远古大规模地下煤火的结果。人们认为有一些已经燃烧了6000年,就像澳大利亚的火焰山一样。

1962年森特勒利亚地下火灾发生时,煤炭消费量已经在下降。矿业经营者们为了维持利润增长而焦头烂额,他们为迫在眉睫的经济危机担忧,缓慢地进行裁员。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各地的小城镇开始逐步萎缩,小城居民们或者迁移到大城市,或者在其它领域寻找新的就业机会。尽管如此,森特勒利亚的情况相对来说还算不错。

然后,一切全乱套了。

森特勒利亚特劳特怀恩街上的一栋房子。

* * *

早上八点刚过,我到达了位于亚什兰的五月汽车餐厅,这家店开在森特勒利亚以南不到两英里的地方。埃德·富勒(Ed Fuller)是一位74岁的技术员,最近刚刚从采矿业退休。他也是前森特勒利亚人。他看到了我,在桌子后对我摆手。握手后,我很快就喝到了一杯温暖的咖啡,女服务员在她的记事本上胡乱写着我的订单。

“你应该尝尝法式吐司,”福勒建议。

我听从他的建议,两人很快开始吃东西。熟客们逐渐来到,玻璃上渐渐起了雾:散步的女士们,穿着健身休闲裤的白发男子们,以及分享早餐的年迈夫妇们。

“时不时地,我会看到一些人在参观了那座镇子后来到我这里,”富勒说,“他们大多很失望。这些人期待更多东西。”

“鬼城很受欢迎,”我说。

“我可以理解他们的部分心情。因为你会看到历史。像是西部那些被遗弃的地方,带着淘金热、水坝诸如此类的印记。我能理解那些,”富勒说,“但是他们选择森特勒利亚,我不明白。那里只有树和空荡荡的道路。”

富勒话不多。在军队多年,他养成了说话直来直去的习惯。他表情严肃,身材高大,与那些活得够久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的人截然不同。

“起火时,我22岁。我和父母住在公园街。我的母亲正在花园种菜:土豆,白菜和其它的。”

“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问。  

“你会听到无数个关于它的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版本。孩子们玩烟花。卡车卸货时冒出火星。政府暗中做了手脚。但最终,它们其实都归结于一件简单的事:镇理事会不希望小镇在阵亡将士纪念日仪式时飘着臭味。”

尽管这些年来许多理论试图解释这场灾难,但今天的美国国家环境保护局正式承认,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当地政府使用的明火。

“1962年5月,”富勒继续说,“垃圾场已经脏了很久,需要一次彻底的清洁,所以镇理事会聘请了消防员前来烧垃圾。当然,焚烧垃圾场在宾州是非法的,没人承认跟这事有关,但事情就是这样变糟的。现场的一切都很正常,直到他们试图将火扑灭时才发现不对劲。人们没有办法能熄灭它,即使将大火浇透很多次也不管用。究其原因,你看,原来垃圾场就建在一处老煤矿上方,火势已经莫名其妙地蔓延到了矿里。”

外面,狭长的卷轴云开始飘落细雨。一辆运货卡车驶向拐角,消失在雾中。

“没有人采取任何行动,直到第二年,”富勒继续说,“消防队员明白他们不可能遏制火势,所以向DMMI(矿产和矿业局 )求助。DMMI设计了一条防止火势扩大的沟渠,但由于经济衰退,他们的管理非常混乱,修建这条沟渠花了很长很长时间。”

女服务员为我们重新倒满新鲜的咖啡。富勒继续回忆。

“1967年,USBM (美国矿业局)提出了远远好过第一个的新沟渠设计……这是一个很好的计划,”埃德的双手慢慢紧握成拳,“这是一个很好的计划。”

“那为什么没起作用?”

“森特勒利亚是一个小镇。难道你不知道吗,那时候居民们已经开始外迁,工作机会稀少。生活在那儿的大概有1200人,不仅富人们,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采矿业工作。政府估计我们这座镇价值50万美元。整个镇。商店,车库,教堂,学校,所有的一切。50万美元。我不是在开玩笑。而USBM设计的新沟渠需要花费450万美元。你可以猜猜看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富勒停顿了一下,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像是要确保我完全明白了他所暗示的。

“你知道他们最终为重新安置居民花了多少钱吗?”他轻笑着问。“4200万美元。”

我们吃完了碟子里的食物,把钱放在桌子上后走到外面。午后将有暴风雪,空气中隐约浮动着那种气息。

“住在那里是什么样?”我问。

“没起火的时候,那是一个古朴的地方,”富勒面带微笑地回答,“没什么特别的,也没有多花哨。那儿有很多波兰移民,我母亲就是信奉天主教的波兰人。每个礼拜天,母亲在圣依纳教堂做完弥撒后就会拖着我去农贸市场。我会帮她摆摊,她就在那儿卖一些农产品。有时候,我会和妹妹一起去山顶采越橘……我父亲是一名矿工,我们并不常见到他,所以亲戚们常常会过来帮我们分担些家务。社区里的关系非常亲密,大家互相帮助。”

富勒向一位望着我们的男子致意。那男子站在门廊下,双手插在口袋里,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飞扬。

“最困难的一点是,没有留下什么可以帮我去回忆。人啊,当他们变老,就会喜欢追忆……他们可以回到曾经居住的地方。而我,我再也没有这样的地方了。什么都没剩下。”

长街顺着山势一路向下,通往群山。我停了一会儿,扫视着周围。

“当USBM决定让火继续燃烧时,发生了什么?”

“那个时候,事情变得让人越来越难以忽视。因为烟雾,居民们经常感到头疼恶心,而火势也日益威胁到他们的财产。花园里的蔬菜在燃烧,地下室热得不需要暖气。”

“然后在1969年,政府决定建一道粉煤灰屏障将火密封起来。他们在全镇打下钻孔,想要监测地下的温度,这使得二氧化碳探测器无处不在。就是这时,陆续开始有人迁出镇子。

“1979年年底,测量数据显示,加油站附近的地温超过135度,”富勒继续,“那实在是太热了,蒸汽冒出来,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你。很快,人们过来把油罐运走,这个加油站也没有了任何作用,不久后就被拆除了。现在想起来,这是火灾造成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损失。”

这之后托德·道姆(Todd Domboski)掉进了深洞。

托德是一位住在木街的12岁男孩,离墓地不远。当时一群官员正在关停的加油站附近说话,托德向他们跑去,途中被白蜡树底部的一缕青烟吸引住了。他走近那缕烟。不料,地面突然坍塌。

托德跌进了一个150英尺(译者注:45米左右)的深洞,他边爬边推,高声尖叫。已经积成团的蒸汽带着恶臭喷溅而出,身下的泥土甚至还在进一步坍塌,火焰的咆哮声叫嚣着迫近他耳边。

“火焰使旧矿井的构架变得分外脆弱,使得他所站的地面发生塌陷。”富勒说,“如果他的表哥没有把他拉出来,那废气和热度肯定会杀了他。”

帮托德逃出深洞的是他16岁的表哥埃里克·沃尔夫冈。托德之所以能够保全性命,全赖沃尔夫冈反应敏捷,并且幸运地抓住了树根。根据后来的测量,深洞的温度高达135度,其二氧化碳浓度足以在短短几分钟内杀死任何人。

“这引起了电视和报纸的注意,终于迫使州长采取了行动,”富勒说,“他提出一个糟糕的提议,以2.5万美元的低价收购业主们的房屋,然后让整个镇子搬迁到别处。这点钱够买什么?后来有过多次抗议活动。我们都很生气,因为根本没有人在乎。

“我的妻子朱迪和我当时已经在阿什兰购置了房子。不能把她留在森特勒利亚,她讨厌那儿。光那个味道就让她恶心。”

但富勒的父母选择留在森特勒利亚。

“妻子并不理解我的父母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他说,“她常常试着和他们讲道理,想带他们离开。”

“但你看,我的父亲一手建造了这座房子,这里承载着他们的一生。尽管发生了后来这些事,但他们仍为自己生活在这里而骄傲。他们就属于这里,搬迁的代价太大了,他们受不了。”

迦密山东2路和橡树街的交界处,起火后,许多居民搬到了这里。

 

* * *

我们来到富勒位于阿什兰的房子。我坐在厨房的桌边,他为我倒了一杯水。墙上挂着孙女们的照片,门廊的木质墙板散发着强烈的清漆味道。

“有两种解决方案:要么将火挖出来,耗资超过6亿美元;要么接受政府的资金,疏散所有居民,”富勒说,“投票结果是350票中有200票赞成收购。”

“我的父母和另外一些在收购后仍执意留下的人们始终相信,整件事是国家为了免费采煤而进行的阴谋。他们认为,火灾是政府故意制造的,目的就是为了赶走森特勒利亚人,获得地下的煤矿。”

富勒本人并不相信这个阴谋论。“我只是觉得政府无所作为,任我们自生自灭。说到底,这比他们试图从我们手中偷煤还糟糕。他们只是不关心。”

1992年,土地征用法生效,政府接管了森特勒利亚的大部分物业。直到此时,富勒的父母才不得不离开。“他们已经太年迈了,无法继续抗争,所以最终还是接受被征用,”富勒说,“他们得到了一点钱,直接去了养老院。我的父亲在77岁时去世。一个月后,我们原本的家被拆除了。这杀了他。真的。”

“我很高兴他没有亲眼看到拆毁。而我则看着清障车击碎屋顶和墙壁,那是我一生中最悲哀的时刻之一,看着我长大的地方在几分钟内被夷为平地。”

“我母亲在1996年追随了父亲。他们经历了这样的磨难,最后在养老院中去世。这太残忍了。”埃德的声音充满悲伤,还有愤怒。他生活的一部分本可以免于消失,但现在只有无助的愤怒。

富勒的父母并不是森特勒利亚最后的居民,还有一些人至今拒绝离开。他们即便面对征用法也从未动摇,终于,他们在2013年胜诉,被允许留在自己的家园,现在火势也不再被视为威胁。

“如果政客们一开始就正确处理这件事,那森特勒利亚会依然存在,”富勒说.,“火势将被遏制。没有人必须离开。而我可能仍然生活在那里。”

在附近另一个安置前森特勒利亚居民的小镇上,61号公路贯穿阿什兰,这里与大火之前森特勒利亚的主街道十分相像。

 

* * *

在阳光明媚的下午,森特勒利亚的废墟看起来就像是乡村的普通一角,流水在丘陵上的林木间汩汩流动,像小鹿一样从一条小径拐到另一条小径。但在今天这样有雾的早晨,这里更有戏剧色彩,甚至有些恐怖。孤独的东正教教堂像是从天而降一般俯瞰着山谷,在天启来临之前坚守。

这座小镇镶嵌在阿巴拉契亚山脊和山谷间,位于宾夕法尼亚州中部,向东南方向走80英里便是费城。小镇最初是按坐标轴式的规划来建设的,被东西走向的洋槐大道和南北走向的中心街清晰地分割开来,规规矩矩。传统矿工的房子都采用了最常见的房屋样式,就是有着前廊和尖顶的联排住宅,彼此紧紧相临。

在仍旧生活在小镇里的居民面前说这镇子“闹鬼”无疑是有欠考虑的,但的确有许多都市传奇的灵感都来自于它的故事。毕竟,当地人口中,占绝大多数的是三个墓园里的1500座坟墓。森特勒利亚的萎缩景象当然会让人感到害怕。在以森特勒利亚镇为原型的系列游戏和电影《寂静岭》问世后,这形象没有丝毫转变。《寂静岭》不太严谨地取材于当地发生的事件,在去年为小镇吸引了大量游客——而这让6位仍生活在此的居民很不高兴。直到最近,如果你打电话给邦妮,仍会听到这样的语音留言:“如果你是记者,请挂断电话,我们不接受采访。”邦妮57岁,是第四代森特勒利亚人,也是现任自治镇消防队长的妻子。

61号公路的延伸支道早已废弃,它曾经通往森特勒利亚。今日,它被涂鸦、粗糙的题字和简笔画所覆盖。有人从封闭的高速公路南侧穿入时念道:“欢迎来到地狱”。那里正对着沥青间的蛇形裂缝,有时能从中瞥见充满毁灭气息的火红地狱。

1982年,人们终于确定大火就在马路正下方燃烧,于是道路也被视为安全隐患。支撑它的煤柱结构因热度而日渐消耗,使沥青路面渐渐弯曲并下沉。1983年,经测量,行车道间的裂缝温度已超过850度,美国交通运输部终于封闭了这条道路。

警告信息提醒说,地面很容易突然崩塌,但这阻止不了自行车手和越野车手们来此练习越障或坡道起跳。 “我假装有僵尸追我,”25岁的贾斯廷(Justin)说。他是盖辛格服务(Geisinger Services)的职员,每周末都会骑着摩托车从卡尔普蒙特镇来此。

废弃公路长4000英尺(译者注:1219.2米),止于洋槐大道,就在约翰·柯丁顿曾经的加油站附近。关闭加油站的几个月前,和柯丁顿同区的摩托车店老板大卫·拉姆(David Lamb)得知,他家的地窖通向一口紧挨岩床的非法矿井,有毒烟雾会从中渗出,充满到方圆100码的空间。火灾正在向南移动。这是森特勒利亚末日的开端。

我试图找到拉姆的房子,但除了金属零件和野草外找不到任何东西。所以我决定步行到洋槐大道东侧,到奇人公墓(Odd Fellows Cemetery)看看。草是褐色的,一座座坟隐藏在未经修剪的树篱后面。我独自一人站在这世上,与亡人作伴。

一匹玩具马被树枝缠绕着。当树林中的雾越积越厚时,我忍不住打哆嗦。在公墓后面,我偶然发现了一处生锈的钻孔,它被铁丝网包着,就那样袒露在地面上,静默又昏暗。

这种钻孔有2000多个,遍布全镇。它们不仅是为了监测火焰温度,也为了转移地下隧道的压力。尽管有迹象显示,事实上,这些钻孔为火灾提供了氧气,进一步恶化了空气质量。1978年,有一个钻孔钻于琼·吉罗拉米(Joan Girolami)的游泳池旁边,煤矿局的测量结果是746度。她是东公园街道的居民,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早在那三年前,一款车尾贴已经诞生:“森特勒利亚:人间地狱”。也是三年前,吉罗拉米在联合国大会上问道:“在我们得到任何帮助以前,我们就一定要接受这个……悲剧吗?”

我离开了墓地,想去看看那场差点在1981年情人节发生的悲剧。我看着那片几乎吞噬了托德的雪地,试着不去想自己所站的地方毫无支撑。

过去,在公园街北侧几步外有一个绿色长椅,和毗邻洋槐大道的战争纪念馆离得很近,挨着一面干砌石墙。这条长椅,以及几片草坪和空地,一直由约翰(John Lokitis)维护保养,直到他在2009年收到驱逐通知:他的家,西公园街108号,将被收回。2002年,当这座镇的邮政编码被撤销后,约翰用白色的印刷字体将这串数字漆在了铁路和洋槐大街拐角处的长椅上:17927。约翰小心照料着他的出生地。他不想让它消失。

他的房子在2010年被拆毁,今天只剩下一段40英尺长的混凝土路。约翰搬到附近的密尔顿后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定得离开自己的家,离开那个继承自祖父的、完全幸免于火灾的家。

尽管森特勒利亚几乎没剩下什么,但这里的每条街都被历史笼罩着。这儿以前是威尔士糖果店。这儿是美容院。这儿是Zimbo酒店。这儿是“止速(Speed Stop)”摩托车店,大卫·拉姆曾是店主。

1983年,火灾被确认为波及太广,不可能被扑灭。从镇子南端的上空已清晰可见,在被称为“死区”的地带,森林完全被烧毁了。在褐色的叶子和烧焦的大地上,一棵棵泛出白色的树木被冻住,绿植中央有黑色和白色的痕迹,地表在灌木丛中裂开缝隙。

如今,一次完整的挖掘需要高达6亿6千万美元的惊人花费,但1963年提出的类似计划只需要27.7万美元。由于彻底灭火毫无可能,对森特勒利亚人而言,政府的收购计划是唯一可行的解决方案。他们的住房市价很低,地方政府4200万美元的救助总额也不足以为每个人的搬迁提供公平的支持。但在1983年8月8日的全民投票中,投票结果还是赞成搬迁,赞成者们认为这是最快也是最安全的解决之道。

估价师们拿着记事本在街头漫步,敲开业主的门,记录下房屋的位置、是否在300度的高温区域、东部还是西部、靠近抑或远离其他设施。大规模拆毁随即开始。他们用板材围住房屋,在每栋房子上画了一个代码。推土机来了,推倒了一切,然后水龙头将水泼在尘埃上。留下了雾和烟。

当州长鲍勃·凯西(Bob Casey)在1992年援用土地征用法时,他确信法律制度会让驱逐令得以进行——甚至在某些征地纠纷被带到最高法院后。

目前剩下的森特勒利亚人实际上都是住在自己房子里的非法占用公地者,他们的所有权已经转让给宾夕法尼亚联邦。但是当地政府并没有强制拆迁。“这(已经)是非常负面的公众影响,”89岁的镇长拉玛尔·麦尔文(Lamar Mervine)在2005年如此对Smithsonian 杂志解释,并补充道,没有人会冒险来一次类似瓦可镇的围城事件。

现在,风向合适时,空气中会一次一次传来轻微的硫磺味,这是地下有火在烧的唯一迹象。而一座繁荣小镇曾经存在过的唯一迹象是二十多座房子。它们伫立在荒凉的野外,周围是黄草、枯树和拆掉的工棚,以及许许多多的无烟煤块。

一切都消失在雾中。

森特勒利亚南大街的尽头,可以看到一个风电场。

 

* * *

少年们慢慢在迦密山葡萄街的三明治店里聚起来,谈论着校园生活和社交网络App,而我刚刚吃完自己的奶酪牛排。马克·萨维奇(Mark Sawicki)在店外等我,他刚刚和兄弟通完电话。萨维奇57岁,曾在附近的矿区(Harmony Mine)采煤,直到几年前因健康问题而再也不能进行地下作业。

“我不能说自己很伤心,”他打开联排住宅的临街大门,微笑着说,“在当时,那可能是发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情。”

“我的家人是在72年离开森特勒利亚的,”萨维奇说,“我们当时住在中心街。说实话,我并不记得太多事情。除了篮球场。”

“你们为什么这么早离开?”我问。

 “我父亲是个矿工。你能看出来,这是家族传统。他了解矿井火灾。当我们听说DMMI的沟渠有麻烦时,他就知道有些事情不同了。”

“在那之前,他经历过地下火灾吗?”

“是的。他从上世纪30年代起开始造私煤。1932年,他亲眼见证了巴斯特煤矿(Bast Colliery)爆炸,那里距森特勒利亚1英里左右。据说是因为有人把点燃的烟蒂投进了隧道里,然后整条煤道全烧了起来。后来煤矿被洪水淹没,关了,但我父亲经常告诉我们,他在上世纪60年代的晚上依然可以看到余烬。那已经是三十年以后了。”

“这场火与森特勒利亚的那场火有关系吗?”

“可能有关系。巴斯特的火有可能随着时间推移而蔓延到森特勒利亚镇地底。我相信是这样的。地底的煤层都是相连的,”马克说着,踢了踢地板,“火有可能从岩脉烧到另一处岩脉,直到抵达森特勒利亚。无论如何,讨论这个都太晚了。不过这也可能有点意义。”

这则关于巴斯特煤矿的起火推论已经被生态评估结论推翻了很多次,如今几乎已经成了当地的传说。然而,包含矿工在内的许多人仍然相信,传说有一定的道理,即使没人能证明它。

外面开始下雪,积雪迅速在墙头和篱笆上堆起来。萨维奇咳嗽得很厉害,递给我咖啡时,我甚至能听到他的喘息。

“对你的家人来说,离开是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我问。

“你也知道,就像这样,人们会在不同的地方间来来去去。这一切取决于矿。这地方的每个城市都差不多。如果矿不错,人们就留下;如果矿不怎么样,人们就离开。”

屋里回荡着萨维奇刺耳的声音,偶尔会有响声打破周围的寂静,那动静来自冰箱的压缩机,在厨房里响响停停。

“你曾希望留下来吗?”我问。

“不见得。那是我度过一段人生的地方,但也就仅此而已了,”马克答道,随后补充说,“我想,如果没有森特勒利亚,我可能不会在矿上工作。那时,我发现‘火’让人着迷。你看,火在城市下面燃烧着,就在我的街道下面。每个人都将它比作地狱,而我对它感到非常好奇……我当时想更多地了解它,想看看它……想去理解它。”

“所以,是那场火使你走上了和父亲一样的道路吗?”

“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的。我从未想过成为一个采煤人。我只是好奇。我爸让我得到了这份工作,我通过了自己的矿工证书,然后我就去了……收入不错,但如果你问我,那我会告诉你:那些钱不值得所冒的风险。”

“你曾经受过伤吗?”

萨维奇笑了,又咳嗽起来。

“我当然受过伤,”他说,“一块石头落在我身上,腿断了。还被运煤车砸过。轻伤就数不清了。在1994年,一个和我一起工作的家伙去世了。顶板从他头顶上坍塌,他被巨石困住,憋死了。事故是这工作的一部分,这就是高薪的原因。

“我见过一些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几乎每个星期都换地方,从来不会呆很久。他们存了点钱就离开,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这些是聪明人。那些守着一个地方的人基本没有什么真正的选择。直到有一天没有工作了,他们就被解雇,就是这样。”

马克·萨维奇曾两次被矿上解雇。

“第一次解雇是在八十年代初。老板只是在去储物柜的时顺手扔给我一份解雇通知书,好像根本不算个事。第二次,那个可怜的家伙比我的年龄小一半,我不得不告诉他该怎么做。这两次都是出于经济原因。公司也没办法,后来它们都又把我聘了回去。”

我们看着邻居清扫车上的雪。当看到雪团被风吹回去时,我们都笑了起来。镇的其余部分还在停顿状态。

“传统采矿业已经死了,”萨维奇说着,转了转身,并清了下喉咙。“我爸爸在采矿业工作了四十年。他刚入行的时候,煤是美国的主要能量来源……它为整个该死的国家提供电力。一切都归功于他们。收音机,电视,当然还有灯,还有暖气,所有的一切。都靠他们。像我爸那样的家伙,他们工作起来就像一群疯子,每天都冒着生命危险……然而,没必要再那么做了,他们被丢在一边,什么也不是。”

萨维奇喝完咖啡,咧嘴笑了。

“你会想当然地认为,会有人在你的镇子着火时出现并帮助你,特别是当你为这个国家的建设付出很多时,对不对?好吧,你错了!你是一个采煤的,想什么呢?你并不重要。你的房子并不重要。你的生活并不重要。你只是去上班,然后像老鼠一样死掉。”

他又咳起来。因咳嗽和疼痛,他去了洗手间,窗外,雪还在下,风还在吹。

“你在被解雇后做了什么?”当他回来时,我问道。

“那会儿我又开始很严重酗酒,差一点为此离婚。”而现在,萨维奇已经戒酒11年,每隔两周的周六他都会参加一次戒酒匿名会。

“毕竟在矿里工作了这么多年,你会想念它,”他说,“那儿有一种真正的兄弟情谊。实际上你们生活在一起,失去它,你会觉得失去了一切。那时被裁掉的十一二个人中,我知道的在一年内去世的家伙就有三个。一个喝了一瓶伏特加后开车一头撞到树上,另一个昏迷后并再也没有醒过来。第三个卷入一场斗殴,被打死了。”

“在矿上工作是件有去无回的事儿,”他继续说,“一旦下到矿里,你就很难真正走出去。即使在空闲时间,你也是在地下,满脸黑色,肺里都是石灰岩的碎屑。毒品和酒精会让你忘了这些。”

我想起了在奇人公墓旁成堆的烧过的罐子和破瓶子,还有空空的玻璃球和旧篝火的痕迹。

“森特勒利亚没有让世界看到煤矿是个好东西,”马克声明,“爆炸和矿井火灾是很常见的,但这是一次真正的生态灾难……这表明,煤炭开采业是一个丑陋的行业,每个人都只关心利润。谁在乎人们和土地?”

他停下来,从扶椅后面翻出一个灰色的氧气瓶,边道歉边把一个氧气罩戴在脸上,做了几次深呼吸。

“我曾无数次想远离这里,”萨维奇补充道,“也许会去佛罗里达州。但我一直不舍得。我认识的人都住在这里。我出生在哥伦比亚县。这是我的家。我知道这不算什么,但它对我而言,的确意味着一些东西。”

“而现在,无论如何为时已晚,”他继续说,“在矿井里长期工作早晚要付出代价。从你开始时便可以确定,你会早死。当我的医生告知我患有黑肺病时,我甚至都没有惊讶。有时我感觉不错,然后就会开始咳嗽,直到把自己咳进急诊室。”

我们喝完了那壶咖啡,为了转换心情而谈了谈匹兹堡企鹅队最近的冰球比赛。我听马克讲述了他和妻子的相遇故事。他提到最年幼的孙子已经能说出第一个字,眼神骄傲。

我离开迦密山时,白雪覆盖着的山谷很冷。

森特勒利亚奇人公墓。公墓的后面就是那座燃烧殆尽的垃圾掩埋场——火灾的发源地。

* * *

森特勒利亚的市政楼是一个铺着棕色瓷砖的仓库,存放着一辆使用了3年的消防车和一辆以备不时之需的救护车。一对夫妇从市政楼前走过,“真是太悲哀了”,名为鲁迪的德国男游客说。“就像这个城市没有存在过。”我们为车库门拍照,在分道扬镳之前,我们讨论着当今住在这里是什么情形。

我爬上这座镇的最北端,帕克斯顿街的陡坡。也许是因为乌克兰圣母玛利亚升天教堂(the Assumption of the Blessed Virgin Mary Ukrainian Church)抚慰人心的存在,在这里,生活似乎重新回归。在教堂蓝色和金色的屋顶下,这里每周仍举行礼拜。春日百花齐放,人们聚在一起,为了聆听当地牧师的演讲而爬上陡峭的台阶。

树林间似乎有什么动静,一只鹿随后小心又警觉地探出了头。它沉稳地盯着蹲在地上的我。一片寂静,只有风声。

随后那只鹿穿过马路,消失在树林里。

我想到了坚持和固执。留守的居民们花了很多年,终于在2013年胜诉,收到了34.95万美元的现金赔偿,并获得许可,只要他们还活着,想住多久都可以。

我走在空荡荡的洋槐大道上,如同汽车开着雾灯和雨刷向前猛冲。一切都已被移走和清除掉。

1966年是森特勒利亚建镇一百周年,镇民们为此特意埋下了时光胶囊。去年,一群前森特勒利亚人打开了这个胶囊。里面的东西几乎全都被渗进去的水毁了。唯一幸免于难的是一个矿工的头盔和灯,他是当时的居民,头盔上面签着他的名字 ——残酷地见证着这城镇的起源和灭亡。

森特勒利亚注定会死去,一如它曾诞生。

宾夕法尼亚最近发生了另一起矿井火灾,威胁到了匹兹堡主要的天然气管道和机场。宾州为扑灭该场火灾而制定的预算为140万美元,完全超过了森特勒利亚。2015年5月16日,一些志愿者在宾夕法尼亚东部废弃矿山复垦联盟(the Eastern Pennsylvania Coalition for Abandoned Mine Reclamation)的带领下帮忙清洁垃圾。白色的风车在地平线上旋转,成为这片土地进入新篇章的生动标志。而在地下,大火仍在燃烧。

我回到车里,发动引擎,在散热片上温暖我冰冷的手。野草表面结了一层闪光的薄冰,大地也在闪耀。

有人在这里生活。

有人爱着这里。即使地狱在地下燃烧,并威胁着会将他们吞噬,人们仍深爱着这里,不愿离开。

道路昏暗,湿滑而陡峭。车里舒适惬意,音乐充盈耳际,暮色朦胧。雾渐渐消失,浓烟、森特勒利亚和那些关于劫难的回忆也随之渐次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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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靳曼

Anthony Taille是一位热衷于探索未知美国故事的自由撰稿人。他写的故事曾出现在Medium、Vice和Thought Catalog等杂志上。他目前活动在蒙特利尔地区,一边整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一边试着拯救当地的气候。

摄影师Dan Buczynski是STRONGBOX杂志的创始人和主编。

 

编者注:

1、森特勒利亚镇(Centralia),位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1866年建镇,1962年发生地下煤矿火灾。大部分镇民因无法遏制的煤火和毒气而相继撤离,森特勒利亚遂成为徒留野火和极少数原居民的空城。

2、DMMI(矿产和矿业局,Department of Mines and Mineral Industries),1903年成立,初衷是保证矿业从业者工作环境的安全。1971年被废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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