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生态斗士

Aaron Kase · 07/17

 

正午的话:

今天推送的文章,讲的是一个激进的环保主义者,何为激进?

在环保运动中,有不同的流派,城市里的人们关心的是城市里的“环境”,主张关闭、迁移污染工业,采用高标准的排放措施,炼好油,开发新能源,有干净的空气可以呼吸,就像柴静在《穹顶之下》所建议的一样;也有的认为应该回到源头,植树造林,治理流域;还有保护珍稀动植物,等等。

但是有一种环保主义者,认为这些手段都只是治标不治本。他们认为,环境被破坏,根本的问题是过多的(消费)欲望、对自然的滥用,因此解决之道是减少欲望,回到土地。这种激进的做法背后也有一种政治理念,即无政府主义。假如不谈政治理念,这种包块地、不施化肥农药、让土地生息的耕作方法,也并没有多高明,它就是数十年前的中国农业。

 

“我不想击败它,”彼得·伯格说,“我想诱惑它。”

这是2011年3月,这位六十年代的激进分子、生态活动家和梦想家快要死了。肿瘤瘫痪了他的部分声带,声音因此变得沙哑扭曲,用他的话说,像是一辆砂石车在卸货。“我想把它引走,”伯格不停念叨,”把它灌醉,丢在加油站的厕所里。”

伯格的家是一栋绿色的房子,位于旧金山一处倾斜的住宅区诺丘 ( Noe Hill ),他坐在饭桌边,慢慢喝着印度奶茶。春日寒意尚浓,他穿着一件加厚的棕色长袖衬衫。尽管经历了几个月的化疗和放疗,他依然是满头长长的银发。 

他能感觉到肿瘤在压迫喉咙下端的神经。“一般是从左肩胛骨开始疼,接着蔓延至左胸部,然后传导至另一边,”他说,“疼得厉害的话,路都没法走。”尽管如此,他仍拒绝使用镇痛剂,因为过去服药的经验让他不敢掉以轻心。“医生不知道戒药是怎么回事,真的。他们不知道戒药是什么感觉。我知道。”

彼得·伯格一生都在战斗——为了民权、为了结束越南战争、为了更清洁更周全地使用自然资源。但肺癌三期太难战胜,在这次采访后不久,2011年7月28日,伯格去世了,丢下长期伴侣朱迪·歌尔德哈芙特 ( Judy Goldhaft )、女儿奥茜恩和两个孙辈,享年73岁。

伯格性子刚烈,富有魅力,作风粗犷,进取心强。朋友和敌人都深知,他从不放弃,也从不妥协,不论对手多强大,也不论艰险多难克服。他的使命是:将人类从自取灭亡的病态中拯救出来。

 “我这个人性格很极端。什么事都爱往极端想,”3月接受采访的时候,他说,“我们正在经历的可是全球范围的自然灾难啊。”

这样的挑战太大了,他会觉得气馁吗?伯格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眯起眼,似乎逼视着这个荒诞的问题。

 “不,这激起了我的斗志,”他坚定地回答道,“这是一个挑战。一小群人就能造成巨大的改变。我已经做到了。”

彼得伯格和歌尔德哈芙特,在北美的生态区域主义集会上。

1937年,伯格生于长岛,他“在东海岸的颠沛流离”中长大。从佛罗里达大学退学后,他去军队服役了三年。1960年代,到旧金山闯荡,加入一个关注民权和社会正义的反主流文化剧团哑剧剧团 ( Mime Troupe ) 。

1970年代初,他和歌尔德哈芙特同居,住在一座杂乱又不失品味的房子里。家里到处都是盆栽、小装饰、瓶瓶罐罐及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品,有墨西哥的面具、亚洲的碗。房子后面是院子,有一小爿蔬菜地,有花、杏树和蜂巢。

歌尔德哈芙特形态优雅,秀丽的灰发扎在脑后。伯格生病期间一直是她在照料,正如几十年来她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她不是公众人物,却是伯格终身志业中安静的伴侣。在洒满阳光的卧室里,她往电视里塞了一盒磁带。屏幕上出现了“挖掘者” ( Diggers ) 的影像片段,这是1966年伯格参与创建的一个流动街头剧团,致力于反对政府的肆意妄为、反对打压毒品使用者、反对越南战争。在影片中,“挖掘者”们占领了旧金山市政厅的台阶,在那里播放音乐,跟来来往往的上班族捣乱。年轻的彼得·伯格一头齐肩的棕色头发,嘴上一撮小胡子,他和一个耶和华见证会的教徒起了冲突,因为后者侮辱了吉他手。“到底是谁讨人厌?”伯格问他,眯着眼睛狠狠地瞪他。

现在,伯格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鼻子里插着氧气管,笑着看电视上曾经的自己。“我总跟人说,我们竭尽所能让一切变得自由。”他说。“挖掘者”支持了海特-阿什伯里区 ( Haight-Ashbury ) 著名的“免费商店”(Free Store),为前来旧金山朝圣的人提供免费的食物和庇护所,力图建立一个在资本主义禁锢之外的社会。影片仍在继续,“挖掘者”们挂在电车上向路人撒钱,他们被逮捕,他们在“自由剧院集会”上,当时詹妮斯·乔普林 ( Janis Joplin ) 正在唱歌,听众在跳舞,抽大麻,裸身到处走,为所欲为。

“我不知道你看到这里明白了没有,这就是无政府主义,”伯格说,“无政府主义就是这个样子。”

但此景很快崩塌了,毒品和暴力取代了理想主义,“挖掘者”们带着一个骨灰盒穿越城市的街道,以象征1967年的“嬉皮之死”。伯格离开旧金山,去了加州北部的黑熊牧场。“这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地方——充满了自由之土、自由性爱之类的东西。”他回忆道。74岁的前“挖掘者”成员大卫·辛普森 ( David Simpson ) 说,就是在那里,伯格的思想从街头剧场和行动主义转向了生态——跨度不算很大。

“在那些东西当中,有一个是‘挖掘者’真正会支持的:社区,”辛普森说,”我们可以很轻易地对自己说,我们正在为社区和生活的地方负起责任。这种责任感是可以持续的。”

在牧场的那段时光,伯格萌生了此后让他奋斗终身的想法——生态区域主义(bioregionalism )。

“生态区域主义正好和土地运动相呼应,”辛普森说,“我们住的地方、我们吃穿的东西、我们工作用的物品,都逐渐融入了自然大地。”

伯格乘车向东穿越美国,拜访了不同的社区,结识了一群志趣相近的人。1972年,他去了趟瑞典,声称要代表以土地为基础的公社群体,参加第一次联合国环境会议。由于他不是任何国家的代表,所以不能参加正式会议。他失望地回到加州,决定追寻自己的理想。通过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教授雷蒙德·达斯曼 ( Raymond Dasmann ) 和詹姆斯·帕森斯 ( James Parsons ) 合作,生态区域 ( bioregion ) 的概念诞生了。他们给这个词下了正式的定义:“一个由连续而相互关联的动植物群体和自然系统形成的独特区域,通常由流域划分。生态区域是自成一体的生命之所 ( life-place ) ,对人类定居有独特要求,因而不被打扰或损坏。”

真正依照生态区域主义来生活,意味着:只吃当地的食物;食物的生产方式对当地生态有益,而不造成伤害;用当地的材料做建筑;减少乃至完全摒弃化石燃料的使用;废弃物与生态循环融为一体;永远不能为了牟利而牺牲可持续的生活。

 “生态区域主义要多基本有多基本。”伯格说。

1970年代,主流环境保护主义的工作重心是游说华盛顿改变政策,伯格反其道而行之,走草根路线。1973年,他和歌尔德哈芙特成立了 “行星之鼓基金会”( Planet Drum Foundation ),致力于提升旧金山和世界各地的生态正义。他给旅行中结识的人们寄送大量文献材料,他建立了通讯《提高风险》( Raise the Stakes ),聚拢了一小群坚定的追随者,他们每隔几年就会举行生态区域主义聚会。“这在某种程度上推广了整个生态运动,让人们关注他们应该知道的事情,”来自俄亥俄河谷流域、56岁的玛丽·梅耶 ( Mary Meyer ) 说,“这也是在精神上学习如何跟当地发生关联。看看你住的地方,它不止是一个邮政编码,还有整个植物、动物体系。”

在这个过程中,总是会发生各种问题,人员变换,资金也总是周转困难。“支持我们的人没有钱,”伯格说,“有些人不想要这种生活方式,因为太过遥远,生态区域主义的生活极大地冲击了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他也被称为“环保运动中的一根刺”,对此他颇为自豪。“很多人说彼得·伯格是傻子,”伯格认真地说,“但是环保运动需要一些刺头。”

生态区域主义这一名字从来没有流行过,但其原则已渗透进了本世纪以来逐渐风行的可持续性思潮之中。“很多组建家庭的二十多岁年轻人,乐于接受可持续社区的观点,自己种植食物,与居住的地方发生关联。”59岁的肯·拉斯曼 ( Ken Lassman )说,他是美国最早的生态区域团体之一“堪萨斯地区流域理事会”的创立者。“这一信息充分说明了当下的情况。”

伯格的哲学甚至渗透进了政界。1984年,第一届生态区域大会期间,一个绿党委员会形成了,尽管伯格对政治的态度是不介入:“如果你想创造新的可能性,必须跳出这个社会。你不能在这个社会中做。所谓的内部改革是扯淡。”

他也在环太平洋地区找到了共鸣。澳大利亚政府做了一幅地图,勾勒出该国生态区域的地图,这被视为一项官方政策。1998年,日本长野,“行星之鼓”与当地社区合作,以减轻奥林匹克相关建设对环境的灾难性影响。但他最好的机会,还是来自厄瓜多尔的一座海滨小镇。

伯格在讨论城市的可持续性(日期未知)。
1990年代,伯格和同事在“行星之鼓”的办公室。

彼得·伯格得到了一个从头建立一座可持续城市的大好机会。2009年,他率领数百名居民、几辆生态主题的宣传车在厄瓜多尔卡拉克斯湾 ( Bahía de Caráquez ) 的街头游行。伯格带着大家,用西班牙语高喊“生态城市万岁!”行人在路边围观。伯格领着游行队伍走上舞台,极力赞扬这座小镇取得的进步,但也告诫说,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伯格和“行星之鼓”1999年抵达这座2万人的小城。卡拉克斯湾一度曾是厄瓜多尔富人的度假胜地,白得发亮的公寓楼俯瞰着太平洋。但是1990年代后期,它几乎被摧毁。一次7.1级的地震震塌了建筑,导致山体斜坡产生大量泥流,抹去了整片地区。失去家园的居民拥挤在街上的帐篷营地。“这是南美洲西海岸受灾最严重的城市,”54岁的卡拉克斯港居民帕特里西奥·塔马雷斯(Patricio Tamarez)说,“高速公路上的泥有70米厚。”

一个有机龙虾养殖者塔马雷斯,带领一群人向伯格求助,希望他把卡拉克斯湾重建成一座生态城市。“行星之鼓”在那里成立了一家志愿者旅社,将被毁的西班牙语居民区变成了公园。为了阻止泥流再度发生,来自世界各地、心系环保的志愿者们在山坡上和城市里种树。他们遵循生态区域主义的原则,只使用本地的物种,比如瘦小但适应性强的角豆树,大而尖的木棉树以及结果的牡荆。

“用本地植物恢复植被 ( revegetation )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伯格说。他坚持认为这项工作不该叫做重新造林 ( reforestation ):“我真的想跟那种破事儿撇清关系。重新造林是为了伐木工业的利益。你肯定什么都不种,只种松树,就因为它们长得快,你就可以砍掉它们吗?”

每年有一两次,伯格拜访卡拉克斯湾,检查工作,会见志愿者,用标志性的粗犷风格跟他们打招呼。一位游客没有像约定的那样,付出一段时间的劳动,伯格骂了她。她在网上写道,“我的结论是,他肯定精神有问题,或者有糖尿病,血糖什么的特别低。”

听到这个反馈,伯格皱起了眉。“这个我喜欢,”他宣称,“我希望像她那样的人因此都不要来。人们不知道志愿工作的乐趣,他们到这儿来,以为自己是耶稣驾临呢。”

除了恢复植被,“行星之鼓”还为当地年轻人制定了生态区域课程,和针对大学生的海外留学计划。2007年,卡拉克斯湾被Grist杂志评为地球上15个最生态的城市之一。然而,当地官员对于把生态措施变成政策,并没有太大兴趣,不管志愿者和关心的市民是多愿意做出贡献。

“让我们的国家把生态区域主义视为规划的主要来源,让未来几代人的发展和生活变得可持续,还需要一段时间,”塔马雷斯说,“但至少我们已经起步了。”

在厄瓜多尔,伯格正在忙于行星之鼓的项目。

2011年3月20日,一如过去的几十年,在日落时分,伯格、歌尔德哈芙特和几个朋友驱车前往沙滩,迎接春分的到来。旧金山已经下了一个礼拜的雨,但是当太阳坠入地平线时,天空晴朗了起来。太平洋翻滚的海浪卷起泡沫,冲刷着沙滩。

伯格裹着臃肿的黑色大衣,头顶黑色贝雷帽,抵抗着凛冽的晚风。歌尔德哈芙特戴着绿松石和塑料太阳镜。太阳落得更低时,伯格击打了一只日本碗,声音响彻海滩,清晰而饱满,在涛声中依旧听得清。随着海洋缓慢的节奏,他又敲击了一下,其他人随之加入进来,打着手鼓,吹着口琴。伯格抓起一个海螺,吹出悠长而感伤的曲调。为了保暖,也为了保持兴致,他们喝起了苹果白兰地。

海滩上的家庭、年轻夫妇、遛狗的人没怎么注意他们。太阳西沉,坠入海洋尽头的云层里,只留下这几个纵情歌舞的人。

伯格关注的是更大的图景:我们要向哪里去,留给他女儿和孙辈的是什么样的世界。“我们和其他物种一样,身处同样的境地,”他说,“我们都会死。我们都会生育。我们都性交。我们都进食。我们都需要资源。”

“我们其实继承了丰厚的遗产。我们的物种伟大而美丽。对我来说,那就是财富。那就是高贵。做好人是可贵的。这是你能达到的最高境界。现在,做一个好的人,就是要求你从良知出发,以一个好的物种生活在生物圈里。”

危险无处不在,也迫在眉睫。气候变化。战争。自然灾难。食物和水源短缺。堆芯熔毁。

 “我们必须控制自己。不是为了清心寡欲,而是为了生存,”伯格说,“我想那么做。”

拯救世界。从人类手中拯救人类。

 “这就是我一辈子想做的。”

在他参与所有的战斗中,他从来没有取得完全的胜利。种族主义、威权主义、帝国战争一直都在。我们的生态灾难仍在持续。生态城市更多地存在于纸面,而非现实之中。但伯格意识到,为这些理想而奋斗远超过他个人的得失。如果他能提供榜样,也是值得的。

“我们必须自己做出改变,亲身为之努力,”他说,“人们会这样做的。然后,他们就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社会。”

很快,太阳西下,彼得回到车里,逃离了寒冷。歌尔德哈芙特驱车穿过海特,他们年轻时有很多精力都挥洒在这里,而现在,这里到处是服饰店和伪嬉皮装饰品店。她提到春分日天气凑巧放晴,提到在沙滩上小小的庆祝之乐。

“大多数夏冬至和春秋分,云都不会太多,”她评论道,交通灯变换后她继续开车,“通常我们都能看到日落。”

行星之鼓办公室外面,种着加州本土植物。

 

Aaron Kase是一名自由撰稿人,目前居住在费城。在这里可以看到她更多资讯:www.aaronkase.com

译者:刘普曼 校订:郭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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