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我迟早会让他们懂得

侯孝贤 · 06/30

 

我小时候在凤山长大,有三家戏院,放影片的时候我就会去看,没钱看怎么办呢?我就跟一个伙伴做假票,拿票进去以后捡撕下来的票根,回去粘上,下次接着用。通常虚线的图章不合,但是撕票的人是不会每天看的,因为要撕的票太多了。再后来我年龄更大一点,就是初中高中爬墙、剪铁丝网,反正他怎么封我们就怎么进去。

看电影一直看下来,只是纯粹好看,想看。我另外一个爱好就是看小说,我感觉文字跟影像是一样的。你以为影像很直接?其实不是,好的影像是会透露其他隐藏的信息。其实跟文字是一样的,文字是表面的,但是它隐藏了深度,从表面的形式呈现出来,这两个是异曲同工的。    

高中时候我的经历也很特别。高中没毕业,也不可能毕业的,留校察看我也不搭理。考联考又考不上,只能去服兵役,服兵役回来两年我跑到台北打工。那时候有给通用电子公司做零件的,很多学生都在那里打工。我升到初级技术员时一个月1100块,就开始准备考国立艺专。我填的第一志愿是国立艺专影剧科,一边工作一边看书。在台湾的联考里面国立艺专影剧科是分数最低的,别人最后才会选的,我选第一志愿,也因为服完兵役可以降低录取分20%,所以我就考上了。

大学一年级的时候跑去艺专的图书馆,借了一本名字叫《电影导演》的书。英文的序言,只有一页多一点,我却查字典查半天。它最后一句话说:“当你把这本书都弄透彻了,你还是不能当导演。”我就合起来就还了。后来就在学校里混,一年级就被留校查看,因为打架什么的一堆事。但最后我也正常毕业了,因为我服过兵役,肯定会毕业的。

我年轻时候很叛逆不羁,但其实也没有到“黑帮”这类用词这么严重,基本上就是喜欢玩。

我家住的是县政府宿舍,我们巷子一出去就是一个城隍庙,是那种最古老的城隍庙。城隍庙不管是里面的建筑、树木,还是住在那附近的人,都历经好几代了。就像个社区一样,彼此之间常常玩在一起。如果有外人进来发生冲突,我们自然会团结在一起。或者是你在凤山别的地方被欺负了,我们就会一起去找回来。

城隍庙旁边有个打铁店,我们打了很多铁器,其实很危险的,打铁器是因为跟别的地方有冲突了要防备。我那时候应该初中吧,约架约在凤山一个公园。那时候天很黑根本没什么电,他们那群人是从那边来,我们这群人在这边一直找,找不到,后来就派我跟另外一个小学同学过桥去探。结果他们就躲在桥下,黑暗中突然就拥上来了,只看到黑夜里面刀剑相碰的火光。

有没有人受伤?小伤。会不会死亡?不会。这种明着打一点都不会有事,不可能出事的。你听起来好像很恐怖,其实没有。真正会出事的是结怨结久了,对方要刺杀就会偷偷来,这种事在凤山发生过好几次。所以你说《南国,再见南国》我会不会拍?当然会了,必然会。但那种拍法跟一般的不一样,一般的就是好像帮派里面都很跩,穿得很炫。而我们就是每天没事聚集在一起,不然就是一起赌,赌的钱也不大。

从我离开凤山以后就开始变化了,毒品开始进来,我们叫四号、吗啡,还有四号之前类似咳嗽糖浆的这种。我不涉足这些,包括毒品或者什么的。我有一个尺度,最严重的只不过把士官俱乐部的大门给砸烂了,最多就是这样子而已,或者是带着刀在街上寻对方的人,找了几天也没找到。所以我基本上没有进入到没办法脱身的状态。

后来我就离开这些东西了,原因就是我非常喜欢小说,看了很多小说后就有一种向往,这种向往是说不上来的。

回想以前的种种,假使我没有那些经历,可能会像你们一样,在念大学、念高中的时候就想我要做什么、怎么过活,又或者是家长压力,或者种种,那我可能也会变成老师。我姐姐跟我哥哥都是师范毕业的,两个都是老师。那做老师能不能变?绝对可以变,就看你们怎么变!假使你们从小学就看小说,喜欢看电影,你就有机会变。

进职场后我当了几年场记,后来是编剧兼副导。写的第一个剧本是《桃花女》,第二个是《定婚店》,其实就是“月下老人”的故事,唐传奇里面收录的一篇。《定婚店》的时候我同时兼副导演,因为导演是摄影师,我还要负责现场的调度。所以你看我的机会多好,从此很快就做编剧、副导,一直做到导演。

我们那时候在电影上刚刚冒头,每天一堆人聚在杨德昌家,写了一堆要拍的,每天讨论来讨论去。杨德昌能力非常强,而且他是用英文思考,不像我们用中文思考。英文思考有什么好处?逻辑性比较强。我们中文是一颗一颗的,是具象的;而英文是抽象的,每个字的拼写相关字都会用到,是有逻辑的。他逻辑方面比我们强很多,我们是直观、直接、具像,所以反映到电影上,我拍片的方式跟他就不一样。

那时候陈国富也会在一起。我第一次是在电视上看到他,很厉害的。高级工商学校毕业,连大学都没有上,英文还是自修。我就说他的脑袋特别好,处理什么事情特别快。

焦雄屏是从美国奥斯丁念书回来的,她性格比较直,写了一堆评论被人家骂。你写电影不好,那人家片商怎么上片?所以她没事就找我帮她出面,或者打电话来说某某又怎样,某某要怎样,我就直接打电话过去骂人家。她胆子非常小的,我不骗人。但是她的企图心又很大,非常可惜,她对电影还是不了解,毕竟是念电影理论的。这个电影圈最流行一句话“你是导演(还是)我是导演?”嘴巴上不说,大家心里都有数。后来她得罪太多人了,没有人和她合作,她的学生也不想跟她合作。我现在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我也搞不清楚,因为最后我也跟她闹翻了。我当金马奖主席的时候,她直接凶我底下的执行长。我当台北电影节主席三年,金马奖主席五年,把整个组织架构都做好了——执行长最重要,主席是虚位。所以无论怎么换主席,执行长还是一样做,是最重要的。她这样削一个电影节执行长……电影节不是任何人的私人领域。

我以前最喜欢的一个年轻人其实是非演员。那时候她还是高三,我在台湾万国戏剧院门口看到她,当时就傻了,犹豫半天不敢上前。结果她就走了,我就舍不得,一直在后面跟。她上天桥,我就跟着过天桥。她下,我就跟着下。没办法最后还是舍不得,我就掏出我的身份证,跑到她面前说我是某某——因为我那时候小有名气——我是拍电影的怎样怎样,希望能跟她要一个电话。她留给我了,她就是辛树芬。

我前面拍她的是《恋恋风尘》,其实《恋恋风尘》你们看过就知道了,简直是……然后她就嫁到美国了。老公是她小学同学,这个同学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全家移民到巴西,他们一直保持通信。拍完《恋恋风尘》辛淑芬就跑到美国嫁给他了。我是后来拍《悲情城市》硬邀她回来,但她拍完那部就再也没回来。

我说我的电影“背对观众”,是指在想事情时一天到晚盯着观众干吗?每天都想这群人希望我的剧本应该是这样,那样写可能不行,这种东西上次票房不是很好,这次应该搞成这个样。那你是干吗,迎合吗?迎合怎么会有自己独特的东西?我说背对观众,你的创作才开始。你不能一直想着观众,背对他们才能认真面对自己。你关注的不是木头,不是大厅,是人。因为你要拍的是人,你对人彻底理解了,你就能拍得到,拍得到了他们才会理解。你不能老想着我这次十个亿,下次二十个亿,就去把这个元素抓来,那个元素抓来,想着哪个明星可以用。你也许可以成功一次两次,但绝对不会长久,慢慢你自己就没了,因为你不是在创作,你是在帮观众找一些迎合点。

所谓主流电影消费者,他们愿意来我欢迎,他们假使还没办法懂得欣赏,没关系,我迟早会让他们懂得,反正我会一直拍。

现在年轻人的时代跟我们不一样,我们那时候只要肯做就有得活,只要认真做就会做起来。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技艺是人在世界上存在最重要的东西。意思是这样,好像是卡尔唯诺说的。为什么?因为技艺是确切的,是你跟现实事物的接轨。比如你要进入这个行业,假使你会画画,你会一样特殊的技能,这就是最好的起点,而且你会越走越深,深到一定的程度,什么都是通的。讲俗一点就是,你要发现你的特长。为什么技艺最重要呢?你要是从小就是一个木匠的话,你做一辈子,越做越厉害,而且这个技艺会通到别的技艺,你的眼光也会非常厉害,这是一定的。就像我虽然做电影,但我看人看事,看各种造型艺术都能有我的判断,我会有非常强烈的感觉。

现在很多学电影的一开始就要当导演,我感觉不是,你自己有没有准备好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们不能被架着上,好像大家认为你很棒你就可以,其实不一定。底子打扎实,技术层面就会升很快,文学底子跟生活世俗方面经验很充沛,你就可以做得很好。

所以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没关系,你自己可以操练,只要你喜欢。哪怕找半天只找到一个马马虎虎的工作,去之后记住认真做,它会回报给你的。或者哪怕你一直心里面不喜欢,你也把它做到底,最少懂得怎么跟人家沟通,怎么跟人家横向、纵向连接,公司的营运操作是怎么样。我感觉你只要对你第一个进入的行业认真,它就一定会回报给你,一条路你越走就会越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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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6月20日侯孝贤导演在北京师范大学演讲实录,经过编辑,经主办方授权,独家发布。

题图:《童年往事》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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