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山河,新故事

郭玉洁 · 08/10

来源:界面新闻

编者按:《正午》系列mook已经出版了五本,从第六本开始,我们将改版为特刊的形式,集中展现某个特定的主题。第六本,也是全新改版后的第一本,名为《旧山河,新故事》,是“旅行文学”特刊。我们带着好奇心看四方风物,远到中亚、美国、欧洲,近在城市的废墟和动物园。是身体的旅行,也是智识和情感的旅行。

 

本文为《旧山河,新故事》的序言。

 

我的第一次长途旅行,是在大学毕业之后。当时我存了一小笔钱,心想,我要去一个最远的地方(当然是在中国,那时候出国还不那么容易),嗯,那就是福建。我又想,不对啊,我身在北京,最远的地方应该是云南,或是西藏,新疆。于是我明白了,我内心的出发点,是我出生生长的地方,甘肃。

我还是去了福建。后来又去了很多其他地方。我常常回想这第一次旅行前、分解式的内心活动,它清楚表明:旅行的动力,在于去一个“最远”的地方,也就意味着,最不同的地方——相对于出发的地方。而出发的地方不一定是物理上此身之所在,它是你最熟悉、最依恋的地方,是一个坐标。

随着生活的积累和变动,坐标也会发生变化。出国的时候,这个起点,就是中国。去真正的异国他乡,观看奇特的风土人情。好奇,猎奇,只是一字之差。

所以最早的旅行,是探险、征服。20世纪以来,旅行成为中产阶级的休闲方式,逃离日常生活,是一年里唯一的指望。可一旦上路,又不可避免的,是新的无聊和疲倦。苏珊·桑塔格曾在《论摄影》里讲到拿着相机猛拍、工作狂式的日本游客。的确,旅行,常常是工作、生活的另一种形态。

作为记者,其实每一次采访,都是一次旅行。离开家,乘坐某种交通工具,去咖啡馆,或是另一个城市、乡村,见到陌生人,聆听他们的故事。也可以说,每一次我们离开自己熟悉的角落,都是在旅行。比如冬天结束之后,从卧室走到阳台,看那些幸存下来的植物。又比如“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浮生若梦,每个人都是世间的游客,这是是中国式的隐喻。

但是今天人们所说的旅行,是一件专门的事情,旅行本身,就是目的。游记,或者说旅行写作,通常也指一种特定的文体。

* * *

若干年前,我曾在一本发行量很低的杂志工作——我并不介意读者多少,最边缘的地方,有最大的自由。在那里的自由,就是开始尝试旅行写作。

在那本杂志,我和同事们常常“发现中国”,“发现”了边疆,“发现”了“胡焕庸线”,“发现”了云南,又“发现”了江南。“发现”这个词很有意思,从政治、文化中心出发的记者们,有哥伦布一样的优越感,但是之后的写作,只是证明了我们真正是“祖国的陌生人”。对历史无知,也对现实无知。在这些地方的旅行,通常都很潦草,很茫然。有人唯一的采访对象是出租车司机,有人只是换个地方在咖啡馆坐着。我的旅行中,印象最深的,是和同事在大巴上吃一袋五香鸡爪。

在这些失败的尝试中,我逐渐知道旅行写作是一种不容易的文体,它需要动用所有的知识积累,把一个陌生的地方,变成“有我之境”。它也是一种包容性很强的文体,个人的阅读、观察、采访、思考,都在其中。它不仅改变了写作,也改变了旅行。离开家,上路,观察不同的风土,聆听人的故事,让那些时空停在心里。你准备得越多,世界在你面前展现得越多。当我回忆过去,那些写过的,才是我真正去过的地方。这样的写作,本身就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旅行。

在中国,旅行成为普遍的生活方式,不过是近二十年的事。因此,旅行写作也是一种年轻的文体。年轻,而富于诱惑力,吸引了很多厌倦此地、视野和个人风格都在扩张中的写作者。过去一年里,正午也刊发了许多游记,我们选择了其中一些,以作者为单位结构成书——游记这种文体,要求着更成熟、更有个人风格的写作者。同时,在中国,旅行的兴起是从国庆黄金周开始的,所以我们做了一个国庆假期问卷,从中选出了几份,其中有我们熟悉的作家、记者,也有上海的退休工人,以及一边做育儿嫂一边写作的范雨素,从这些回答里,我们可以看到旅行对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意义。对很多人来说,它仍然是非常奢侈的。

* * *

有一天,整理文章的时候,我发现近年写的长文,都是游记。有微微的心惊:这是什么样的兆头?是不是说明我已经无能发现身边的故事了,以至于必须求助陌生之地?

原因可能是,只有在旅行中,我是最敏感的。像丛林里出门觅食的动物一样,每一个毛孔都张开,准备应对一切意外——危险或惊喜。而在熟悉的环境里,我已经麻木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旅行的热望冷却了几分。

很早以前,我读到贾樟柯的一篇文章,大意是,年轻时想去远方,但是真的去了远方,却发现所有地方的人们,都是一样的悲欢,一样的痛苦,一样的爱与恨。这真是我读过的关于成长最伤感的一段话了。在旅行中,人们是否看多了“奇”,而忽略了那些相通的部分?它也提醒我,有些作家一辈子居住在某个地方,却是伟大的心灵旅行家。

离开,或是固守家中?为什么旅行?应该旅行吗?最终是穿透了生活的本质。没有人比伊丽莎白·毕肖普在诗歌《旅行的问题》(包慧怡 译)里写得更好了,容我引用其中几节,作为结束:

 

想想漫长的归家路。

我们是否应该待在家里,惦记此处?

今天我们该在何处?

在这最奇诡的剧院里

观看剧中的陌生人,这样对吗?

是怎样的幼稚:只要体内一息尚存

我们便决心奔赴他乡

从地球另一头观看太阳?

去看世上最小的绿色蜂鸟?

去凝视某块扑朔迷离的古老石雕,

扑朔迷离,无法穿透,

无论从哪个视角,

都当下可见,永远,永远赏心悦目?

哦,难道我们不仅得做着梦

还必须拥有这些梦?

我们可还有空间容纳又一场余温尚存、叠起的日落?

最后,旅行者取出笔记本写道:

可是缺乏想象力使我们来到

想象中的地方,而不是待在家中?

或者帕斯卡关于安静地坐在房间里的话

也并非全然正确?

洲、城、国、社会:

选择永远不广,永远不自由。

这里或者那里……不。我们是否本该待在家中

无论家在何处?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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