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德鸟叔二十年的苦与乐

黄昕宇 · 07/19

来源:界面新闻

1

 

顺德人冼铨辉今年49岁,个头小,但敦实,从头到脚都敦实,亮色的安全帽下一张黝黑的胖胖的脸。脚上黑皮鞋是很耐操的老款式,长袖格子衬衫也是便宜的休闲款,领口第一颗扣子敞着,衣摆盖在裤腰上,腰侧露出一串沉甸甸的钥匙。这是他见人的打扮,比较正式,干活时不这么穿。即使如此,他也习惯把袖子挽到手肘上,仿佛随时要动手干活。

冼铨辉之前是做排山的。排山,就是工地建筑物外围搭起的棚架。他有一支十人左右的施工队,骑一辆旧摩托车跑工地。这一年,冼铨辉接活很少,他有意如此,零碎工程不接了,只做一些长期的工程,一两天去工地搂一圈,大部分时间都留给了竹林。

竹林位于顺德伦教镇和大良镇交界,紧挨佛山市主干道碧桂公路,北边是工业区,南边是一片房地产楼盘。1998年,冼铨辉租下了这170亩土地,种竹子,竹木成林,二十年过去,这里成了藏在城市中的一块鹭鸟栖息地。据鸟类专家统计,这片竹林里住着超过3万只鸟,已观测到的鸟类就有约30种,其中,细长脖颈白羽毛的白鹭和短颈黑背的夜鹭最多,冼铨辉给这块林地取名“鹭园”。

树和鸟是冼铨辉的最爱。他的微信名叫“顺德鸟叔”,头像是一棵树,是五六年前刚换智能手机时朋友帮他设置的。当时唱《江南Style》的鸟叔正火,朋友打趣说,他是假的,他没鸟,你才是真的。那棵树是他特别喜欢的日本黑松,当时标价一百八十万,他去花卉市场看它,心想,买不起就拍张照吧。后来他觉得用鸟的图片会更妥贴,但因为不会换头像作罢。

冼铨辉每天起得很早,简单吃完早饭就来到离家五六公里的鹭园。从东北角进门,登上四层楼高的棚架,可以俯瞰整片竹林。

清晨天刚亮,远方云层间的天是浅浅的柔和的粉色,再近一点儿是成排高楼,还在沉睡。下方成片的林地,繁茂的树叶高低错落,在柔和的光线里绿得特别新鲜。散落在绿丛里密密麻麻的白点是栖息在枝头的白鹭。鹭鸟在竹林间跳跃式地低飞,接连三五成群地飞起,在空中划一道小小的弧线,朝不同方向飞远。它们会飞越钢筋水泥的楼群和厂房,到十五公里外昆虫丰盛的田野和山间觅食,然后三三两两地返回,张开双翅滑翔而来,轻盈地落入竹林。城市还很安静,耳朵只听到“叽叽喳喳”的鸟鸣,热闹又清晰。

鹭园进门处棚架顶层,站在椅子上可以俯瞰整片竹林



冼铨辉在鹭园,给植物浇水



 

2

 

冼铨辉是大良镇农村人。小时候,家家户户都有鱼塘,村里是一方一方整齐相连的田地,种水稻、甘蔗、玉米、蔬菜和芭蕉,水渠纵横。他每天钻田地里玩,农田里有昆虫、田鼠、水蛇,他最擅长挖泥鳅,在生产队里外号“挖泥鳅高手”。田梗边有许多树,枝繁叶茂,他爬树也是一把好手,今天掏鸟窝,明天捅蜂巢。他喜欢像将军守关那样往闸口一蹲,畅想自己拥有整道小河和水底游蹿的鱼。

冼铨辉家里八口人。上学后,他开始帮父母干农活。他觉得劳动比学习快乐许多,在教室里坐着很难熬,下地就不一样了,手脚不停,汗流浃背,视野很开阔。秧苗冒尖后,放眼望去尽是嫩绿。

六年级没读几天,他不想上学了。那年头放弃学业算不上大事,父亲说,行,每天给家里交一块钱。那意思是,不念书也不能瞎玩混日子,他对儿子说:“出去拼命赚钱,注意安全。”

冼铨辉尝试到市场上卖菜,除了自家菜,还要到别处进货。这活不太稳定,运气好,一天能挣小十块钱,背的时候就只有一两块,剩下的菜拉回家,放烂了。老奶奶就说,你得学门技术,比如理发,有手艺傍身就饿不死,将来能防老。他觉得老人家的话有道理,但理发这行当需要耐心细致,太安静了,他不喜欢。正好有个乡亲是大良镇建筑队的排山工,传出话来要收徒弟。广东人说建筑行业里有“三行”:棚工、木工、瓦工,排山工是第一位。父亲就带他上门拜师。师傅伸手拍拍他的胳膊,挺结实,是做工的苗子。第二天他就跟着师傅上工地了。

做工很辛苦,大热天或是刮风下雨都得赶工程,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一整天,工钱只有两三元。最怕的是师傅骂人。师傅干活时话少,爬在架上让递竹子,伸手就要接到。他说一声,“尾巴”,就得抓到竹尾,“转头”,就要立刻调个儿。笨手笨脚或是偷懒都要挨骂。

冼铨辉不怕卖力气,他觉得搭棚架是个好工作。它需要技术,还得爬高。就像能上树的都是小孩子里的勇士那样,搭棚工是个代表着勇敢的行当。他想,搭棚工不是一般人,是爬在高处看得远的人。

他十六岁,手脚快,也很勤力。学徒工都是十七八的男孩,很顽劣,很容易沾染上赌钱和小偷小摸,这些恶习他也没有。师傅因此很信任他。三四年后,师傅带着他拉了一支施工队伍单干。父亲认为儿子经过几年磨砺,可以独立了,就拿出几千块钱交到他手里,作为本金。

建筑业里竞争激烈,有的队伍深耕多年,人脉广阔,有的队伍财大气粗。像冼铨辉这样白手起家的小团队在行业中生存并不容易,必须得找到自己的竞争力。想来想去,在材料上做文章是最可行的。工程用材量大起来,从建材市场购买材料很不划算,如果自己供材,就能大大压缩成本。

竹子是搭棚架的主要材料。广东气候湿热,水土肥沃,适宜竹子生长,丘陵山地常见竹林。他们先是在城外的山地上承包了两块竹林,但距离城镇太远,运输费功夫。冼铨辉想,如果可以就近找块地种竹子,就地取材,成本支出可以进一步压缩。

顺德人胆大,改革开放风一刮,乡镇企业、中外合资工厂就建了起来,十几年间完成了从鱼米之乡到轻工业重镇的转型。近千年耕植稻米、桑基鱼塘的农耕模式说抛弃就抛弃了。农民们进入工地、工厂或转行做生意。冼铨辉在建筑行业,最能看见变化。一开始,人们只是在山上挖洞,建采石场,开凿石材建房铺路,后来推了整座山头,政府向农民征收土地,填平水田和鱼塘,四处都是工地,厂房一座一座拔地而起。

所以,要找到一块能种竹子的地变得很难。

但他运气很好,居然发现了一块藏在城镇里的土地。这块近200亩的土地原先分属于一个村的九十多户村民。1985年,村里把分散的耕地集中起来承包给两个养鱼人,土地挖成鱼塘,十来年后租约到期,又回填土地。1998年冼铨辉签下承包合同时,这片地已经闲置了一年,杂草丛生。

冼铨辉在工地上



冼铨辉在工地上



 

3

 

冼铨辉做了土地使用规划,20亩盖仓库,存放搭棚材料,剩下150亩全部用于种植竹子。他清整了土地,按照过去田里的习惯,挖了五条三米宽、两米深的水道,纵横交错在土地间。十来个人过完年就开工种竹苗。竹苗很年轻,一两米高,竹头弯弯,两根竹头打个叉,埋进土穴。他们持续地种了两个月,覆盖满150亩土地。到了清明,种植季节过了,天气炎热起来,雨水频繁,地里的水涨高,淹没好些竹根。折腾了几个月,只有三成竹子活下来。

可到了冬天,长途跋涉而来的候鸟居然在这儿落脚,它们在竹枝上筑些小小的鸟巢,住了下来。冼铨辉很惊喜,这片稀稀落落的竹林好像一下子活了。第二年刚开春,他立刻启动第二轮种植,只盼着竹林快点儿长,茂盛起来。又过一年,竹子生长抽条,变得繁密。更多的鸟到这儿栖息,林地里“叽叽喳喳”此起彼伏,竹林看起来很像个样子了。

冼铨辉呆在梦寐以求的竹林里心情愉悦,好像回到小时候的田地间。他很久没有身处这样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中了。竹子长到可做建材的长度,他却舍不得砍,生怕惊扰栖息的鸟。他还在河道里放了一批鱼苗,以便长途迁徙后劳累病弱、无力到远处觅食的鸟就近捕食。

鸟群在城市里安了家,它们意识不到危险。冼铨辉却替它们操透心。老广东人太爱吃野味了,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都认野生的好。他母亲知道林子里来了鸟,就喊他:“抓几个回家吃,好过市场买的鸡鸭鹅。”老人家知道动物优胜劣汰,跟他说,抓几只不大能飞的,不算罪过,反正风雨一来,那些孱弱的小鸟也得落到地上。他拒绝了,有点生气。

捕鸟、打鸟的人也寻过来。夜里,冼铨辉在库棚里守着,外头“砰砰”鸣枪,响得像大汽车轮胎爆炸。他独自一人,不敢出去阻止,在棚里数枪声,一响,二响,三响……直数到二十。霰弹枪的弹粒落在棚顶“乒乓”作响,他在棚屋里毫无办法,气恼又心痛。打鸟人再三地来,他实在气坏了,冲出去理论,不敢来硬的,就说:“你要揾食(找生计、工作),我也揾食。你不要到我的地盘,响枪影响我做工休息,你离开远点。”有一回,他跟打鸟人吵得很激烈,对方放狠话:“你小心我找人把这个枪准心调得很准。”他一气抓起枪头砸在手边粗壮的树干上,后来就接到了威胁电话。

野鸟在市场上能卖好价,打鸟的人怎么也止不住。冼铨辉为此焦头烂额了两三年,想到了媒体曝光的办法。《广州日报》上有爆料热线,他打过去求助,报社立刻派记者来,隔天事情就见了报。但情况没有改变。他又想到110。可报警也没用,警车闪着灯“呜呜”开过来,望风的同伙马上通知打鸟人溜了。他又想,警察要忙的事太多,人尚且保护不过来,总不能老为鸟出警,也就不大好意思常报警。

老朋友听说了,指着脑袋嘲笑他:“你是不是这里有问题?我出钱送你去精神病院看看。还保鸟?不如煲煲自己胃口!”接着津津有味地说,“这种鸟是宝贝,蒸它,炒它,煲一煲最补啦!”

2002年,一场强台风过后,冼铨辉从工地赶回竹林,正碰上父亲和师傅的岳父两个老人,从林子里担出一大筐被风雨打落在地的鸟。他一向尊重长辈,这回真急了眼,板起脸抢过筐,又放回竹林。狂风肆虐后,竹林被吹得不成样子,七零八落,鸟巢摔在地上,鸟死了一大批。他在林子里挖坑埋葬死鸟,忍不住掉眼泪。

这一年,他向父亲说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打算挖一条“护城河”,围护竹林。父亲吃了一惊——本来就没什么本钱,整天守着鸟就算了,还要再花这么多钱和功夫。但冼铨辉显然不是开玩笑,他很坚定。最后,父亲告诫他:“你要想清楚,真下决定就不能半途而废,要全心全意用力做到底。不要做得不三不四,遭人笑话。”

2003年,冼铨辉绕竹林挖了一圈河道。小河隔开了鸟栖息的林子和人活动的区域,无论外人、亲戚朋友、还是园子里总是左奔右突惊吓鹭鸟的狗,都无法再任意踏足竹林。这片生活着上万只鸟的绿林成了真正清静、隐秘的世外桃源。

鹭园进门处景观



鹭园进门处景观



 

4

 

2016年央视纪录片频道播出了一部呈现顺德饮食文化的美食纪录片《寻味顺德》。冼铨辉在第一集末尾出现。他说:“很多人都说我怪。有鸟都不吃,有家都不回。我们小时候在楼顶上睡觉,都看得到鸟,在夜空里像流星。”

纪录片导演组找到冼铨辉时,把他视为迅猛城市化进程中守护乡土之源的顺德人代表。他们说,顺德美食天下有名,顺德人什么刁钻食材都能做菜,只要是动的都拿来吃,但我们还是应该告诉大家,有些动物不仅不能吃,还要保护,比如你的竹林鸟。冼铨辉认为说得很对。

打鸟行径困扰了他很多年,即使修了“护城河”,依然无法杜绝蹲守在外打出林鸟的捕猎者。有段时间他做噩梦。在梦里,城市开发步步逼近,最终把竹林紧紧箍住。河道的水被排干,好人、坏人、开车的、骑单车的、走路的,统统闯进竹林,打他的鸟,抓他的鱼。坏人还一把火烧了整片竹子。

直到这些年,社会治安执法力度加强,对非法猎杀野生动物的惩治严格了很多。城市覆盖在视频监控网络之下,鹭园边公路上的交通监控头也对打鸟人起到了一定的威慑。冼铨辉很久没再听到枪响,心里卸下一个重担。

现在,没人再嘲笑他保护鸟的行为了。顺德经过二三十年工业化发展和城镇化转型,人们发现环境变坏了,城市里的绿植和生物都变少了。政府开始提倡环保,投入资金和人力修建公园,电视里放着“青山、碧水、蓝天”工程宣传广告。鹭园得到了很多关注和认可。陆续有环保组织、基金会、生态学者和观鸟、摄影兴趣组织前来参观拜访,中小学校也找他合作,把这儿设为生物环境户外教学点。他们称赞冼铨辉,说他多年前就展开的绿化和鸟类保护工作,与如今政府倡导的理念完全契合,觉得他很有远见,想法超前。

他说不是,他只是意外做出这么一件事。但仔细一想,好像也不意外。

他获得了一些官方荣誉,“环保市民”、“感动佛山环保公益人物”之类的。几年前,顺德区政府给他颁发了“顺德好人”证书。如果不是别人告知,冼铨辉脑子里没有“环保”、“公益”这些大词,但有“好”和“坏”的判断。在他眼里,打鸟的就是坏人。

以前,鹭园隔壁鱼塘家的女婿老过来打鸟。村里不兴打村头鸟,他妈和亲戚骂他不多行好事,他偏不听。有一天傍晚,他带人来打鸟,一枪击中夜鹭的翅膀。夜鹭受了惊,扑腾乱撞,突然朝着他的方向猛冲过去,戳伤他一只眼。老人们说,这就是做坏事的报应。

冼铨辉有时候想,我应该算是个善心的好人吧?

有个跟了他二十多年的老工人说:“老板,你是个很好的人。你种树保护鸟这么长时间,前人种树后人得福。”冼铨辉有点歉疚,十多年了,工人的工钱也没涨多少。他往鹭园投了太多钱,这两三年工程接得少,收支失衡了。按惯例,每月一号发工资,现在常常周转不过来,只好先发个几百,等工程款到账再陆续补齐,有时还得问朋友借点。他笑自己:“工资都开不出,当什么老板。”现在,施工队里剩下的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工人,年轻些的都离开了。他也不留,怕自己拖累人家。

他有两个儿子,大的上大学,小的刚高考完。2010年,他又从福利院收养了一个小女孩,今年读一年级了。老婆管家事,今天交水电费,明天交学费,用钱拮据了难免有怨言。他就哄她:“你别生气了。你看我养的两个儿子,一个97年一个99年。我这个竹林,98年的,我当它是二儿子。老大老三会生我气、顶我嘴,看到爸爸都不叫。这个老二,给我一大块地活动,也不搞到我生气。那些鸟我一走过去,它们‘哇哇’叫,我就以为在叫我。”

但更大的忧虑还在后头。二十年土地合约今年即将到期,地的产权属于股份社,合约到期后的处理办法,需要村里九十多位股东代表开会商议。如果他提出续租,需要百分之七十代表到场投票且赞成票超过百分之七十,续租的提案才能通过。这并不容易,二十年间,顺德土地价格已经翻了好几番。不久前他还听说,隔壁镇的一块地拍了二十亿。

鹭园是城市里的“天然氧吧”,把周边楼盘房价提了不少,而这170亩地自身却在二十年间毫无经济产出。政府认可这片竹林的生态价值和社会意义,有几回,一些机构组织让冼铨辉填表提交申请,以便获得帮助和保护,他不知道怎么写好,他文化水平不高,有点为难。更何况,能否续租尚不一定。

冼铨辉对老婆说:“两个儿子都比我高了,还天天花我的钱,以后养不养我都不知道。这个老二也花我很多钱,不过马上就满二十年了,他听不听我话,马上就知道啦。”

竹林外围

 

竹林内部

 

鹭园里挂的牌



冼铨辉在叮嘱即将绕园观鸟的小学生和家长,不要招惹蜜蜂,小心蚂蚁、蚊虫



 

5

 

六月底,我去鹭园拜访冼铨辉。

进门处是宽敞、结构复杂的四层露天棚架,底层有三大间:一间是厨房:一间有长条桌和塑料椅,两侧靠着鸟类科普宣传板;另一间摆着几张大圆桌,算是客厅。冼铨辉麻利地烧水泡茶,我在木头椅子上坐下来,不停地挠被蚊虫咬出的大包。他立刻站起来点了一盘蚊香放到我脚边,又掏出一瓶本地烧酒,倒了一瓶盖递给我,“你擦这个,”他看着我笑,“我那两个儿子不喜欢来,来了就坐这里玩手机,这里又没有空调,像你一样被咬得很痒,他们还骂我。”烧酒抹上去凉凉的,倒真管用。

鹭园客厅的布置整洁简朴,桌上摆着报纸、茶具和大大小小的茶罐,四周挂着中国地图和摄影、书法爱好者送的照片和字画,几盏红灯笼吊在屋檐四周,桌角和架子上的空酒瓶里种着绿植,木柱子上插着路边摊几块钱一支的彩色纸风车。棚外全是树木和盆栽,满眼绿色。摇头风扇吹走暑意,四五条丑丑的土狗瘫在地上打呼噜。我靠在圈椅里,听蝉叫和风吹树叶哗哗响,悠哉得昏昏欲睡。

冼铨辉坐不住,见活就上手。一下擦桌子,一下往地上洒水降温,一下帮工人洗菜,一会儿引导带小学生来参观的家长停车,一会儿又追过去叮嘱小朋友小心蚂蚁和树上的毛毛虫。陀螺似地团团转。“急不来啦,”冼铨辉忙叨了一圈,坐下来喝口茶,很爽朗地笑了,“今年一定要搞一个二十周年的(活动)。合同给我的话,搞一个庆祝的。不给我,搞一个告别的。一定要搞一个!”

我跟着他走了一圈竹林。

他走路飞快,园里的土狗欢快地跑在前方开路。他说,狗在前边,有时候可以赶蛇。竹林外围是一条小路,沿路密集地种植树木,芭蕉、九里香、罗汉松、桂花和香樟,枝叶繁密,筑成了一道天然屏障。走到小径,植物更浓密了,他停下来示意我听,“‘咕咕咕咕’的是嘈鹃,‘咕——咕——’这个叫红嘴蓝鹊。”走着走着,他忽然右拐,拨开树枝,掀起一块掩藏在绿叶后的编织布,穿过去,我看到另一片天地。

面前是一道窄河,河对岸是郁郁葱葱的密林。我们乘一条瘦长的独木舟。临近中午,天已经很热了,但两岸倾斜的树木在水面投下浓荫,阳光从绿叶的缝隙里零碎漏下来,在河面上闪光。木筏平稳前行,推开浮在水面的落叶,穿过一束束阳光,我的眼前忽亮忽暗。持续虫鸣灌注双耳,四周不时传来一串鸟叫。前方三五只白鹭在水上扑扇开洁白的翅膀,倏地钻进竹林。

木筏拐过几个弯,停靠在内侧岸边,我们登上竹林。冼铨辉指着沿岸密集的树,“当时一挖河,两边就很空,我赶紧种树,想马上给它种满。后来生物专家来,说不能这么密,会互相抢营养,长不高大,”他又指向河道,“你看这个水,原来两米深,二十年的树叶落进去没有清,都淤积了,现在变这么浅。当初没做好,留下后患啦,”他叹了口气,“当初我们不懂啊,都是很粗地搞,现在觉得很多都不完美。要是之后定下来还可以续租,我真的要找一些人,水利专家、树木专家、鸟专家,让他们来帮助一下。哎呀这个水,我现在看到都很烦。”

林子呈现出未经雕琢的野生状态。竹子大丛大丛生长得密而旺盛,许多歪斜着倾倒下来,交错得杂乱无章。一只杂毛小狗从林中窜出来,冲冼铨辉摇尾巴。这是几年前一只跑进来的怀孕母狗生的,它在林子里长大,自由自在,四处刨窝。中午,鸟大多正休憩,一片静谧。冼铨辉踏着落叶,不时指点枝杈间黑色的鸟巢。鸟很聪明,竹子顶部遭遇大风时摇晃剧烈,它们都把巢都筑在竹干中部,下方枝干密布,万一小鸟落巢也有保护。又走几步,他示意我停下,指了指斜前方一只站在巢边的白鹭,轻声说,“你看它,看到人就定住了,因为这是它的家,它想飞走又不想飞走,在犹豫。我们慢慢走,要是惊动它,它脚蹬蹬蹬,那个鸟窝会给它蹬下来。”

林地边缘有几座棚架,钢管外覆盖着绿色迷彩布,粗糙简陋,但很结实,登上可以看到林子的顶部。那是为配合纪录片拍摄时搭建的,平时也用于观测林区情况。我随他爬上顶层,迷彩布上剪开了两个口子,我把头从口子探出去,下方树梢密密地栖息着白色的鹭鸟。鸟叔兴奋地解说,“是不是很好玩?你看它们,它们也会看你!”那一刻,鸟儿们像通人意懂了人言,全都扭过脑袋,好奇地望着我。

鹭园的客厅



鹭园里的狗



竹林内部
冼铨辉划独木舟绕林

 

在独木舟上看竹林



鹭园竹林船上

  —— 完——

 

题图:在鹭园进门处棚架顶层俯瞰竹林

 

本文图片均由黄昕宇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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