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守城人:5·12大地震纪念03 | 正午

谢海涛 · 05/11

来源:界面新闻

母广军和小伙伴们从老北川出来时,已是2016年2月29日,5·12大地震已过去了近8年。

刚回到家时,他感到解放了。他到处去耍,在家就打游戏,打了没多久,他迷茫起来。

他感到和这个时代脱节了。很多东西跟以前不一样了,过去的朋友圈子都没联系了,偶尔出来,人家谈的话题,和你谈不拢了。别人说,哎,今天球赛怎么怎么样;你不懂;哎,今天,国家怎么怎么样,你也不懂。

即使打游戏,他打的还是8年前流行的问道,在别人眼里,那都过时了,人家打英雄联盟。

8年了,他似乎相貌也没有变,小个子,平头,黝黑的面孔,鬓角长及下巴,青茬的胡子,眉宇间带有劫后余生的落寞。

而外面的世界已沧海桑田,新北川早已凤凰涅槃,一切都在飞速而焦躁地运转着,只有他们似乎被遗忘了。   

 

2008年5月12日,母广军还在厂里上着班。

他服务的绵阳启明星电子有限责任公司,是绵阳启明星集团的控股公司,隶属于绵阳电业局,

2004年在北川县城新城区靠近北门的湔江边上,买地建厂,以开发载能工业,生产电极箔、冶炼硅铁为业。

母广军在厂里担任设备组组长。下午,生产线上出了点问题,他在维修房里与同事商量着。突然,房子晃起来了,他第一感觉,是谁的车子撞上了。马上跑出来,第二波地震来了,他趴在地上,往草地上爬,地面已呈蛇形,把他拱起来,再摔下来,又拱起来,连续几次。

晃动停下后,他忙着清点设备组人员,查看电的供应,又通知大家去已倒塌的宿舍楼救人。

大概下午四点,他看到很多人往老街方向跑,就拿着一根撬棍,也跑过去。跑到北川大酒店,看到老街那边一片黄土。

与新城区相比,老街的毁灭更为惨重。“突然大地晃起来了,一开始并不厉害,六七秒后主震波就来了,地下轰轰响,房顶、墙体往下掉,人们在跑,在叫。10秒后,纵波就来了。水泥地就像钱塘江的大潮一样,浪头一下就过来了,房子就升起来了,再往下摔,一瞬间大部分房子就倒下了,远处的山头轰的一声就瘪了,不是那种有倾斜度的垮下来,而是喷出来,把学校、幼儿园、民政局、法院、医院等,整个向前推,然后埋在下面……”北川交警王小波当时正走到迴龙街与城池街处,目睹了老街的毁灭过程。

那黄土下有母广军家的三层楼房。1月15日,他刚刚结婚。老婆魏春梅生于1990年,在母广军的记忆里,老婆温柔体贴。他在外面打牌,输掉几百元,不是小数目了。她会说:老公,我们不打了嘛,你今晚也累到了,我们明天赢回来就行了。不过,那天早上,他们吵了一架。他想买辆摩托车,她不许。他就偷偷取出6000元钱放在家里。

住在老街上的,不止母广军一家。在他家前面,是幺爸家的五层楼房。一楼是门面,二楼开餐厅,三楼、五楼出租,他家住在四楼。

两家之间,是很大一块坝子,打了地坪,上面搭了彩钢瓦,摆了几十张麻将桌子,那是老街最大、生意最好的麻将馆。

可是,那一切都变成了黄土。

通往老城区的小河街,落下很多大石,很多人被砸死在那里。警察封住了路,母广军过不去,说了一句:“如果她死了,也不是我造成的,我不能救她,也不能怪我。”

那一天,手机没了信号,母广军几乎和所有亲人失去了联系。当天晚上,他和很多人挤在县政府门前的广场上。救人,救不出来,他的眼泪都快哭干了,还在骂人:“你们哭什么哭,我一家人都死完了,我都不像你们这样。”周围人骂他:“龟儿子,我的儿子都没了,你还不许我哭?” 他说:“我们大家都哭,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呢?不如死了算了”。

 

晚上,山一直在垮,凌晨三四点开始下雨。每个人都在叫,发现有个地方裂开口子,都在那里哭:“又裂口了,又裂口了”……他从超市里拿出一瓶茅台,想把自己灌醉,却是越喝越清醒。

这一天,四川龙门山脉发生里氏8.0级特大地震,波及川、陕、甘等10个省(区、市),地处断裂带上的北川为极重灾区。北川全县16万多人,2018年的北川政务网称,“北川县城被夷为平地,2万余同胞遇难”,后者疑为全县遇难总数。而在北川民间,更流传着县城常住人口两万多人中近三分之二没了。

       

第二天早上,北川余震不断,政府组织新城区的人撤离。早上七八点钟,母广军爬出北川,在城外的任家坪,看到了幺爸,还隔着50米,就看出他整个人已经肿了。

第一波地震时,幺爸刚好开车回到家,89岁的婆婆(川语:奶奶)坐在街上卖米的地方,就摔了下去。幺爸一手扶门框,一手去拉婆婆,第二波地震就来了,把他埋在下面,身上还压着一女子。下午三点左右,幺爸说,大姐,我压得很难受,你动一下好不好?女子还动了两下。晚上七点左右,幺爸感觉自己肋骨断了,让女子再动一下,她已不动了。晚上11点左右,幺爸听见外面有人,大声呼救:我是母成清,你救救我。地震时,幺爸的车门没关好,灯还在一闪一闪的,正对着他出事的位置,别人才好把他救了出来。

看到幺爸第一眼,母广军就哭了。他又找到岳母。岳母问他魏春梅的下落,母广军说不知道,岳母就哭了,他也哭。

后来,母广军被公司的车接到梓潼。每天,电视里播放新闻,今天救出了多少人,明天救出了多少人。他想,老婆肯定是救出去了,她怎么还没打来电话呢?

几天以后,手机有了信号。老妈的电话打通了,老汉儿(川语:爸爸)和弟弟翻山越岭几天几夜,也从片口回来了。但是老婆的电话还是不通。

再后来,母广军回到北川擂鼓镇。老婆还是没有音讯。很多地方都在贴寻人启事。他想,她如果真的出来了,脑壳可能出问题,失忆了。

白天,他也出去耍。人多的时候,大家摆摆龙门阵,他什么都摆。一个人的时候,就躲在帐篷里哭,每天晚上枕头都是湿的。看到人家夫妻恩爱,就有说不出来的气。

“为什么地震中我没有死?如果我死了,让老婆活下来,至少娃娃还在。”老婆已怀孕5个月,检查出是个儿子。他一向喜欢孩子。

他的母亲是羌族,他继承了羌人的好酒传统,但每天只是喝闷酒,不唱歌,也不倾诉,很多事情憋在心里,像北川上游的堰塞湖,一天天积累着。

5月20日,母广军意识到老婆可能不在了。

    

接到公司的电话时,母广军正痛不欲生。

这时,北川已因疫情隐患和洪水威胁,封城20余天了。危如累卵之城,仍有人冒死爬入,寻找自己的家。贼娃子也乘虚而入。启明星公司担心自己的资产,希望母广军去看守厂房。

母广军没有想得太多。守厂可以得到一份还算可以的工资,挣一天钱算一天吧。天天在帐篷里哭,想念老婆,也没有很大的活下去的欲望。如果工作了,也许会把伤心事忘掉。他答应了。

2008年6月17日下午,母广军和同事罗承全、羊勇,戴着口罩,背着被子、干粮,从山沟里爬进北川。

这个川北小城,四面环山,一片西南-东北走向的狭长地带里,包裹着两团残破的城区。走近老城区,母广军不想往老街方向看。那里,王家岩的黄土依然压着半个老城区,废墟高达数层楼。

走进新城区,景家山的石头依然压着北川中学新校区。

1994年,他从曲山镇邓家到这里读初一。学校没围墙,教学楼后面就是山,落有很多石头,好像多年前,那里就地震过,得名“乱石窖”……那时,母广军就纳闷:学校为什么会修在那里?

那时的北川正处于高速发展中。北川古称神禹故里,北周武帝天和元年建县。县城原在治城,1952年迁于曲山镇,因两边山势险峻,当时主政的南下干部曾担忧,地震时这里可能会被“包饺子”。1959年、1987年,北川两次动议迁城而未果,1995年于茅坝建新城。

事实上,地处龙门山断裂带上的北川,境内有多条大断层通过,北川大断层的断裂线贯穿县境东南,曲山恰在其上。

初中毕业后,母广军进了北川职业中学电子专业,那也是罗承全的母校。未及毕业,他又去成都学修家电,半年后,在邓家开了修理店。之后,他离开北川,辗转广东、江苏打工,2004年,他进入启明星公司,在设备组,负责安装设备,当电工,搞维修。2008年,他被提拔为设备组组长。

成立之初的启明星公司,曾在绵阳最好的企业之一长虹集团对面,大张旗鼓,高调招新。在长虹厂上班的羊勇和朋友王强,就是在2005年被挖过来的。

时年30岁的羊勇,绵阳三台人,身材硕长,面相斯文。时年36岁的罗承全,一脸络腮胡子,北川小坝人,曾在粤打工十年,2008年4月,才回到北川,进了与启明星公司的业务合作公司,在母广军的设备组做事。

对于进城看厂,罗承全有些顾虑,但硬着头皮还是来了,“当时我家里条件不好,刚刚买了房子,一屁股账。在外面漂了十年,也不想出去打工了。”

下午4点多,他们赶到了公司。相隔一个多月,似乎已恍如隔世。厂区到处流着黄泥水,仓库里泥浆迸溅的痕迹直达天花板,车间里居然鸡鸭乱跑,诡异地躺着数十只猪和羊。街上还有牛,到处是狗。

地震前,启明星公司拥有12条国内领先的自动化生产线,年产中高压化成箔240万平方米,总资产1.5-1.7亿,产值每年1.2个亿。地震中,启明星公司遭受重大损失。经过特批,公司把一些可能污染河流的化学药品搬出,而大批设备则在6月10日被洪水淹没。母广军的主要任务,就是看守残余的设备、产品。

当天晚上,他们在腐蚀箔车间二楼,用木板搭了地铺,睡在通铺上。车间北临宿舍楼废墟,西望湔江,泥浆的臭味在暗夜里弥漫。

那一夜,风很大,吹着空荡荡的厂房,吹着窗户,发出“呜—呜—威—威”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叫唤;一楼的动物很多,也都在叫唤。 街上还不时传来翻东西的声响,不时有手电光闪过,那是贼娃子在行动。

那一夜,三人戴着口罩,紧紧靠在一起,蚊子轰鸣着,蚊香熏着远近的异味,一只蜡烛摇曳着,虽然外面满天星光,他们仍感到毛骨悚然。

他们不敢喝水,不敢上厕所,背靠着背,熬到早晨五点,才睡着了。两小时后,他们爬起来巡逻。

日子就这样开始了。远离人间世,慢得如刀割。

       

最初的北川守城,恐怖异常。

白天还好过一些。死城之夜最为难熬。傍晚时,先是四山茫茫,继而伸手不见五指。从烛光里走出车间,像是一头扎进了黑色的洪流里。街上不时有悉悉索索之声,到近旁了,才发觉是狗,像风一样跑过。

一周后,他们才能睡着觉。每天七八点起床,吃点干粮,就去巡逻。随时观察湔江的水位,一涨水,就准备往山上跑。

一个多月后,他们在公司里,远远地看见老城区的黄土上,冒出一股烟,像是做饭的烟,灰扑扑的,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是有人在城里烧纸引起的?还是废墟里有人活着,在下面煮饭?北川的救援行动早在5月19日就结束了。很多人爬进城去看。母广军赶去时,那烟已有点淡了,是从一个洞里冒出来的。后来,听说有人爬进洞,但什么也没看到。警察拿来生命探测仪探测,说那里没有生命迹象。

城里渐渐地有了人。北川县城是通往山里各乡镇的必经之道,陆陆续续地,有人开始凭身份证过关卡,穿过县城回家。看到有人经过,他们心里舒服了许多。

8月3日,湔江对岸的四川夏禹电力有限责任公司,也来了人看厂。在龙尾大桥的断桥边,杨再军和一个同事,吊下铺盖、锅灶,然后从江上游了过去。龙尾大桥在地震中部分桥身和桥墩错位,又被洪水冲垮了40多米长桥身。

当天,杨再军在厂部找了黑油漆,在断桥下的石板上写上“有看管”三个字,以警告贼娃子。晚上,他和同事睡在桥下,在乱石间支起了锅灶。

白天,他在断桥两边搭起了溜索,每天都有二三十人过桥。他们扎好皮带,双手抓住吊钩,溜过断桥,就像在高山峡谷里过江一样。

湔江对岸的曲山发电站,也来了看守者王顺利老夫妇。地震时,曲山发电站传言有7个人,从上面跳下来死了。王顺利经常在晚上,听到江边有人嘻嘻哈哈摆龙门阵,有老汉,有小媳妇,他拿了手电筒去照,什么也没有。

       

从任家坪进北川,要经过一段叫作“三倒拐”的盘山公路。从“三倒拐”的第一个山口,可俯瞰整个老县城。震后,人们在此依山势搭起一座瞭望台,称为望乡台。每逢祭奠日,人们在这里望乡、祭奠。

震后数月,悲伤笼罩着北川人,在绵阳的永兴板房区乃至北川县城周边,已陆续有人自杀,甚至有人回到县城,死在自家的床上。

2008年8月19日,地震遇难者百日祭。北川大雨,封闭3个多月的县城再次开放,数万人挽起裤腿,抬着花圈,提着各色祭品,蹚水进城,走到望乡台处,很多人已是泣不成声。

“望乡台,望得见悲伤,望得见思念,却望不见故乡”。北川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冯翔曾在诗歌中如此写道。此后不久他因思念亡子,自缢于哥哥家的阳台上。

这一天,有人站在废墟上呼叫,有人默默哀悼。风雨声,哭喊声,沉闷的爆竹声,交织在一起。

母广军和兄弟们来到万人坑前,泪水也像雨一样。位于北川中学新校区山下的这个深坑,从前是建楼的基坑,地震时成了遇难者的埋骨地。后来,人们在坑前立起石碑,上面红字如血:“2008  5·12   14:28”。

风雨之后,祭奠者走了,望乡者走了,城又空了。只剩下他们天天在里面,天天望着故乡,望着一个巨大的坟场。

地震后,母广军数次到黄土上寻妻寻家。

第一次,是从王家岩边上过去的,东看西看,黄土茫茫,不晓得家在哪里。

第二次,和幺爸又去找。他从房顶上认出了自己的家。他家的房顶,中间有一坨坨高处,四周是平的,放着五六台坏了的赌博机。

房子已被推跑了30多米,还没有垮完,旁边有个洞,他从洞口下去,看到厨房的米袋子里,有个挖米的碗,上面有个记号,他确定是自家的厨房。厨房的空间很小,旁边垒着建筑渣子,他往寝室方向刨去,刨出了一床红色床垫。他家的床垫是“八一”牌,也是红色的,但花色跟这个不一样。他断定不是自家的东西,可能是别人家的房子冲到家里来了。他一样家电也没看到,结婚照也没找到,只在床垫上找到一些骨头,他捡了一根出来,觉得不是老婆的。

王强也望不到故乡。他不是北川人,妻儿却永远埋在了这里。时年32岁的他,是绵阳市安县晓坝乡人,1998年进长虹厂打工,2005年来到启明星公司。

他是7月7日进城的。每天,他都要走过腐蚀箔车间旁边的一堆废墟。从前,这里是一栋五层的宿舍楼,住着五六十人。

地震那天,妻子冯怀均就在宿舍楼的四楼休息,她是2008年4月1日来探亲的。3岁的儿子王志诚,当时在曲山幼儿园。

王强在化成车间带班,地动山摇时,他和一个绵阳小伙子,从车间前门摔了出来。在草地上,王强抬眼看到,宿舍楼已成了一堆红砖。

5月16日,公司员工回北川搬运化学物品,郑州消防人员也在挖尸,王强亲眼看到老婆被挖出来。那天,他只有拼命搬东西,汗透衣衫。

重返北川多日,王强还是经常在半夜哭醒,梦见妻儿,她们总是住在偏远异乡。而立之年,他的头发竟隐隐白了。

王强在车间架起了沙袋。晚上九十点,大家一起“砰砰”打沙袋,打累了就去睡。他又像从前一样练字、看书,看《走出自我的围城》。

他的手机里永远存着那张婚纱照:冯怀均雪白婚纱,手执蓝色花束,他穿黑色礼服,打红色领结,他们挽手依偎在杨柳下。

 

2008年10月,王强(左)和朋友在巡城。

 

 

2008年10月,王强(左)和朋友在巡城。杨宏立拍摄。

 

2008年10月,守城的寒夜,母广军和兄弟们在烤火。杨宏立拍摄。

 

       

初时,先进城的三兄弟,活得很狼狈。他们像是被抛在一个荒岛上,没有水,没有电,晚上不敢出去。吃饭时,常常是吃干粮,方便面就着矿泉水。

后来,他们在关卡外的山上,找到一处泉水,再找来一只锅,洗好菜,淘好米,撒点盐,都放在锅里煮。煮熟了,黑乎乎的锅放在桌上,大家挑着吃。

“大厨”王强来了以后,他们才有了炒菜吃。各人从外面买了碗筷,有点过日子的样子了。进城的协警们也和他们一起做饭,一起吃。

县城山边上,居民种了不少菜。人去城空,菜在疯长。他们巡逻时,看到哪里有菜,就弄一点回来,用背篓背回黄瓜、南瓜、丝瓜、豇豆等。

靠水吃水。湔江上水时,他们从外面借了电鱼器,去打鱼。那也几乎是他们不多的娱乐方式。一个人背着机器逆水而上,打开电源,杆子往水里插,突突突地电,鱼就浮起来了,后面有人拿着网捞鱼。小鱼指头粗,大鱼一两斤,鱼打回来,大家围上来,剖鱼,刮鳞,一起弄着吃。王强做过红烧鱼、剁椒鱼头。

车间里,鸡在散步,太诱人了,初时不敢吃,怕它们抓过死人。后来,有环保局的人下来,说鸡放心吃,没有问题。就去撵鸡,做过几次红烧鸡。鸭子也吃过一次。

车间还有几十只猪。可惜没电,没冰柜,不好杀猪。杀了,大热天,怎么吃嘛?王强兴犹未尽。

后来,猪、羊、鸡、鸭,或被主人带走,或被偷走,慢慢不见了。

只有狗,依旧在这荒凉世界里出没。地震震碎了其枷锁,焕发了其野性。它们在废墟下潜伏,在河滩上野合,在街上拉帮结派,咬架也咬人,甚至袭警,如人类世界的黑帮。四兄弟上厕所时,为防狗袭,须叫他人持棍保护。

每当开饭时,车间下面的荒草里,群狗举颈狂吠,多达一二十只,奔走跳跃,争食抛下来的剩饭,渐渐地在荒草中踩出一条路,他们称为狗道。

协警在车间二楼,丢下去套子,吊上来几只狗,用锅煮了吃。狗都很瘦,人都很饿,一只狗,十几个人,一顿就吃完了。后来,他们也红烧过狗肉,或做成熏肉。

那些丧家之犬,还是让他们觉得可怜,后来就收服了两只。狼狗琳琳拴在化成车间,先后生了两窝小狗,一有人走近车间,就咆哮不停。另一只小黑狗黑娃,有藏獒血统,巡逻时奔走左右,有点烈,咬人一口见血。

母广军还在化成车间看见过蛇,有扁担那么长,在车间里爬,众人把它吆喝走了,赶紧去买了硫磺,撒在床铺周边、车间里。

在荒废的世界里,他们努力过得像个正常人。

10月,他们和进城的武警一起,用水管从山上接来了泉水,又给厨房里一个大塑料桶装上水龙头,有了自来水。

12月,从县城通往邓家的电线架通了,他们有了电,炒菜用上了电炒锅。又向公司申请了一台彩电。

秋天过去了,周边山坡上的菜渐渐没有了,他们到城外去买菜。次年春天,在公司的草坪上,他们开荒种菜,种上黄瓜、辣椒、土豆,点了南瓜、四季豆。

母广军们在城里的生存,似乎安逸起来。

这年10月,羌历年时节,我去看他们。寒夜里,他们在关卡处烧起一堆篝火取暖。仿佛洪荒时代的一场火,千年万年堆在周边的黑暗,被烧得一块一块往下掉。他们坐在不知从哪里搬来的藤椅上,摆着龙门阵。

       

贼娃子不时来拜访。

贼娃子大多是附近的农民,他们从山上下来,从江里游过来,在城里到处留下杰作:十几米高的楼上,空调机不翼而飞了,谁家的紫檀木家具被搬出了家门。

6月底,启明星公司和政府谈妥了,曲山派出所给母广军们发了警便服,让他们守厂时,协助在城内巡逻。

七八月间,贼娃子异常嚣张。五六个协警,和一个班的武警陆续下来,住在城外加油站。

四兄弟全部睡在大铺上,晚上每两小时出去转一下,精神高度紧张,累极了才能睡着,稍微一动又醒了。有时,四人一路,四只电筒,四根棍,边走边吆喝:“出来,出来”。

贼娃子大多晚上出动,有时挨家挨户翻东西。小则偷碗、衣裳、板凳、桌子、床垫,偷兰花,偷废墟下的啤酒,偷汽车的轮胎,大则偷家电,把窗帘撕下来,把冰箱一捆就背走了。其身手之矫健,气焰之嚣张,让人惊讶。

有次贼娃子背着冰箱跑,四人空手去撵,都没撵上,最后他把冰箱甩掉,人跑了。又一次巡逻,贼娃子在楼上叫板:你两个给我上来嘛。王强和罗承全上去,把他架了下来。

10月,又一名同事唐志强也赶来增援。直到2009年春节时,贼娃子都很猖狂。

与贼娃子周旋之外,他们还要时时警惕着天灾。

 “5·12”之后,北川就没有平静过,如同潘多拉盒子被打开了,灾难一个一个被放了出来。

首先是余震。初时,余震密集,一天数震。有时在白天,大地猛然一震,山上的石头“哗哗”地滚下来,龙尾断桥上溜索的人面如土色,他们也跑出车间。有时在夜里,一阵震动,他们从铺上猛地坐了起来,头痛欲裂,在黑暗中坐了一阵,就又睡了。

母广军没再担心过地震,“大不了一死嘛,再摇也摇不到那么凶了。” 尽管如此,其他兄弟的住处,都挂着安全帽,铺旁放着铁架子平台,一有不测,就可以钻到下面去。

余震似乎不足惧,危险的是山和水。往昔的北川,全境皆山,雨量充沛,一下雨就意味着泥石流、塌方、山体滑坡。而震松之后的山,在雨季更是危险重重。

2008年9月22日,北川大雨,至9月23日,大雨还在下。晚上,他们到协警值勤点串门,凌晨时分,刚跑回厂房,就听到关卡外面的山垮了。协警撤走了,临走时喊叫他们,但雨太大了,他们没有听到。风雨夜里,手机也没了信号,老北川只剩下四兄弟和王强的新女友。

那天夜里,一股泥石流从西山坡的滑石板沟,袭击了任家坪村九队,夺命十余条;在离西山坡几百米的地方,另一股泥石流从魏家沟流下,扑向北川中学。

然后,两股泥石流裹挟着石头、树木、尸骨,与席家沟的泥石流汇合,再北行数百米,直扑老县城;老县城背后的王家岩,有黄色泥流扑向县委所在的文武街;新街村背后的泥石流,奔过麒麟街,直扑龙尾公园。

9月24日早晨,罗承全起来看江水,赶到北川大酒店时,突然就愣住了。

北川大酒店附近,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湖泊。老县城大半被泥石流盖住了。多日后,仍可见文武街上有如矿区,到处是灰黑色石头,黑黄泥石流在此合流,吞没了街道、车辆,沿街楼房大多被埋至两三层,水流穿楼而过,轰然作响。

罗承全顿时觉得透不过气来,他叫来了兄弟们。回到住处,他们一头倒在铺上。“地震已经毁得够惨了,没想到又来个泥石流!”

当天,王强和羊勇在龙尾大桥断桥处,看到一对夫妇被困在河对岸。羊勇赶紧叫人,四兄弟费尽气力,用绳子把他们拉了上来。他们哭着拿出钱来,四人谢绝了,只请他们出城后,给自己家里报个平安。

北川城外同样遭受着泥石流。9月23日至26日,仅擂鼓镇就有17690人受灾,死亡6人失踪10人。不少刚盖起的农房被冲毁,即将打通的公路完全损毁,被列为灾后重建“头等大事”的北川永久性农房建设,似乎一夜间打了水漂。

“9·24”之后第9天,2008年10月3日,主管该项工作的北川农办主任董玉飞,在出租屋里自尽。北川县委的官方说明称,独子遇难、工作任务繁重、抑郁症是致其轻生的主要原因。

       

北川的日子,是悲凉而孤寂的。除了同样守城的武警,母广军们只有黑娃和琳琳相伴,琳琳后来被回家的主人领走了,只剩下黑娃在跟前摇头摆尾。

除了成都公益夫妇杨哥、泓姐,也很少有人来探望他们。老北川有如鬼城,隔开了人间世。

第一个来探亲的“家属”,是安县桑枣人童蓉,王强的老乡。2008年9月18日,经老家的邻居介绍,他们相识。相识三天后,童蓉来到了北川。一进北川,满城的废墟,摇摇欲坠的楼房,咆哮的江水,就把童蓉吓住了。

一路上,她心情都不好,当天就吃不下饭去。晚上,她和四兄弟挤住在车间的地铺上,外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风声里似乎藏着无数鬼怪,恐怖之中,一夜无眠。

第二日,北川又是大雨磅礴,车间的顶棚轰鸣如雷。到9月24日夜里,就是那场泥石流向北川袭来。

这一天,在安县花荄镇柏杨村,一个叫李铁梅的姑娘,也在担心着羊勇。他们相识于8月31日。李铁梅看着村外的安昌河,大雨中漂下来板房、大树时,急得不得了。

9月25日一早,她请了假,带了花生、核桃,准备孤身赴北川。父亲联系了三台县羊家,羊勇的父亲和弟弟赶到花荄。四人同赴北川,一路上不停地给羊勇打电话,还是打不通。

这一天,王强的姐夫和弟弟,也冒死进城。当天,他们又护送童蓉和外出办事的羊勇出城。北川城内到处是泥堆,水很深。王强送童蓉,到了断桥边,分手时,童蓉说:“王强,注意安全”。多年后,王强回忆称,那一句话胜过很多句。

出城后,他们在擂鼓迎上了李铁梅一行。

那年腊月18日,童蓉和王强结婚了。一个月前的12月5日,羊勇和李铁梅也结婚了。

北川城里,只有母广军还在痛苦着。手机里,他存着魏春梅唯一的照片。屏幕上的姑娘,长发,圆脸,眉目如画,穿运动服,手按着桌子,回眸望着什么。这是地震前两三天拍的。

他时常闷声喝酒,有时晚上还会哭。他在痛苦中,迎来了2009年。

清明过后,连日阴雨后露出云层的阳光,撒在灰黑色的废墟上,城内的荒草又绿了,偶尔可见一树耀眼白花。春天不可抗拒地来到了北川。

而在县城之外,在震后最早重建的吉娜羌寨,北川在酝酿一场“牵手百年·重建家园”的集体婚礼,县委组织部以2009年1号文件的方式,赋予这场婚礼“建起精神家园”的独特意义。重组家庭,正别无选择地成为北川人活命的支撑。

母广军还在思念着老婆,阴历3月20日,是魏春梅的生日,他来到老城区的废墟前烧纸。回到车间,他看见安县乐兴人童小兰。堂姐童蓉把她带到了北川。

2009年6月18日,他们扯了结婚证。当天晚上,兄弟们高兴坏了,做了一大桌菜,干掉白酒2斤,啤酒36瓶。

此后,母广军有了笑声,再不像以前喝闷酒,默默流泪,甚至脸上都长肉了。

爱情让北川有了暖意。每隔半月,童小兰就来探亲,早晨8点离家,下午一两点到北川,住上四五天。初时晚上不敢一人呆着,后来母广军巡逻走开半小时,她也不怕了。

李铁梅也常来探望羊勇,初时也是怕。后来,她胆子大了,一到晚上就特兴奋。有次追贼娃子,她和童蓉跑在兄弟们的前头。

母广军过上了好日子。2010年5月12日,我去北川时,看到两口子在北川城外的加油站旁,卖起了凉粉,童小兰面如满月,腹部隆起。

几个兄弟都生了女儿。母广军说,我到时候生个儿子,把你们的女儿都泡过来。

2009年5月12日 母广军和兄弟们祭奠遇难同事。

 

2009年5月 母广军在老城区废墟上寻家。

 

 

“我们要再造一个新北川。”2008年5月22日,时任总理温家宝在北川考察灾情时,面对着满城废墟如是说。5月24日起,对口援建北川的山东省,陆续派出八千人马,开始在各乡镇援建安置房,修复公共设施,此后又在原属安县的一片平地上,开始了再造新北川。

北川重建如火如荼之际,2009年3月1日,启明星公司制造部部长王健和技术部部长助理张益明,来到老北川,带来了公司即将复工的消息。

在万物复苏的春天里,在余震犹存的北川,他们忙碌起来了。

每天,王健指挥着大伙,开始清理资产。早上7点起床干活,8点派人做饭;饭后,又接着干,把泥沙埋掉的设备、管件,全部掏出来。7人干劲很足,抬钢管时喊着号子,在废墟里爬进爬出。

他们过着集体生活。每人每月交200元伙食费,一个月买一次米,7天买一次油,两天买一次菜。墙上写着每次的买菜记录:罗承全 饼子 10.5元;唐志强 菜 17元……

外面的世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也按时作息,努力和城外保持一致。

每月,他们有两三天假期,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放风”时间。可以走出北川,和亲友在一起,喝喝酒,唱唱歌,打打牌。

而这时,关于老县城的保护工作已被提上日程。2009年2月,上海同济大学提出北川地震纪念馆整体规划概念;6月,绵阳市唐家山堰塞湖治理暨北川老县城保护工作指挥部成立;7月, 同济大学的团队进入老县城调研勘察。

调研认为,北川地震遗迹几乎囊括了地震及次生灾害的全部特征,具有极高的科学考察研究价值,地震的惨烈更具有极大的震撼力。遗址将不仅让人直接感受到地震的极大破坏力,还将展示伟大的抗震救灾精神和感人的无疆大爱。

七兄弟对此并不了解。至2009年9月底,他们感到形势似乎起了变化,复工一直没有动静,公司的个别领导借调到其他企业去了,他们一时茫然了。

据启明星公司一位领导回忆:2009年八九月,北川县明确表示不能原地重建。10月,公司在通口镇找了25亩地,北川县同意启明星异地重建,但最后又不了了之,一是征地需要资金,二是北川城里的东西不让搬。公司提出,如果要保持原貌,可以把生产线搬走,厂房外观不破坏,但北川县没人表态。

2009年12月,北川地震遗址保护和地震纪念馆规划出台。

2010年元月中旬,王健看见城里来了建筑工人,在化成车间旁边建起了板房。2月,老县城保护工作启动。到当年5月12日,北川城似乎脱胎换骨了,废墟得以清扫,危楼加固,街上装了路灯,有了景点的模样。

而在启明星公司里,废墟依旧如山,杂草长得有一人高了。七兄弟说,早知道在厂里要呆这么久, 养一群牛和羊,就好了。

复工的局势仍不明朗。他们留守北川的隐患,逐渐显露出来。

久居水边废墟,罗承全的肩、王强的膝,一遇天冷就酸痛。

从山上接下来的泉水,时常呈绿色。在驻城武警的要求下,绵阳市卫生局检测了水源,查出大肠肝菌等三项指标超标,从此武警一直拉水吃,而七人只能烧水杀毒,身体渐渐出现稀便等症状。

失眠与焦虑仍在困扰着他们。他们经常在凌晨两三点,突然醒过来。张益明经常梦见自己在逃亡,醒来一身冷汗,头发湿透。他甚至经常在夜里,突然抱着被子,向门外跑去,到了门口才醒过来。

室友王健有几次被吓到了。有时他往旁边的床上一摸,没人了,就会大喊:张益明,你跑哪里去了?

王健压力也很大。家里因震受灾,负担较重,假如公司不重建,必须另找工作。5月17日凌晨两点,王健听到厂房外狗叫,就起来拿着电筒,巡逻了一番,回来后再也睡不着了,一想到兄弟们可能各奔东西,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2010年5月12日 母广军和堂妹在老北川祭奠亲人。

 

2010年5月 王健感慨车间遭受的破坏。

 

2010年5月,羊勇在老北川过断桥。

 

2010年5月,七兄弟在公司前合影。左起:张益明、王健、唐志强、羊勇、母广军、王强、罗承全。

 

       

2010年底,在老北川毁灭两年之后,一个异地重建的新北川,如神话般地矗立在安昌河畔,半城楼宇半城绿树,在一片平原上如扇面型展开。

12月底,在失去家园两年之后,3984户老北川居民,在首批摇号分房之后,住进了新北川。

母广军夫妇抱着刚出生数月的儿子,迁进了县城西北部的尔玛小区。这里9个小区,130幢灰黄色的6层楼房,住着老县城居民8000多人。小区周边的街上,路牌上回龙街、茅坝街的名字,让他们想起老北川。

乔迁之时,他与伯伯、幺爸三家聚餐,如在往昔,只是不见了堂姐、堂妹夫、婆婆、前妻。地震后两年多了,高位截瘫的堂姐夫还在成都医院里治疗着。

新北川之居,大不易。老北川人住进新北川,须重新买房。在老城有房有户者,每平米600元,人均30平米;有房无户者,800元;有户无房者,2300元。母广军属于有房无户,他摇到96.54平米的房子,每平米800元,超过90平米的部分,是1600元。

罗承全是最后一批,摇号迁进新北川的。他属于有户无房,每平米2300元,掏了20多万买房,多是借债。

生活似乎恢复了常态,幺爸又像震前一样,出去跑工程,只是麻将馆不开了。童小兰在家里带孩子,母广军则骑着摩托,奔走在新老北川之间。

很长一段时间,新北川对于他来说,是陌生的。在家休息时,他找不到路。七八年之后,他还是不知道, 尔玛小区在县城的哪个方位。

当新北川凤凰涅槃之际,母广军们在老北川的生活,陷入了尴尬中。

在对复工绝望之后,2010年9月,张益明去了启明星集团磷化工厂。2010年下半年,江对面看守电站的老夫妻走了。协警们在2009年就走了。

2011年4月,王健远走宝鸡打工。

好像就要散伙了一样。送别时,五兄弟感情复杂:在一起住了这么久,同生死,共患难,他们出去能有更好的发展,为他们高兴;但一想到又少了两个兄弟,就很不舒服。他们找到了出路,自己的出路又在哪里?

2011年10月1起,北川老县城地震遗址区全面开放。这是北川地震遗址保护工作的一部分。震后的北川县,将以北川地震纪念馆、老县城遗址和唐家山堰塞湖为载体,围绕缅怀纪念、科普宣传、爱国主义教育、羌文化传承及特有的自然山水风光打造旅游产业。

10月,地震纪念馆在县城新城区北门处,建了办公房,有了伙食团(川语:食堂),五兄弟也不再生火做饭,每天和纪念馆工作人员一起,去伙食团去吃饭。

老北川不再是个死城。每天,中巴拉来一车车游客,附近乡民也穿城而过。两边关卡每天有武警执勤,城里有纪念馆人员值班。

老北川似乎已不需要他们守城了。他们的领地逐渐缩小,就在厂里巡逻。而随着大批施工人员进城,守厂的形势也复杂起来,他们一度取消了休假,天天巡逻。黑娃已不见了,它在一次车祸中丧生。其他狗也不见了,它们在政府发起的灭狗行动中消失了。

他们每天在荒草里走,只是看着污水池里长满杂草,原料罐子生满黄锈,心情也一天天沉重。

       

十一

在公司复建的困境中,他们的家庭也不平静。

2012年,母广军的老汉儿查出食道癌中晚期。老汉儿走的那一天,母广军在老北川巡逻,踩到一根树枝,树枝飞起,打在他眼上,当时就看不到了。他被送进了医院,在医院里,他接到妈的电话,“你快回来,你老汉儿走了。”他最后都没有和老汉儿说上话。

羊勇的家里也不太平。2012年7月,他离婚了。他和李铁梅,从见面到结婚,仅三个月;到分手,不满四年。羊勇把原因归结为,“地震后,结婚太快,了解不多,长期生活在一起,出现了矛盾,不善于处理。”

唐志强也离婚了:“儿子归前妻抚养,我每个月出500元,一个多月看一次。”

在各种困苦之下,母广军对安全问题越发重视。

老北川太危险了。2008年“9·24”之后,每逢下雨,他们就格外紧张。下大雨,他们就彻夜不眠。他们怕山上的泥石流,更怕湔江的涨水。

那条叫湔江的河流,原本是青碧色的,曾给一城人带来欢笑。地震后,就成了夺命河。上游唐家山堰塞湖,在2008年放水之后,浩劫化解,隐患未消,水位仍有700多米。

2013年7月初,一场暴雨袭击北川。7月9日,老北川还在下雨,但并不大,厂里只有三人留守。

次日凌晨4点,王强睡在腐蚀箔车间二楼,听到外面有人在叫,“快起来,涨水了”。他以为是开玩笑,跑到车间,照见一楼洪峰一涌一涌的。这天夜里,唐家山上游暴雨,堰塞体局部溃口,山洪夜扑北川。

情况不对了。王强披衣往外走,下到一楼,水一下就到脖子了。没有回头路了,只有往前游。游到马路上,水浅了,就跑去化成车间叫罗承全。罗承全还在抬高摩托车,前几夜车间也在进水,他以为这次水也不凶。

罗承全趟水出来,两人跑到变电站小屋,母广军还在桌上支电脑,水就过来了。三人赶紧往外跑,随着纪念馆员工、武警出了关卡,几十人翻山而逃。途中,王强回头望去,水文站的探照灯下,江中万马奔腾。

这是一次比“6·10”时还凶的洪水。7月下旬,他们在山上看水势,大水茫茫,他们的车间只剩下了屋顶。没想到如此大水,居然还有贼娃子,他们在水边发现了贼娃子偷窃用的浮具。

他们借了一个大轮胎,几个人抱着下了水,想从上游漂到车间去看看。轮胎一到水里,就开始打转,到了中间,水流很大,他们被冲到了厂房斜对面的食品厂位置。水下废墟的钢筋像剑一样刺了过来,一阵“哎哟”声,他们的肚子上、腿上留下了一道道血口子。

“那时好危险,一把挡不住,就会卷进大河里。”他们很是后怕。

 

十二

2013年“7·9”洪水之后,母广军的巡逻失去了方向。

洪水过后,他们的家当没了,那条巡逻小路消失了,储水池、原料罐子不见了,仓库、纯水室里的物资不见了。厂区变成了矿区,到处要爬上爬下,厂里正对大门的那条路,因两边砂石堆积,甚至变成了河道。

城里路灯被毁,城边多处护栏被冲垮,大批施工人员又进城修路,疏通河道。三四个月后,城里才恢复正常。纪念馆人员值班系统化了,他们才又松了一口气。更多的时间,他们在车间住守。

化成车间住三个人。小唐的棚子,搭在车间西北侧土石堆成的高坡上,居高临下,看到下面的12条化成生产线。母广军在车间东头, 羊勇在车间中间。三个棚子遥遥相望。

从外面看,这个车间掩在半人高的刷把草丛中,车间周边到处是砂石土堆,很难想象这里还住着人。伙食团里有两只黄羊,有时会穿过车间,一前一后,到另一边的废墟去吃草。

唐志强有时光着膀子坐在土堆上,在杂木与石头之间,远远望过去,像个荒岛余生的野人一样。更多的时间,他在床上躺着,玩玩手机,看看电视剧,从《大宋提刑官》到《离婚律师》,一集又一集。

只有吃饭时,他才离开棚子。吃完饭,就又回到棚子。他在那床上,一天天胖着。地震之前,他体重130斤,前两年达到170斤。今年,他在床上做仰卧起坐,居然减肥10斤。

他说话更少了,烟瘾更大了。10多元的黄鹤楼,以前一天半包,现在一天一包。棚子外的土坡上,烟头星星点点。车间外的河滩上,躺着他抛弃的水瓶,满满一瓶烟头。

罗承全和王强住在腐蚀箔车间的办公楼里。一楼车间已被掩埋。踩着一堆砂石,从二楼的窗子进车间,能看到房间里长满刷把草。厨房里的泥沙上,绿草莹莹,他们的电视机已不见了,从前辛苦整理好的设备,已被埋在泥沙里。

罗承全住在三楼西面的房间,从窗子西望,十几米外,就是咆哮的江水。雨季又来了,他在房间装了报警器。一个铃铛挂在窗下,电线连到车间的木头上。只要涨水,木头上浮,开关接通,铃铛就会响起。

王强住在东面的房间,一道裂缝像小蛇在墙上爬着。床头墙上贴着一幅画。女儿快3岁时画的,画上是一家三口。王强每天都要看看。

他渐渐觉得,自己就像在坐牢。开始第一二年,守城还比较新鲜,危险又紧张,慢慢地就平淡了,每天接触的人就是那些人,事就是那些事,外面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觉得跟不上节奏了。

休假回家时,童蓉发现他的性格,慢慢和其他人不一样了。他很固执,比如说一桌十个人谈论问题,9个人说的是一种看法,他说着另外一种。

他觉得对不住老婆孩子。女儿很小时,他一个月只有两天假回来,他坐在床上,如果被女儿看见了,她晚上就会吵夜,哭,感觉家里突然来了陌生人。

看不见女儿时,他时常给女儿打电话。在家时,他经常教女儿应对各种意外:

“地震了,你怎么办?”

“地震小了,我就不跑。”

“地震大小,你能知道吗?地震一来,就往厕所跑。”                                           

六年前,家人就劝说他们离开北川。数年前,王健的出走,一度让他们心生去意。洪水之后,家人的唠叨更强烈了。

 “如果不回家,就不要你了,换个爸爸”。母广军有次回家,4岁的儿子对他说。

是走,还是留?五兄弟煎熬着,时常睡不着。

原地重建已不可能,搬迁也遥遥无期。如果说不守了,又守了这么久,公司花费这么大;如果说设备已无利用价值,但土地还在这里,人若撤走,与政府博弈,也就没有了筹码;如果要守,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对于守厂的危险,他们从未跟公司强调过困难。公司现在都成这样了,又没有效益,每个月定期把工资打到自己卡上,已很不错了。

他们每月守厂的工资,在2008年还算可以,其他人税前是2800元,母广军是2900元,扣去保险等,能拿到2470元左右,但到了2014年,三口之家,仅能糊口。

在无聊的日子里,他们去学了开车。

母广军最先动起了念头。休假时,他就去安州驾校学车,一个月去两三次。断断续续地,有半年时间,他拿到了驾照。

兄弟们也跟着去学车。2014年,唐志强拿到了驾照,那本考驾照的教材丢在枕边,他抽烟时,就把灰弹在教材里。

这是他们为以后所做的为数不多的打算。

2014年8月 王强在车间巡逻。

 

2014年8月,腐蚀箔车间的门被泥沙封住,王强经常这样进车间二楼。

 

2014年8月,罗承全思念故友。

 

2014年8月13日,唐志强在车间值守。

 

2014年8月,两只羊穿过化成车间。

 

 

十三

2016年2月底,过完元宵节,母广军接到公司领导的电话,领导说如果我们解散了,你们有什么想法?

对于公司解散,母广军并不意外。他知道,解散是迟早的事情,如果公司真的重建,早就有动作了。

“我们在下面,也没怎么苛刻公司,就按国家的政策来吧。当时我们已经和社会脱节了,大家也没有具体去询问,公司倒闭了我们应该得到什么权益。公司说怎么样,就怎么样了。”母广军说。

在王强的印象中,兄弟们还是有些想法的。启明星集团有那么多分公司,在外面招人也是招,你用我们也一样,我们又不要求开多少工资,又不要求正式工,以劳务的方式上班就行。公司领导说,公司都不存在了,集团的分公司要划出去。

他们还提出过,公司在县城的土地已经让给纪念馆了,随便把这几个人移交给纪念馆当保安,行不行?也不行。

开完会之后,过了三天,公司就解散了。遣散费按上班年限发,每个人拿了两三万元,另外还有两年的失业补助金,每个月有960元。这些钱加起来,也就五六万元。

2016年2月29日,他们用摩托车载着家当,出了北川。

车子开出任家坪,王强感觉就像吸了氧气一样,空气都清新了。随即,迷茫的感觉又涌上来,下面的北川就是自己的世界,无忧无虑的, 单纯的世界,每天巡逻、守夜、睡觉、吃饭,和外人基本上没接触,也不担心工作怎么样,出来后我应该怎么生存?

晚上,他们在新北川,吃了一顿散伙饭。都喝多了,五味杂陈。

这时,距“5·12”大地震,已过去了近8年。

这一年,北川正在打造“大美羌城、生态强县、小康北川”,正在“全面实施’十三五’规划,着力打造文旅发展引领区、精品农业示范区、通航经济创新区、应急产业先行区;大力实施’品牌先导、绿色崛起、双创驱动、开放粘合’战略”。

面对着北川的快速发展,母广军茫然了。

他们明显感到和社会脱节了。罗承全以前做电工,出来再做时,发现现在的电工,干活的方式都不一样了,很多东西都要重新学习。

王强感到自己的思维,和别人不在一个平面上。就像坐了几年牢,出来时看到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要尽快地融入生活,尽快地挣钱”。王强很快去了绵阳,和别人搭伙开了一家家政公司。

唐志强回江油去了,羊勇去西藏找他弟弟搞工程去了。

母广军也跟一个包工头朋友去了西藏,在工地上运石头,一天干下来,人累得瘫在石头上。做了两三个月,母广军还是受不了:累,有高原反应,每天早上,一洗脸,鼻血就出来了,流了很长时间。他切实感到:和这个社会脱节了,很多东西不知道。

从西藏回来,他也成了包工头。

当时纪念馆里有朋友,知道他搞电出身,会看一些建筑图纸,就介绍他去梓潼修养猪场。他买了一些设备,幺爸借给他一辆铲车、一台搅拌机,他找车拉着,又从北川带了一些人,赶到梓潼县去做工程。

他是包工头,自己也干活。哪个地方做不赢,都需要他调配、帮忙。开搅拌机时,他脸上糊的全是水泥;工地上有两辆铲车,一个人开不过来,他就去开。

他还要负责后勤。机器喝的油,工人吃的饭,他都要管。他买肉买菜。买多了怕浪费,做饭时,他让他们少做点;吃饭时,让他们先吃,要是菜没有了,他就不吃,自己泡一碗方便面。

工程的事情很多,有时他脑袋都要急得痛起来。

很多工程都有隐蔽工程,本来两个工是可以做好的,实际上根本做不好。他明白,自己才从厂里出来,有些东西要交学费的。

修了两个养猪场,都没有赚到钱。 “我们出来,很多事情和社会脱节,处理的方法,可能不太正确,反正就是,没挣到钱。” 他说。

和社会脱节,比较明显的感受就是:你刚出来,不认识人,接到的活就少;你的承包价格低,有时自己还要投钱进去;你的本钱少,没本钱,就没法垫资,也不好做工程。

此外,他的运气似乎也不好。

修第一个养猪场时,地基塌了,他返工重做,公司领导先说给钱后又不认,那里就亏了3万多元。

修第三个猪场时,他开着铲车,刹车突然失灵,他和车一起掉进了3米多深的坑里,他从驾驶台里飞出来,种在地上。

他在医院里住了8天。手部骨裂,嘴里的肉全烂了,脸上到处是擦伤,到处缝针,伤好后额头上多了几道蚯蚓般的痕。

第三个养猪场修了半年,工程接近尾声。他认为,自己目前还是在交学费。他有些灰心。

出门在外,远在北川的家时刻让他牵挂。两个小孩,都要花钱。家里的一些琐事,也时常困扰着他,比如夫妻关系,婆媳关系等。

因为换了手机,他已没有魏春梅的照片了。但每年,至少有一次,他要去魏家看望老人。      

他去梓潼修猪场时,魏家的老丈人也跟他过来干活。“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只要我好过,我就要让他们过得好。”他说。

王强的日子过得也不安逸。

2017年6月,童蓉怀二娃时,王强回家照顾她。家政公司开了一年多,生意也不好。之后,王强在桑枣附近,找了一家工厂上班。

这是一家塑料口袋回收工,他在厂里开抱车,运塑料口袋,月薪三四千元,在当地算比较好的。

工厂劳动强度很大。他原来上班三班倒,早班从早上8点到下午4点,中班从下午4点到晚上12点,晚班从晚上12点再到8点。因为他干活做得好,领导要求他上长白班,从早上8点到下午6点。他工作勤快,一般在早上7点半就到了,晚上是6点半下班。

单位里灰尘太大,每天他戴着口罩,上班10个小时,一个月休两天假。他还经常加班,加班一小时,有15块钱。       

儿子在2017年12月出生,取名王禹童。禹,是纪念北川,又是“与”的谐音,王与童。

儿子生下来24小时没拉便,查出巨结肠病,肠道里有一段神经不活跃,导致不能正常排便。医生说孩子半岁以后要做手术。

儿子时常哭,呕吐。每天晚上,童蓉用生理盐水和药给他灌肠,把大便洗出来。

他们担心巨结肠病影响儿子发育,在他四五个月的时候,就带他去华西医院检查。为此,王强借款五六万元,未来做手术,要花多少钱,还说不清楚。

他觉得对不起家庭。儿子去华西医院检查时,是童蓉带着去的。他要在厂里上班挣钱。厂里叫他和一个同事,上24小时班,他们一个从早上8点上到下午6点,另一个从下午6点上到凌晨2点,再一个从凌晨2点上到早上8点。这样连上了6天班。他还要送女儿上学,为女儿做饭,照顾不好她,他很愧疚。

他说,我们这一代就这样了,但要把小孩培养出来。就是把房子卖了,租房住,也要让孩子有个良好的环境,努力去读书。

出城两年多,他已瘦了20斤,1米72的个子,只有110多斤。

他说,“没办法。生活压力大。必须保持乐观,再苦再累,只要能活着。”

 

十四

2018年4月28日,母广军带着小娃回了老北川。

清明时,他回过老北川烧纸。“现在吧,把生死看得淡了,没有以前那种感觉了,烧纸就烧纸”。

10点半,他来到北边关卡旁的湔江河边,下车向公司方向走去。

湔江依然咆哮着,河边新修了河堤,加了栏杆。温暖的阳光里,白色蝴蝶四处翻飞着,小娃蹑手蹑脚,去追逐蝴蝶。一旁的公司里杂草丛生,靠近河滩的小树长得几乎高过了厂房。他一边走,一边感慨:“你看几年时间,树都长这么高了”。

再往前走,看到了化成车间,屋顶快比河堤低了,车间外面6个放变压器的地方空了。

“我们走了没多久,我回邓家,路过这里,就来看一下,发现变压器没有了,一台变压器至少几吨重吧,都不见了。”母广军感叹。

下到车间里,唐志强的床铺已经找不到了,一台台控制柜还是像兵马俑一样站着,只是有的被拆得只剩下空壳子了。靠近门口的地方,出现刨挖的坑。另有一个地方,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坑,切口整齐,沟里丢着电缆的皮子。      

母广军站在沟边:“应该是机器挖的,人挖不出这样整齐的。你看这边的线没得了,板、电机没了”。

他牵着儿子在车间里走,不住地叹息:“这个电机太小了,就没拆。这个坑,至少得四五个人以上挖吧。”

又到了腐蚀箔车间,车间的二楼已与地面平齐,车间里到处是泥沙,零散地丢着电动机、钢管、茅草。

电话响了,他走出去接电话:“我现在老县城,你不晓得车间里成啥样子了,挖了一米深的坑……”

那一刻,他仿佛还在老北川守厂。

 一年前,2017年初,王强也路过公司厂房,他没有停下去看看。

 “不想到那个地方去了。现在我比较回避5·12,那样会把我牵扯到以前的生活中,自己倒无所谓,对家人不公平。”他说。

2018年4月,腐蚀箔车间的墙上还留着母广军守厂的痕迹。

 

2018年4月,10年过去了,王强为排遣痛苦挂起的沙袋还在。

 

—— 完 ——

 

题图为2008年10月,王强和朋友在巡城 。张泓拍摄。本文图片除注明外,均为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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