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桶从来没那么美妙过

顾湘 · 01/10

来源:界面新闻

毕竟是乡下。虽说离最近的地铁站只有四公里路程,坐五十分钟地铁就能到南京西路,可是本地人都说“去上海”,她们会问我:“上海去(了)伐?”好像这里不是上海似的。地铁通到南京西路是我搬来之后的事,如果没有地铁,坐公共汽车要两三个小时,还要走个两三公里到车站。在更早以前,我爸爸从虹口到这儿要花半天时间,坐无轨电车到定海桥摆渡到高庙,再坐小火车到川沙,再坐拉客的自行车,或到公平路或者外滩摆渡到浦东,再坐81路公共汽车到东沟,换车到高行,再搭自行车,或坐由人推的独轮车,我奶奶和还是儿童的我爸爸一人坐一边,经过四公里田埂路。

我住在这里,只远了一点儿(距离城市中心二十公里),跟自然的关系就变得比以前要密切很多,天气清晰而鲜明。

比如说,这里比较靠近海,其实一直往东到尽头也不是海,而是浩淼的江面,似乎没有对岸,远处停着极为庞大的船,像楼房和监狱。海已经比三十年前又远了,我爸爸和幼儿时的我游过泳的地方,现在好像是陆地,盖着仓库和厂房——反正我找不到它在哪儿了。我的东边一片无遮无拦,几个矮平房,树林,直到天边和看不见的海边,这中间的村镇和工厂都在低处缓缓没向海中。

所以我这儿的风很大。它像从我看见林梢日出时就从江上、大海上看见了我,像透明的疯飞象。风呼号着,在外面乒呤乓啷地摔东西,卷着雨和冰雹往我窗上噼里啪啦地拍,拍得窗都快破了,窗帘杆吓得掉下来。大树在窗边惊涛骇浪般地摇,涛声滚滚的,往窗上扑,有排山倒海之势,房子也有点摇晃起来,窗子哐哐响,我怕屋顶都要被掀走了。这时我就问住在城里的朋友:“风怎么这么大!你那里风大吗?”他们都说:“没有风啊,一点风也没有。”好像风进城就谨慎了。

我心想:别吹飞我屋顶的瓦啊。台风袭后,原来比人高的整个田野都折断匍伏在泞泥里。如果房间的三面都是窗,能够欣赏到朝霞和晚霞的美景,也就得经受得了被狂风和雷电包围着肆虐威吓。我以前不怕打雷,现在闪电打雷时也会神经紧绷,电闸常会伴随着一声惊雷而跳开,事情突然发生让人吓一跳,知道可能发生但还没发生让人紧张,闪电像银色的针头,药棉涂在皮肤上凉飕飕的,天空中充满了声响与运动,我不想太突然地堕入黑暗和寂静,就一直警戒着。它们就像猫围着躲在纸盒下的小壁虎,爪子撩啊撩啊,想把盒子掀开,一会儿又坐在盒子顶上。有时也会混淆晃过窗外的什么灯光和那种没有雷声为伴的闪电。有时雷在周围久久地低吼,犹如怨兽逡巡。

雷电意味着暴雨。第二年偶有一次,第三年两次,第四年有点溃不可挡,雨漏进屋子。有的地方可以用盆接,但沿着东面的墙壁哗哗流下来的水线,怕太多水流进插座里,只能不住地用大毛巾揩堵,有一次还用胶带把浴巾固定在墙上,忙上大半夜,雨不歇息我便也无法歇息。在疲倦的睡眠中,也要侧耳聆听着雨势的起伏,防备它响成一片警铃,以及从每分每秒密密麻麻打在三千片树叶及各处的一片嘈杂雨声中辨别着有没有一滴是在屋子里的。雨声渐扬,便在黑暗中伸手摸摸床头的墙壁,没摸到水,再沉回梦里。有时会又乱刮起风来,一种无中生有的风。

起初我不想到又黑又湿、非常低矮的阁楼上去。没有雨的白天,我站在窗边、阳台上,观察和凝视着着邻居们的屋顶——因为我看不见我的屋顶是怎么回事——想要知道是不是有那样一种结构的缺陷导致特大暴雨时房屋会漏水:坡顶底部的下沿有一块带凸边的平台——叫作天沟——雨水在那里由落水管排下,进入阴沟,如果一时间雨量实在太来不及排,就会蓄起来,从椽瓦底边的空隙灌进屋子。不太喜欢天沟,任由雨从整排屋檐落下不是挺好吗,如果会积起来,积在地面上,也比积在在屋顶上好啊,我想。

更糟的一种可能是,我的屋顶破了,不管大雨小雨都会漏进阁楼,在那里积着,积水量太大时,水就会流进屋子,即便水没有现身,它也时常积在我头顶上,可能是略低一点的阁楼边缘,也就是靠曾流下水来的墙的地方(从屋子里也看得见它们的痕迹,黄色和灰色的斑痕,脱落的墙皮),等待慢慢地干——由于有屋顶遮挡,就算晴天也要干上很久——一边侵蚀着建筑。

我揣测着,不想抽到房产大修的机会卡片,就希望情况会是比较好的那一种,像有人在大空袭的恐怖中读书。也问过工人,说是修起来很麻烦,要搭脚手架,不太想修的样子。有天读到法国历史学家马克·布洛克曾计划出走美国,却因无法抛下两个不被允许离开法国的儿子独自离开而留下,一九四四年被德军逮捕并枪杀,我才忍不住鼓起勇气爬上阁楼钻进深处查看,阁楼上没有老虎窗,南北两扇窗都在阁楼尽头,推开都是悬崖,和我早先看过一眼的印象一样,那里有点吓人,又黑又矮,梁上系着二十七年前的陈腐布条(原来应该是红色的吧),猫着腰,开着手电筒,看雨水从屋顶木板间的缝隙滴下来,放上一个脸盆,电闪雷鸣的午夜也上去过,检查脸盆里的水,发现已经漏得失控。

一度想要自己动手修补,从网上买来聚氨酯涂料和防水胶带,但要施工的地方比我以为的还要狭矮——靠近坡屋顶边缘,很难钻也不想钻,地上有一只蝽的尸体,还有一只蜘蛛的,加上一百八十只蜜蜂。老是遇到漏水的房屋,我自己买的那个小房子也在漏雨,屋子都在慢慢烂掉。

最后还是找了专门修屋顶的公司,他们在院子里搭起脚手架,顺便挖了几棵我屋顶上的瓦松给我观赏,还在阁楼西北角发现了我之前没找到的蜂巢,黑暗中藏着一个像篮球那么大的圆球。我不断回忆那个黑暗里的球,搜索蜂巢的图片,终于还是找了消防员——请求处理马蜂窝的电话要在晚上7点以后不下雨的时候打——他们让我准备杀虫剂,村里小店的杀虫剂卖完了,我就骑车到村子外面买,买到了小超市里的最后一罐杀虫剂,回来看到一辆大消防车和一队消防员在村口等着我——我本以为会像接到宽带报修那样派来一两个消防员。他们每一个都帅气又和善,很愉快似的,接过杀虫剂和一桶水到阁楼上杀死了所有回家的蜜蜂,“还好,是蜜蜂,”他们告诉我。我心里一闷,有些欠疚。

从屋顶来的瓦松十月底在阳台上的花盆里开出了细小的白花,尔后花心渐渐变红,一共只有三支,周身开遍了小花仍然很寒酸,然而竟然来了不少蜜蜂,一支瓦松上同时有三只蜜蜂在采蜜,挺感人——瓦松的花也是花,一点点花也是花。瓦松花蜜会不会带着一点贫穷败落的苦味呢?蜜蜂采蜜后飞往别处,我目送它们,默默祝福。

铲墙皮。

 

开花的瓦松和蜜蜂。

 

* * *

一六年初特别冷,听说城里好多房子的水管也冻爆裂了,搞得到处是水。我这里暴露在房屋外的水管都够不着,没有办法用保温材料包起来,连续冻了几天,从网上买水喝,但冲马桶的水不够。

水管冻住的第二天早上我想起了院子里的一桶冰——是一个平时放在院子里水龙头下的一个油漆桶,里面接了水龙头放出来的水和雨水,野猫会站起来攀在边上喝水,天寒地冻它们应该都找不到水喝了。我下楼把我的水分给野猫喝——它们果然渴了,喝了很多——再把那桶冰弄上楼,桶里冰面挺高的,桶有17升,我想我弄到了至少15升水吧,觉得很满意,把它放在阳台上晒太阳,没有暖空调可吹,因为电也停了。两只猫都围过来看冰块,这是它们第一次看见冰,我跟它们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钻石。”太阳底下冰(尽管有点儿脏)和猫都闪闪发光,我觉得没有水没有电也问题不大,空气凛冽又新鲜,树干都镀上了金色,头脑清爽,生活清晰而简单。我耐心地等那块冰一点点融化,到太阳下山就把冰搬进屋,倒出融水,第二天再拿出去——牧冰吃太阳。

我还想,如果再没有水,我可以试着到河边去弄点儿水,河面上的冰不厚。东北边的邻居有一口井,可我不想为此去跟她打交道,因为她是这样一个老太太:短白发,红脸膛,中气足,嗓门大,笑呵呵的,每天坐在看得见我出入的路边跟其他老太太聊天,我走过就对我说:“你家院子那么大,让我们进去坐吧。”我不知道她是开玩笑还是当真的;有天我拿着一袋龙眼去给喂猫院子家,经过她们,她们一齐看着我和手里的袋子,问我上哪儿去,我本来也可以敷衍了事、一走了之,可我告诉了她们,请她们也拿些龙眼去吃,她拿走了一大半龙眼,并对她客客气气的女伴们说:“多拿点!她还有得是呢!”我看剩下的龙眼少得不像样,只好转回家再拿一点,出门来,她们又一齐看着我和手里的袋子……;每当她看见我抱着纸箱回家,都坐在那儿远远地问我:“啥么事啊?”;她让她的租客把他们养的一条可爱的小黑狗扔掉,说会把她的房子弄脏,依我看那简陋的小平房本来也说不上什么干净不干净的,不会被小狗弄得更脏,租客大人和小姑娘们都很喜欢小黑狗,小黑狗也喜欢他们……所以还是去河边打水吧,没准还能看见白鹭,我很喜欢它站在树冠上,而不是像那些小一点的鸟,飞到了树“上”也是飞到了树“里”,它是真的站在树“上”,树的外面,看着令人赞叹,像个仙人。无论什么时候看到白鹭都会高兴。

接下来的两天,在某个时刻,那块冰,从本来光滑、坚固、笨重的粗圆柱体,变成了一百簇晶莹剔透的针,璀璨得要命,就像布恩迪亚们看见的冰:“无数针芒,薄暮的光线在其间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我的这一百簇冰针已经不在冰块里了,像一大簇矿,钙沸石什么的。它摆脱了约束者的形状,成了它自己的形状,很多冰做不到,它们通常只是越变越小直到没有。它看起来有些脆弱,不需要再晒太阳了,就放在房间地板中间,好像一件短暂易朽的珍玩,如同鲜花和音乐。后来气温终于升到了零上,我就把那一大堆冰水混合物倒进了马桶,冰没有下去,堆满了马桶,马桶从来没那么美妙过——宛若坐在会欢呼雀跃的钻石星尘之上。

我情愿冬天晴朗而非常冷,也不乐意温和稍许却很阴沉。可是大多数时候,冬天既阴沉又非常冷。到了十月底,春天和夏天带来的装饰就都没了,乡村暴露出它贫乏的面目。夏天美是容易的,冬天美则困难。人景物皆如此。没有透明的空气和好的阳光,万物色泽黯淡,也没有影子——都像鬼。天又暗又脏,空中填满了没有距离感的灰色,像固体,整个村子一动不动,一个人也没有在外面走,地里都是空的,即便在我没有朝窗外望的时候有人走在外面,也闭紧了嘴巴,没发出一点声音,活泼的鸟都飞走了,没走的鸟缩起了脖子,树枝不动,叶子也不动,只有衰老不停息,邻居都变得更老了,老人从傍晚六点一直睡到早上六点,睡十二个小时,我也是,又老又困。

冬景美丽的地方的居民真幸运。想去没有冬天的地方,可是有猫,哪儿也去不了,只好厌气地待下去。猫老了,很娇弱,胆小,敏感。倔,不能长途旅行。但它好得要命,我很爱它,希望它长寿,我愿意哪也不去,憋闷着。爱是这样的,有点痛苦的。糟糕,要陷在这儿了吗?忍不住想。我还没想过这辈子会就在哪儿一直待着了呢。我劝自己学学莫兰迪。他几乎哪儿也不去,住在小小的房子里(九平方米),画画,去学校教画画,在家到学校短短一程路上散步。虽然我恐怕不是他那种人,在一个地方待到第三年就会开始厌倦,每每如此。我只能沉住气。沉住气,克制自己对由外部世界带来的新鲜感的需求,挨着猫。

猫在我腿弯里,我胸口,我耳畔、头顶和鬓边嘟嘟囔囔,噜噜苏苏,话说不完。它埋在被子里,像个微型的宇宙,微微起伏。房间里冷得够呛,窗太多了,又很单薄,窗边飕飕灌风,我在窗框上贴防风毛条和保暖膜,贴得像个蔬菜大棚,风大时膜被吹得鼓胀起来,太阳被大树挡住,即使一直剪,也拿稍远的枝叶没办法,它一直长啊长,高过了房子,空调和油汀用处不大,还爱跳闸,不怎么开。我对自己说:过去我总是(也总能)从什么事、什么生活里跑开,现在来体验一下跑不掉(和滞重)……这里的生活也不好说会过上多久。

因为也许会拆迁。也可能拆不了,我不知道。

我情愿冬天晴朗而非常冷,也不乐意温和稍许却很阴沉。可是大多数时候,冬天既阴沉又非常冷。

—— 待续 ——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打开界面新闻APP,查看原文

热门评论

打开APP,查看全部评论,抢神评席位
界面新闻
界面新闻
只服务于独立思考的人群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