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子、广玉兰和三楼的画室

顾湘 · 01/08

来源:界面新闻

2014年六月初,我住到了赵桥村。

那时茶翅蝽相当活跃,在夏夜的风中飞来飞去,又停在我的纱窗上,就像人游了一会儿泳趴在泳池边上一样。它们扁扁的盾形身躯从窗框间的缝隙挤进注满日光灯白光的大立方体,在灯管上啪啪乱撞。我就像操纵船闸那样,打开外间的灯,关上里间的灯,关上里间的门,打开阳台的门,光流诱导它,又将它抛回自由的黑暗的旷野。我没有对它们使用过暴力,所以它们也没有让我见识它们著名的臭气。

第二年我发现广玉兰开花是蝽的游泳季到来的一个信号。雨后广玉兰花香随着湿润的空气洇到三楼屋子里,像落难的公主不请自来,我有点儿措手不及,平常还讲过她的坏话:“大而呆板,远比不上枇杷”,结果本人有与堂皇外表相称的盛大典雅的香气,满院子都是,对她不由得客气尊敬起来。

在蝽退场之后,夏的后半场,黑皮蠹的成虫会出现,像附近有个工厂在下半夜放工,三三两两的穿着显眼黑色制服的工人来到酒馆,靠狂饮劣酒对付疲累与哀戚,喝到了什么都忘了的时候就绕着灯没完没了地旋转,跳疯疯癫癫的舞,不管不顾地耗费精力。接下来白天我会看见它们倒在地上,有时也有拟步甲科和步甲科的小黑虫,它们脱离苦海像花如期凋谢,我把它们扫走,心知夏日将尽。

虫到底为什么要往光亮处飞?这个习性在大自然里是怎么来的?有什么用?我有点疑惑,随即找到一个说法:很多时候,“趋光性”都是误解,亿万年来夜晚活动的飞虫依靠月光和星光导航,因为光源极其遥远,光到了大地上可以看作是平行光,昆虫与光线保持固定夹角飞行就可以飞成直线,调整角度就改变方向。但灯火都是点状光源,光线变成了放射线,飞虫飞行路线与光线夹角保持为锐角时,就会由螺旋形路线最后撞进光源。这可以解释它们总是旋绕着撞上而不是直线撞向灯火的。如果那个夹角是钝角,它们就会远离光明,由于它们在黑暗里,所以我们没看见。

 * * * 

我住的这里靠近长江出海口,对面就是崇明岛。这幢房子1990年造好以后从来没人住过,一直空关着,我是第一个在这里面生活的人。一些小动物已经占据了它,比如幽灵蛛,死去的一串串一层层挂在空中,像昔日献给神的花串,活的被惊动后边晃边跑起来,尘弦轻响。白额高脚蛛停在天花板上或墙壁高处,总在我转眼的瞬间飞奔出一段,我学会了与它共处,房间的上半部分是它的,它生活极其节俭,什么家具也没有。我看不见的地方有它们和其它那些我不知道的小生物的巢穴。据说孤魂野鬼和一些精怪也会住进久不住人的房子里。像诗写的:伊威在室,蟏蛸在户。

吊兰恣长,皮夹发霉,屋子里潮湿得惊人。蚰蜒出现是又一个征兆,两次,它们长得太可怕了,行动又如此迅速,吓得我动用了杀虫剂——许多暴力源自恐惧。想到它们可能早已在这房子深处打下根基、繁衍成了一个大家族,我心情有点沉重,原来除了在花园背阴处花盆底下以外,还会在明亮通风的三楼房间里与之相遇。这时我还没有意识到,房子荒废太久,水管已经老损。那些天雨也下得很多,楼梯旁的一面墙越来越湿,逐渐超过了梅雨天回潮的程度,到后来,墙上鼓起了一个个乳白色的小泡,越鼓越大,到了馒头那么大,还不破,手指轻轻一戳才破,薄薄的膜里哗地流出水来,像外星生物的卵孵化了,我看不见隐形的新生儿——这涂料的延展性真不错啊,我看着这一幕想。一百三十七块钱的水费账单证明,是水管破了。

墙里有水引起了几次断电,八月初的一天夜里,我戴着头灯从黑洞洞的楼梯下去,到一楼去推电闸,但推不上去了。我只能用手机在网上找电工,可是他们都离得太远,不愿意这么晚跑这一趟。我回到楼上,房间里尚存空调的凉气,不过很快就会变得闷热,而且我的猫开始觉得有趣,进进出出,频频开门,全然不管要节省凉气。我把窗打开,没有一丝风,外面也是又热又黑,又寂静,不知道是要让窗开着好还是关着好。我正在画一幅有点大的画,以赭色为主,有些土黄、熟褐、石绿,还有一点儿钛白和群青,我不想画到一半把它扔在那里,就靠头灯照着继续画,像在洞窟岩壁上画画,我汗流浃背,一直画到画完。第二天一个电工来看了看,剪断了一楼和二楼的电线——这样就不会短路了,好的,简单粗暴,收费五百块,我觉得他在敲竹杠,但还是给了他——软弱又怕麻烦得不可思议。

又来了一些工人,从房子外面接起了通到三楼的新水管,弃用了老水管。

这下楼下既没水又没电了。像科塔萨尔的《被占据的住宅》里,与“这一边”隔断开的房子的另一部分。这幢房子差不多也能互不干扰地住下八个人。我只待在三楼,出入时经过门厅和走廊,天黑以后我就不下楼了,楼下全部浸没在黑暗里。我会想关上对着黑洞洞的楼梯口的门,但猫会要我让它下楼。如果猫在楼下待得太久,我只好带手电筒下去找它。

因为我不想多花钱,所以楼下的房间没有修缮,墙没重新粉刷,木窗框已经腐朽,不容易打开,打开了又很难关上,便在外面装了一圈防盗窗,一楼厨房里陈旧的白瓷砖看起来有点森冷。

一个房间里有电表箱和一张八仙桌,后来我想起这是我小时候就在山阴路家里的桌子,夏天躺在上面十分凉爽,至今还能清楚回想皮肤的感觉,站在桌上,头顶离淡绿色吊扇似乎很近,生怕被打到,现在我爬上它去推电闸或者换保险丝。一个房间里有被窃贼拿走了红木抽屉的空床架和棕绷——他们还拆掉了屋外的水管子。一个房间里有几张带半圆厚椅垫的椅子和脏积雪般的灰。

一个房间里有我爸爸过去用过的放大机和其它暗房器材,还有几口大铆钉箱,早先他生活优裕,摄影曾是他的爱好,后来他试图靠它来赚钱谋生。他在山阴路家里布置摄影棚,把厨房改成暗房,还办过一个摄影杂志,我不知道他从这些事里赚到了多少钱,应该是没有,像他做其他事一样,无论是金钱还是精力都倾力投入,但是他在赚钱这件事上没有才能。之后五千本朋友的朋友写的书——关于欧洲爵士乐——也运来堆在这个房间,说放着,我知道库存书最后会报废化浆,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一本没人要了的书(和它的五千份复制),我拿了一本带上楼翻了几下,里面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来,我就又把它放了回去。

我叔叔也打算在楼下放点东西,配偶突然病故,把难以对付的岳母送进养老院之后,他感到他的豪宅空空荡荡,想要换一个小一点的房子住,不带入新居的东西就会来到乡下,那会是我那位婶婶——一名富有的主妇——花费许多心思添置的家具、装饰、摆设、纪念品、书画(牡丹图和逢迎的藏头诗)。总之全都是些一时难以决定或过意不去丢弃之物,就把它们放在这里,假装还要,其实就是不要了。

我就住在这些被人推脱放弃的事物的上面,三楼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大了,睡觉前我会确认猫都在三楼,插上三楼的门闩。

* * *

我睡在三楼东边的房间,也在这里画画,有时有人想来参观或拍摄我的画室,我只好说,对不起啊,我没有什么画室,我就在我的床旁边画画。这倒不是受到了空间的限制,主要是我喜欢这样。我喜欢东西都在眼前,躺在床上时能打量当天或前一天画的画,画画时能看见床上猫的睡态,事物萦系使我舒心,疏忽几日就杂物蔓延。画完一幅画我就放到西边的房间里去,关上门,以免太多猫的氄毛飘到画上。看完的书、还没画的画框、冬天的电风扇、夏天的暖汀也都堆在那边。冰箱也在那边,放在那里是为了听不见它的轰鸣。东边和西边的房间按照“进行中的”和“停止着的”分隔,中间连通阳台的是具有变化和流动的属性的区域,这里最核心的物件是炉子——我用一个电磁炉烧水做饭,还有一个微波炉,其次是晾衣架,元素在这里活跃地流转,此外还有一些临时的东西和一些既不想收到西边也不想纳入东边的东西,阳台门与楼梯以及一扇窗户相对,白天通敞,深夜封闭。

床头边东窗外有几棵死了的水杉,一年到头都没有叶子,姿态沉静,即使身后夏阳吐蕊、天艳蓝、四野怒绿、满架丝瓜花灿黄,它都停在冬天。窗口正对一条小路,穿过两边红瓦青瓦屋顶的房子,通向一片小河塘。从窗口看去,小路尽头的小河塘引人入胜。塘边作物青翠、篱笆爽俐、芦竹高扬,看久一点儿会发现,水面上涟漪的粼光都纹丝不动,格外静止,只有跌跌撞撞的黄色黑色小狗和白色蝴蝶在小路末的泥土小径上翻滚出来,对岸是树林,矮一点儿的是野榆,高的是杨树,还有几棵栾树在秋天凸显出来,从这儿最远能看到的就是这片树林了,没有更高更远的东西,就好像树林那边就一直到了海边似的。这景象令人着迷。整个东边就是一片树林。再过去是农田,我走路去看过,还有村庄,还有镇子。

雨后放晴的傍晚之前,树林后面堆起蓝色群山似的云,蓝色云的上边有些映着金光的白云,宛如山顶的积雪。破晓时分——如果我碰巧醒过来的话——会看见黑色林梢上方溢出一层纺锤形的彤红横在天际。有时也会看见红日光横着直贯进房间,红红地照在西面的墙上。粉红色和金色的黎明在晴朗的夏日里十分常见。

盯着远处河塘上像水波纹的浅色看,觉得应该是浮着的水生植物。这么远看着比较像睡莲,它好像贴着水面,很平,不是水葫芦,也不是浮萍。绕到河边去看它的路比从窗口看到它的距离长了八倍,因为这头挡着篱笆,要先往村子东北方的田里走,往东过一座小独木桥——这就来到了树林,榆树和杨树林北边是矮一点、绿得浅一点、树冠圆圆的樟树林——再沿着岸边往南走。河塘里先是有一小片荷花,到了河拐个弯向东去时,就到了我从窗口看到的地方:无数形状规整的菱形小叶片排列密集而又互不遮挡,像精美的团花连缀的镶嵌地砖那样铺满了四分之三的河面,每个单位图样的中心是樱草色、外圈绿色渐深,叶子边缘有小锯齿,当我仔细看其中的单位图样到底是几边形时,发现那并不是我一开始以为的中心对称图形,而以斐波那契螺旋线展开——是菱啊。到七月就把河长满了。

北窗外是几重错落拼接的青瓦房顶,眼跟前住着一户废品回收业者,楼梯转弯处朝北的窗正对着他们脏乱的小内院,有人常在那儿处理金属废料,与我相距仅三米,还见过一次好几个小孩围坐着从电线里剥铜丝,铜料三十块钱一斤,挺值钱的。我总是很快离开,怕他们抬头看见我在看,他们稍抬起头就会看见我,但他们没有抬过。小孩们有时在外头快乐地叫喊:“我捡了一个纸箱子!”“那里有很多瓶子快去我一个人捡不了!”不过很快村里就再也没有对拾荒表现出有任何兴趣的小孩了。“他们有钱,好多年前就借给别人一百万,对方还不出,自杀了。”吴建芬跟我说。小内院逐年变整洁,后来他们好像不再把那儿当作坊了,干净的鞋码着晒,还传出了电子琴声。

夜里西北方的远处半空中会亮起长长的一行灯光,上面是袒露的天空,下方黑沉沉的,就像那儿有条江堤或一圈城墙,白天朝那边望却空空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往那边走过很多次,好像那里也没有什么东西,一直到赵家沟边。我奇怪了好一会儿,才想到那是刚好被村里的二层楼房和村外的林带的挡住的外环高架路。去赵家沟的路上我会从它底下穿过,同时也走在一个与路浑然相连的平直的桥上,注意力全被河水吸引,那里一片阴凉,小河将入赵家沟而河面变宽,河中植物散漫无拘束,有时会在那里看见白鹭。极为难得的一两个黄昏,钢水般的夕照从西边房间的北窗泼入,把地面和墙壁全染成了绚烂的金红色。火烧云消逝得很快,一会儿就没了,所以也许我错过了一些。

南窗对着的都是广玉兰。有天我看见离窗口只有一米的树杈间有两只珠颈斑鸠,它们没看见我,在那儿观察、感受和商量了一会儿,举止和一起去看房子的一对佳偶一模一样,然后拿定了主意,飞上飞下衔来细枝做起窝来。底下院子外面有两个人拿着弹弓仰着头围着树转,我很气,但不好意思凶,哎哎地喊:“不要打我的鸟啊!”他们说:“是你养的鸟啊?”态度倒挺好的。我说:“是啊。”他们就走了。我就想,能保在我家树上的鸟也好,安全的树有一棵算一棵。村外的树上挂着“关爱自然,保护鸟类”的牌子,看来没什么用。窗上还来过螳螂,树长得离窗太近了。夜里飞机闪着光飘过树梢间,像萤火虫。

* * *

“三层楼里的”,我在村里出现后,已经认识了我的本地人会这样向路过问我是谁的乡邻告知,对方就站住说:“三层楼里的啊。”再站着聊两句,就接着说:“美美的孙女。”我以前不知道我爷爷叫“美美”,他名字里没有“美”字,大概是他的小名,他解放前就住到了虹口,听说我曾祖父在城里开营造厂,有奥斯汀汽车,很风光。他们还跟我打听一两个我其他的长辈,或我并不知道是谁的人,我也答不上来。

“有钞票人家,都在美国,”吴建芬笑嘻嘻地说。她说的是我爷爷,还有我家的其他人,我爸爸没钱,穷得很,我也没什么钱,我就笑笑。“你家以前有人每年过年要来放炮仗的,是你的谁?”“我叔叔。”结果她又说,“大儿子么没出息,是伐?”“啊。”我说。真是势利而鲁莽的乡邻,我想,那是我爸爸,心里有一点尴尬。她接着问:“你怎么不去美国啊?”“我没去啊。”我说。“你家原来也很大的,三进的院子,你看到过吗?”我不记得我见过。

他们对我回忆,原来的那座房子墙外面包着竹子编的墙篱笆,很是气派,地面铺水泥,还有阴沟,一条阴沟通到东面河里去,在当时算相当先进,村里只此一家。要不是他们说,我没想过阴沟会是件厉害的令人难忘的事物。我住了三年多以后,他们还对我回忆那座房子,“抽屉打开里有金丝边眼镜,有两副,我看到的。”一个人说。“我都没看见过。”我说。“那什么什么都是他们家造的,”两个人跟我聊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另一个人“嗯嗯”点头,我就听听这些跟我好像没什么关系的事。路上还有人问我:“你国外去过吗?”“没有,”我说,我觉得她指美国,又说:“嗯,去过的。”但不是美国。对方听了感到满意的样子。

吴建芬很喜欢打听和闲聊,她在村里算比较年轻的,也有五十多岁了。本地人多数是老奶奶。她们总问我:“一个人住冷清吗?”我说:“不冷清啊。”她们说:“一个人住怕吗?”我说:“不怕啊。”常常问。直到我住了十个月以后,有天到村口拿快递碰到吴建芬,跟她说前两天晚上我家电表保险丝烧了想问她借通用的电表箱钥匙,才听她家租客告诉我她和德民晚上是不住村里的。我白天经常看到他们,他们两口子每天都在劳动,很勤劳,还老在一起劳动,在自己家菜园里干活,还去树林里种地,感情很稳定,德民偶尔到屋顶上修太阳能热水器,或是坐在家门口剥豆剁鱼,逗外地人的小孩玩。他常常在村里的小路上大声喊:“吴建芬!” ——我因此知道她叫什么——她大概走在他前面或后面,或者抽个空当跑到哪儿去闲聊了。她说她今天本来是不来的,但搬家的租客要把菩萨像留在她的房子里,她要叫他们拿走,我说菩萨不是好的吗?她撇嘴摇头说不好,有些东西养久了就活了,要吃供养的,西边一户女人身体不好,她老公就把家里好几个菩萨像都拿到庙里去了。

说着说着我就忽然想起来说:“我住进来之前,凤珠奶奶说过一句‘这个房子闹动静的’,但我什么也没听到,我的猫也表现挺正常的。”凤珠奶奶是我太奶奶收养的女儿,她过去住在西面的邻村,前两年拆迁去住楼房了。吴建芬一听就说:“啊!是的啊!那边一个阿姨临时借住过两天,晚上都听到楼梯上面皮鞋声音走上走下,我们都知道这个房子里有动静的,你不讲我们也从来不跟你讲,怕讲了你怕,你自己讲了我才跟你讲的。所以她们都说:‘伊一个人住在那里不怕吗?’我跟她们说:‘自己老祖宗会保佑的呀’,看你住得也蛮好!”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她们老问我“怕不怕”还有这个缘故。后来我又问了几个人,她们也都说确有此事。后来就没人问我怕不怕了,但还是会问“冷清吗”。三年之后还会有经过的人对我说:“这里以前没人住,树特别大,没修过,比现在还大,晚上看起来阴森森的。”夜里的院子是黑洞洞的,被树笼得没有光。

窗外。

 

村里的老人。

 

本地人多数都是老奶奶。

 

有一天见到的某种豆子。

——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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