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第二次走进那个客厅时,两包香烟和我审时度势的左手一起藏在兜里。在买烟的时候我想起了二十岁读大学时一次失败的行贿。那次也是购买了两包香烟,揣在兜里,我的脸红得发热。一同练车的人仅仅是提示了我应该买烟却没有教我怎样把它们恰当地拿出来。我只好脸红着,直到考试结束我也没办法将它们递给副驾驶座上的考官。像扔一个赃物一样,回到宿舍,一进门,我的手就急不可耐地将香烟扔到了同学的床铺上。
那个客厅的门上立了白底红漆的木牌:宝X宾馆。我推开玻璃门时那女人正在拖地。她转过身来。
“我来赔个不是。”我急忙开口,同时我的手也急忙将香烟递到了她的面前,应该是在空中停顿了片刻,不等女人说话,我弯腰将它们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由于紧张,我的动作和发言几乎在一个瞬间就开始并结束了。
女人几乎是扔下了手中的拖把,快步迈过来,将香烟一把捞起,向我塞过来。“孩子,你不用这样。”她说,“你不用这样你不用这样你不用这样。”
隔着两包香烟我们两个人就推搡起来。
“你要是这样我们就不用开这个店了你要是这样他就真难看了你怎么没动静呢你出来一下你说你听见了吗?”女人说话时起先脸是朝着我,说着说着她又将脸扭向没亮灯的小房间。
我从香烟的僵持中退出来,迈步走向小房间——实际上可能迈了只有一步,最多两步——那客厅的面积几乎只能容许我迈两步。客厅摆了一个茶几和两只沙发,然后就是通道以及通道旁的小房间,我探头进去,在阴影里一个身躯坐在椅子前,他的面前是一台那种老式的笨重的电脑显示器,他正在打麻将。我的余光注意到小房间的左侧是一张床,右侧是厨具和水池。在这既是有卧室的味道又有厨房的味道里他端坐着打麻将,并不回头。我将比刚进门时从容了许多的声音送到了他的后背上:“真不好意思大叔,你消消气。”
他的左手立即抬了起来,手背朝我挥了两下,同时发出几声哼哼,那声音的沉闷无力使它极不清晰。我听不出那是什么。他握着鼠标的右手仍在桌上。
“是我不对真是我不对你消消气。”我急忙又扔出我的发言。
“行了你看你那个熊样孩子你别理他你这样他不好意思了我知道他的你别理他了你听我我跟你说说。”女人仍是先朝他说话接着又转向我。
她一把拉过我的胳膊,着急地将我往客厅拉。我随着她的手臂后退了一步同时她也开始了她的讲述。
“孩子,他就是脾气不好你可别当回事儿,他快五十的人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你是不知道这里,我跟你说,开了十年了,他天天因为这个生气,我说了他多少回了,过就过,从这里过大家都方便,大家都认识,你说你能不让谁过?就是你不知道,人太多太乱了,干什么的都有,这个客厅他一天得拖五十遍还不行,过路的鞋底都是带的灰,还有推自行车的还有推电瓶车的,你越拖它越脏,这两扇玻璃门一天打开合上打开合上两百回都不行,天冷了往里灌凉风,沙发上坐不住人,天热了都是苍蝇,你得天天拿着苍蝇拍,那个苍蝇怎么拍都拍不败。最气他的是小区里面那些小孩,整天作弄他,你不知道小孩有多会气人,有的是走进来往地上跺几脚,把鞋上的泥都跺出来,有的站在那里,嬉皮笑脸地伸手往茶几上摸几下,还有的小孩,你看不清楚他手里攥了一把土,走到客厅里面往地上撒,撒完了哈哈笑着撒腿往外跑。他整天叫气得脸通红,我说他气得都有心脏病了。”
女人说话的时候一只手始终拉住我的胳膊,她的脸看向我又看向房间里,“我跟他说,你别生气,你气有什么用,你把两边的门通开不就是想多来几个生意吗,有人来有人过那是好事是吧,我给他说了多少回,他心里也清楚,他就是脾气不好,我得天天瞅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气得蹦起来了,你说五十的人了也不嫌人笑话。”
小房间里起初应该还有鼠标移动和敲击的声音,后来好像就消失了,鼠标的声音消失了之后女人的讲述显得更为清晰。我的胳膊被她攥着,我们挨得很近几乎只有半步,我有时看向她跟她的目光碰到一起我又匆忙躲开,我去抬头看向天花板,天花板很低,似乎我抬手就能碰到。墙上有一片暗色的水渍。
“你以后天天走这里,你不用管他,他要再敢弄那个样,你看着我拿鞋底抽他。”女人说到最后动作很快地将香烟塞进了我的衣兜,我又慌乱起来我急忙挣开她的手,“烟给大叔抽我先走了。”我的手将香烟码在茶几上,我的腿将我送到玻璃门前,我拉开门向夜色里跑了出去,我跑到马路边坐了下去。
是在一个小时以前我作为路人第一次走过那个客厅的。那个小店被两条平行的街道夹在中间,它在两个街道上都开了门,将两条街道打穿了,形成一个“工”字形的通道。为了节省一段路程我狡猾地走了进去,当时客厅里的男人就坐在那里,他抬头盯住了我。
“你干什么?”他明知故问。
我当时正在阔步前行。我有意挺胸直视前方以便显示出一个路人的应有权力。你为了做生意在两边都开了门你就应该接受这样的结果,我心里想着。
“我走一下。”我说。由于心虚,说话时我猥琐地加快了脚步。
“这是我家。”他站了起来,盯着我。
我疾步拉开玻璃门走出去。获得了临时的胜利,我卸下包袱,卑鄙地回过头与他对视了一眼。
“走一下又怎么了。”为了宣示莫名的权力,我傲慢地扬了一下我的脸。
客厅里的男人那时突然拉开门冲出来站在了门口,隔着几米的距离他大吼起来。他的女人紧接着抱住他的腰往回拉就像企图拉住一棵迎风飘摇的大树。
“这是我家这是我家这是我家这是我家。”他朝我喊叫又朝着半空中喊叫,当两侧的居民楼响起了推开窗户的声音他又抬起了头,他站在那里,他的喊叫像冬季里炸裂的鞭炮一样越过夜色冲向天空。
—— 完 ——
题图:谢丁。图片和文字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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