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山庄的老板娘说，把车停在码头，坐船过去，最多一个半小时。古城码头停车场的老板问，你们到底去哪个神女山庄？有很多神女。他拿起电话拨了好几个号码，确认了我们挑选的神女，说，二十块钱停一夜。

这是一艘交通船，船上都是住在江边村子的人，开往抱龙。我们中途下船，在青石村跳上了岸。往上爬的时候，我和赋格都仰着头，看对面的山上哪个是神女峰。我们分别指着不同的山峰，都坚持自己是对的。一个女人在半山腰伸出头，跟我们打招呼，我说，应该是她了。

山庄面前是个大平台，江水几乎就在脚下。有一颗古树，我们搬了两个小竹椅，坐树下喝凉茶。老板娘坐旁边，闲聊。她说，冬天时，水位会涨到山庄底下，她搭一块板子，就在那里洗衣服。我小时候，修三峡大坝之前，是夏天水位上涨，水变得浑浊，一到冬天，长江变成绿水，江中的小岛就露了出来。现在反了。不过我无所谓。

我问老板娘，对面哪个是神女峰。她指了指，“就是那个，我们这儿是看神女峰最好的地方。”我是对的，赋格笑，我也跟着笑。但谁知道真假啊。

老板娘在青石村长大，在山背后的小学读书。每天爬山去上学。那个小学还在，是这儿唯一的老房子。她说她那时喜欢逃学，和男孩们到江边玩水，玩石头。现在，那个学校成了巫山县最特殊的小学。只有一个老师，八个学生，四个年级。女老师五十多岁了，还是她小时候的那个老师。

我问她以前住哪儿。“江中间呗。”她又指了一指。

以前他们是种田的，农田就在江边，沿岸而上。现在早被淹了，但还留着上面一部分田，所以只赔了被淹的那部分钱。整个村子都往上挪移。三峡移民动迁时，县里来劝她搬走，她一点都不想动，政府来人，年轻人就跑，村里只剩下老人，县里也没办法。就这么僵持下去，最后整个村几乎都留存了。大约2000年，他们开始在山上重建村子，统一的建筑风格，白墙，红框，每家都有两层，二楼有个木栏杆阳台。我们住的这家最大，相当于别家的好几倍，三层楼，每层都有很多客房。

大多数房子修了，就空放着，没装窗户，像几个空荡荡的眼眶，年轻人才不住这里呢。村子只有三十多个人，都是一些老人。老板娘以前在巫山县城陪孩子上学，后来孩子们考大学走了，她就回来了。修房子时，她就想好了开个神女山庄。

她有一双灵活粗糙的手。年轻时她和老公在长江上搞运输，把巫山的水果牲畜，拉到下游的宜昌武汉去卖。她有三个孩子，大女儿辍学没读书，曾被骗到江浙去搞传销。她在山庄的客人名单里找了一圈，发现一个公安，救出了女儿，送上火车，到了宜昌，再接回来。大女儿说，她再也不出去了。她劝女儿考了一个导游证，然后结婚，生孩子，等养完孩子，几年就过去了。女儿如今在山庄对面的神女峰景区做导游，偶尔也会陪旅行团爬到山顶，爬到神女峰。她住在县城里，说村子里太无聊了。

小女儿在重庆上班。唯一的儿子在广东工作，也有了儿子。

有一年，儿子从广东带回来一条母狗，小泰迪，说广东养不了了。这条狗就跟着老板娘爬山，到处逛。“它总是跟着我，锻炼得太厉害，太瘦了。太瘦了。”

这条快四岁的精瘦小母狗，现在正抱着我的小腿磨蹭。我把它拎到一边，它看我一眼又蹭过来。我捧着它的头，跟它说话，它继续蹭。老板娘把它拎到院子另一头，它飞快地跑了回来，继续磨蹭。我站起来走动，它抱着我，两只后腿站立着，接着蹭。老板娘呵斥它，我也呵斥它，打一打，它不为所动。最后我坐在那里，自觉地把小腿递给它。

这儿没有其他宠物狗了。老板娘说，上面有几户人家有土狗，都是大狗，拴着。不合适。

我决定先上楼，整个客栈只有我们两个客人。我挑了三楼一间房，屋子里很简陋，两张硬床。我冲了个澡，躺在硬床上看天花板，一台坐式电风扇摇着。从敞开的门望出去，能望见神女峰。

睡了半个多小时，我下楼，赋格还坐在大树底下看书。他说，老板娘给那条狗也洗了个澡。它在他身边转了很久的圈，开始磨蹭他的小腿。

天色渐渐暗下来，这里非常安静。我以为夏天是旺季，但对于神女峰，秋天才是旺季，是红叶季。漫山红叶，神女山庄那时会满房。有个成都的摄影师一直想来拍红叶，去年终于来了，临行前在成都庆祝，见了很多朋友。到这里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失去了联系。妻子跑来寻人，警察带着村里人漫山遍野地找，最后找到了尸体。老板娘说，你说这也奇怪，像是知道似的，离开成都时还见了那么多人，但他应该不是自杀，从尸体的那个地方看，应该是爬山时掉下去了，你说多可惜，为了这红叶。找人的时候，直升机都来了。

我看着江水。江边堆着一些水泥。有个农民赶着两头骡子，每头骡子背上放两袋水泥，一级一级石梯往上爬。老板娘说，骡子最不喜欢走那个石梯了，宁愿走山路。他们一行三个，走了整整一下午，上上下下。年龄大的那头骡子中途跑掉，沿着石板路跑了很远，农民大声叱喝着追过去。它也没办法。

傍晚是看神女峰最好的时候，有轮廓。我上次坐船过神女峰，是十几年前。那时山上什么也没有，现在变成了景区，一条险道通往山顶，半山腰点缀着一些亭子。江上也多了个水码头，常年有个趸船停在那儿，坐船而下的旅游团，会在那里留半天。

老板娘说，以后还会修一条公路上去。我想象不出怎么修。

她眼看着对面那条山路修起来。修路时，都是用骡子把石料驼上去。她说那边有个农民，买了两头骡子，因为建这个景区，最后用骡子赚的钱在县城里买了一套房。她还说，那条路实在是太陡了，骡子实在太累了。有一头骡子，爬到半山，宁死不从，直接从上面跳到了长江。我和赋格都盯着她。她又说，当然这是我想象的，肯定还是骡子驼了东西，甩来甩去，把自己甩下去了。

傍晚，我们坐在院子里吃晚饭。神女山庄的老板也回来了。我们喝了几瓶啤酒。老板说，你们朝上看看，背后这座山像什么？我们看了很久，什么也不像。老板说，再等等。

太阳下山后，四周迅速陷入黑暗。有一点点月光。对面的山脉只隐约有些形状，和天空几乎连在一起，更看不清神女峰了。江上偶尔有货轮经过，只能看见几缕灯火，嘟嘟嘟嘟——开船经过的声音。江水两岸的礁石上，点着绿色信号灯，有的一直亮着，有的闪烁，每隔几十米就有一盏，给货船提供方向。大客轮在江上走，是有探照灯的。但货船似乎没有，它们就按照信号灯的指示慢慢走。

老板说，你们再看看。我们仰头朝背后看去，在月光映射下，看久了，我们身处的这座山脉，是一个女人的侧脸，我们就坐在她耳朵的位置。老板说，这也是神女呢。

九点多，一个小女孩从黑暗中跑过来，喊道：“该敲鼓了！该敲鼓了！”

老板娘急匆匆跑去敲鼓。不远处有几个铁皮鼓，一个大似方桌，另外几个小的排成一行。她说，要敲一夜呢，轮换着敲，赶野猪。

我们静了一会儿，走上楼，坐在阳台。一艘货轮从江上走过，能听见水浪打在甲板和礁石上。一阵凉爽的大风吹过。我的杯子、手机、烟、打火机，都在阳台的木栏杆上摇摇欲醉。在黑暗中坐久了，能看到山，神女峰也出来了，一切细节都来了。

不远处有个老太太，一直在吆喝：“咦哟嘿，咦哟嘿。”据说这样喊一夜，就能守住田地，驱赶野猪。黑黢黢的夜晚，我也看不见那老太太，偶尔也传来她敲鼓的声音，也可能是锅。有个男人的声音喊了起来，怕是见到野猪了。

河面上的趸船，吱呀吱呀，应该是江水荡起甲板碰撞的声音，像有人在床上缓慢地做爱。风吹过的声音也清晰可见。又一艘货轮来了，缓慢地，沉静地驶过。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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