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来一份酱油水!

黄昕宇 · 10/23

来源:界面新闻

1

我在厦门岛长大到十八岁,离家来北方读书工作,离开厦门有些年了。中秋节回家,我妈再一次说:“你在外面漂太久了。”漂着挺好,不爱安定扎根,很有海洋精神——这当然是我瞎扯的。

九十年代出生的厦门人,沿海体验已经很稀薄了。像我爸爸这样土生的鼓浪屿岛民,该是会算潮时的。还是小崽的时候成天在沙滩野,被大孩子扔海里,扑棱几下就学会了游泳。捉小螃蟹,攀爬礁石挖附在石头上的鲜活海蛎,撬壳生吞,代价是脚底被海蛎壳割得鲜血淋漓。

到了我小时候,厦门已经很城市化了,没人再称岛民,都是厦门市民了。我是在游泳池里学的游泳。住在小区楼群里,海风也不通透。非常偶尔上鼓浪屿走一趟,看到轮渡口石阶旁的锁链,伸进浑浊油绿的海面,一起一伏泛着点脏沫。我厦门话说得不好,普通话也不大有本地腔,以至于在岛上买一包纸巾一瓶水,也被本地阿婆宰了十几块。

厦门市民不爱往外跑,有种天然的城市优越感,认为厦门是全中国最好的地方,经济发达,空气足够好,压力不大,文明有序卫生,街上连叼根烟走路的人都很少。并且,在厦门,能吃上非常新鲜的海产。

我可能只在乎吃这一点,我太爱吃鱼了。

厦门市很小,最早发展起来的老城区在厦门本岛——东南沿海一个更小的岛屿,像那只大公鸡脚边一粒沙。鼓浪屿等几个更袖珍的海岛围绕在厦门岛周围,尺寸上来说几乎是微尘了。历史上,这个四面环海的小地方就是个渔村,靠什么吃什么,餐桌几乎每天都有海鲜,海蛎、花蛤、海蛏都算是家常菜,最常吃的,当然是各种鱼。

闽南人吃海鲜,吃的真是一个“鲜”字。做鱼没有红焖、酱爆、糖醋、椒麻,料理方式简单,调料放得少,生怕浪费了鱼的新鲜原味。

鱼最好的陪衬是酱油。厦门普通人家、路边大排档和海鲜大酒楼都一定会有一类菜,叫酱油水。用厦门话说,读音近似“倒油醉”。酱油水就是酱油加水的做法。什么海鲜都能用酱油水做,各种贝和各种鱼,酱油水杂鱼是最家常的。杂鱼指的是各种小海鱼的混搭。据说,过去渔民打捞之后,数量少,个头小的鱼不好卖,便拣出来自家做酱油水吃。这道菜就传下来了。

酱油水有点像红烧,但清一些。汤汁不是酱乎乎的,是稀的,淡咖啡色,海鱼的鲜甜被激出来,用酱油汤拌米饭,我能多吃一碗。酱油的咸香被水稀释渗入鱼肉,恰到好处地提味,把鲜味吊出来。酱油水杂鱼好不好吃,基本仰仗食材。

 

2

我家在厦禾路上,沿路往上鼓浪屿的轮渡码头方向走个十来分钟,就到了老城区。中山路步行街到轮渡的一带还留着旧市区的样子。没有高楼,两三层的老楼群隔出一道道交错的小巷,上层向街面延伸出外廊,底层便架空出一条沿街的,上有遮顶的廊道,能遮阳挡雨。这是非常闽南的骑楼,清末厦门开放为通商口岸后,南洋归来的闽南商人建起来的,楼上住人,楼下做商铺。至今依然是这样的格局。这一带游客多,海鲜排档也不少。

下午四点,我在附近转悠,沿路的餐馆大多还没开门,良山大排档门口却已经忙碌起来。这家大排档和其他馆子不同,后厨就在门面。五六平米的敞开空间很简陋,红砖地,贴砖白墙,几张铝合金台子摆食材和碗碟,热水瓶和煤气罐堆在地上,几个穿白衬衫围围裙的工人埋着头洗菜切菜,准备食材。路人经过,都扭头张望一眼。

我刚走近,就被一声呵斥吓了一跳。

“阿你快点啦!”看起来年纪大点的女人,突然扭头对切菜工人喝了一声。挨了骂的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撇下嘴,手上加快速度。

训人的是老板娘阿英,五十多岁,瘦小身材。戴一副珍珠耳钉,小卷发胡乱夹在后脑,发尾在头顶炸散开来。阿英长着一张看起来脾气不大好的脸,肿眼泡,下垂嘴角。她往热水壶里灌水,归置灶台,把切好的空心菜按分量码进菜盘,手上忙个不停,露出一副被活催促的急躁神情。

阿英年轻时是国营食品厂工人,后来下岗了,在家附近租了个店面干大排档。她请了一个帮工,自己下厨。那是21年前,整条街上就这一家海鲜大排档,后来游客多起来了,街上开起一家又一家大排档,几乎每家都生意红火。干了十几年,这家店连个招牌都没有,可口碑传出去了,客人说,没招牌,店都找不着。她才随意起了个名字,挂出招牌。

阿英不善言辞,我换着角度问,过去二十多年的事,她三言两语就说完了。我猜她普通话说着别扭,便告诉她我也是厦门人,能听厦门话。她舒了口气,又接着说:“刚开始才两个桌,我也怕怕的,不知道有没有客人。后来人家客人一直给我吹吹吹,客人都说是手机上看到的。都是人家给我吹的啦,什么《海峡导报》也有,上海电视台那个谁也有来拍,还来给我按公章。”

“什么公章?”我问。

她指给我看外墙上一个小小的印章。原来是一个美食节目的名字,那档节目会在每期拍完之后在餐馆盖个印,大概是美味认证的意思。

另一件让阿英津津乐道的事是厦大教授的光顾。几年前,有几个厦大教授来店里吃饭,吃完饭,客人跟她说:“你们环境不好(简陋)但卫生很好”。原来,客人留意了店里放在柜子上的瓶瓶罐罐,食用油、酱油都是原装的。阿英指着街对面的粮油批发店,“都是在那里买的原装的最好的,我都不买散装的”,又指指架子上的酱油罐,“他们都有给我偷拍哦。”

没说两句,阿英又回到店里捡活忙起来,“做老板就要像我们这么勤快才能赚到钱。不能说包背一个,高跟鞋穿一双,来这里走走就来收款啦。”良山大排档五点开始营业,还有十几分钟,店门口已经排了好些人。食材一一处理好就摆上了台面,花蛤和老蛏盛在水盆里,晶透的小管,张着嘴的黄花鱼,一条一条整齐地码着,悬着的灯泡把海产照得亮晶晶的,几条扁扁的皇帝鱼,还在一下一下地扇着鳃喘气。

五点一放人,店里九张桌就坐满了。大排档营业靠翻台,良山不让人赖着喝酒,每天十点多,菜卖完了,准时关门。阿英说,客人“很乖的”,吃完就走。

店里没有菜单,客人在门口排队,指着食材点菜。我把爸妈喊来吃饭,点了黄花鱼做酱油水。

阿英看着单子安排工人备菜,食材配料切配好,码进菜盘,她再按着顺序摆到厨师手边。她把蒸螃蟹的数量弄错了,也被工人吼了几句,就臭着脸,不说话。厨子是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在锅前一站跟钉住了似的,脚下一部不挪,手却很快,烟熏火燎里一盘菜接着一盘菜盛出来。

高个厨子做酱油水黄花鱼。热开水刷过锅,大勺舀油,油热了下姜蒜爆香,一倒盘子三条小黄鱼滑进锅里,大勺划拉两下,舀酱油,加水滚开。餐馆里锅热火大,煮个两分钟上下就好了,撒葱和点缀颜色的一两块番茄,就盛盘了。

看起来,酱油水真是太容易做了,我觉得我也可以试试。

小黄花鱼吃起来很细嫩。阿英走过来交代:“一定要趁热吃才好吃。”妈妈夸赞店里的鱼新鲜,问她,是不是八市进的食材。阿英的店就在厦门第八市场边上。

“对啦,我都是从八市进的,足够新鲜。”

阿英在良山大排档。

3

八市的海鲜品类齐全,且最新鲜,老厦门和乌泱乌泱的外地游客都知道。老陈在八市卖了快20年水产。不知道八市是什么时候有的。他刚开始干生意时,它就在这儿了,“八市比我老多了。”

根据地方志记载,上世纪三十年代,市政府一共建起了十个菜市场,岛内九个,鼓浪屿一个。位于开禾路的这第八菜市场,因为临近渔船停靠的第一码头,自然成了海鲜集散地。市场建成不久,厦门就沦陷了,之后,又经历了战争、政权更迭、无数次的城市规划变更和改建,十个市场中的许多个都已消失,还有的已经成了小吃街。但八市依然还在,还是厦门的海味地标,简直是厦门人对海鲜长情的见证。

见到老陈是在凌晨五点。天还没亮,从开禾路口拐进八市,安安静静的,沿路的铺面和摊位还盖着塑料布。路灯照在地上,路面潮湿,零星散着废弃的脏泡沫盒,厚塑料袋被车轮碾得扁扁的。再往深处走,忙碌的声音逐渐传来,水产店铺已经开始备货。拐角的制冰店,工人正切割粉碎巨大的冰块。水产摊需要大量冰,铺在摊位上或塞进泡沫盒底部,再摆放水产,以维持水货新鲜。几辆小货车停在路中间,水产店老板和工人穿着塑胶靴子和围裙,跳上后车厢,搬卸水货,冰鲜的装在泡沫盒里,活鲜连带海水,装在白色塑料箱里。

老陈的水产店没有招牌,但大约十平米的店面,算是很神气的了。地面湿漉漉的,靠左侧是一整墙的三层玻璃水箱。加上地上堆放塑料水箱,占据了一半的空间。空出的一溜摆着两张长条桌,和几把塑料椅。桌上摆着一套简易的茶具、计算器和印着店名抬头的便签纸——古营路50号水产,以地址命名,很简单。老陈和他老婆一起归置新到的货,鱼被依照品种倒进水箱,“扑通”一声落进水里,猛地闪个弯,惊惶地在箱子里四处蹿。

夫妻俩共同经营这家店和他们的五口之家已经许多年,分工默契。每天夜里12点,老板娘从家到杏林大桥下的海鲜批发市场进货,送货到八市。老陈已经开了店等在这里。新进水货收拾妥当,她跨上一辆自行车就急匆匆赶回家,给三个孩子准备早饭。店由老陈守着,等待一会儿上门的客人。

老陈是个三角眉浓重的沉稳的中年人,不疾不徐地烧水,在桌边坐下,给我泡了一壶茶。鱼在水箱里躁动不安,隔一阵蹦出来一条,他就走过去,用长杆网兜给抄回水缸,又从容地坐下倒茶。他的老家在同安(厦门的一个区)农村,年轻时做过挖沙船船员,后来转行做水产生意。从摆小摊位做起,积攒下资金和客户,盘下了这家店面。他在厦门岛内站住了脚,把老婆孩子都接过来,一家人在市区买了房子扎下根。做水产生意是个辛苦活,三个孩子学的都是会计、酒店管理一类的常规专业,毕业后都成了上班族,给别人打工去了,没一个愿意接手。

小水产摊面向散客,像老陈这样经营店面的,客户都是多年合作的餐馆。我凑近水箱看,老陈就一声不吭地起身拿一块桌布,一面一面水箱擦过去。他的鱼个头都挺大,色泽光鲜,斑纹也花俏,有石斑鱼、东星斑这样的深海鱼,也有龙虾、大扇贝等等,这些价格昂贵的品类确实不是家常选择。这样的大深海鱼,做酱油水就有点可惜了。不过,清蒸做法,也需要用到一点酱油。

水箱里咕嘟咕嘟打着氧,水面蹿开一层泡沫。这些鱼们,十几二十条挤在一格小小的空间里,神情看起来很呆滞。有的水箱里,所有鱼悬在水中,一动不动;有的水箱里,一群鱼像部队参加阅兵似的,成群结队地在狭小的空间里巡回。我看着它们,就想到了酱油的滋味。

老陈说,这些年来,八市的水产,只有少数一些还是自家出海拖网捕捞,大多从水产批发市场进货,现在,他们进货的地方,是杏林大桥下的国际水产交易中心。

“国际水产交易中心?”这名头大得我吃了一惊。

“原本都是从中埔批发市场进嘛,现在都搬到夏商那个交易中心了,地方更大,你去看一下就知道了。”老陈跟我解释。

国际级的水产批发地果然在规模上就很震撼了,那是一个巨大的园区。依据官方数据,光是水产交易区就有9.3万平方米。区域划分明确,活鲜、冰鲜、贝壳、淡水等等,各自占据了一大片地方。配套设施很完善,有停车场,有专门的临时海水添加点,也有标准的检验检疫流程。我在园区里四处溜达,好些店门口支起了桌子,老板和工人闲坐着喝茶。入驻国际化交易中心的水产商们,起名还是那么随意,什么“阿志水产行”、“方XX螃蟹批发”,一眼扫过去都是大名小名。

走进一家活鲜店,极其宽敞整洁。装修也很亮堂,蓝色的马赛克贴砖。店里纵向排列着长长的几列水缸,鱼的种类多得让人眼花。海鱼真的太好看了,颜色和纹理都天然艳丽。有那么一会儿,我忘记了水缸上的标价,有种身处水族馆的错觉。

我简直完全没办法把它们,跟我在餐桌上吐出来的鱼骨头挂上钩。

老陈在水产店。

4

离开厦门的最后一天,我们一大家人在外公家吃饭。我决定试着做一次酱油水。考虑到自己完全没有挑鱼的经验,我拉上妈妈一块儿去八市。

白天的八市特别热闹。菜摊一个连一个挤挤挨挨地占据道路两侧,一直排到了“开禾路”牌坊外。耳朵里塞满了嘈杂的厦门话和腔调扁扁的普通话。来买菜的人,男女老少,什么样的都有。也有几个背着单反的年轻人,和买菜人一样沿路张望着,走走停停。电动车、自行车在人流里艰难地挪动,一路摁着铃。

偏见让我觉得女性买菜肯定比男性挑得好,最会挑的,一定是摊位边精挑细捡的老奶奶们。这个印象源于已经去世的外婆。过去,我们一大家子人每天晚上都到外婆家吃饭。外婆固定在下午三点多去对面菜市场买菜,偶尔有事,她便交代外公带菜回家。接着总要在饭桌上骂外公买得不新鲜,她嫌弃地撇嘴:“你们男的哦,买菜自行车都不下,坐在车上一停,喊一声:‘来两条鱼’!钱一给,袋子一拎,看都不看一眼。人家卖菜的不给你们骗,去骗谁啊!”

夏天,外婆每次买菜回来时总是气喘吁吁,衣服都湿透了。她进门后不肯把袋子递给我,一定要自己放到水池里,觉得那袋子已经沾上了腥,不要我碰。接着她脱下外衣,松开裤腰带,站在电风扇前吹风。我总去抢她的裤腰带翻花绳玩,一碰,就被她严厉训斥。外婆非常爱干净,她觉得去过菜市场的衣服,一定会沾上脏和腥。

这个心理洁癖不是完全没有原因。厦门的菜市场,确实弥漫着一股海腥味,走过海产摊,水盆里的活花蛤和海蛏,冷不丁地就滋你一柱子水。我们走到一个卖小海鱼的摊位前,打算买几条红娘鱼。“来几条红娘子(厦门话),翻下面的看有没有好看的啦。”我妈说着,伸一根食指,小心地拨了下面上的一条,象征性地挑拣了一下。

“船上拖网的都弄得很难看啦。”卖菜的大妈一边说着,一边就往袋里装。

“你给我挑两三条,要新鲜的。”我妈交代。

“阿当然新鲜,你傻瓜嘿,船上捕的最新鲜的,只管放心啦!”大妈手速很快,一下捡了四五条。

我妈急忙喊停,又交代一句,“不行啦,你要给我刮干净啦,我回去是不会再处理的。”

“好啦好啦”,大妈身边的秃顶大叔接过袋子,倒出鱼处理起来。他剪开鱼腹,掏出深红的内脏,用一把金属工具“刷刷刷”快速地刮鱼鳞。鳞片飞溅,好几片黏到了他头顶。

我妈拉着我退了一步。我问她,鱼要怎么挑。我妈说,你翻开鱼鳃,鲜红的,就是新鲜的。说是这么说,我也没见她翻。正说着,鱼已经处理好了。我妈用拨鱼的那根指头从钱包里捏出钱递过去,又用那只手指把袋子勾过来。这都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完全继承了我外婆的菜市场洁癖。

我们又买了几条小黄花鱼,厦门话叫“黄毛子”。回到外公家,姨妈指导我做酱油水。她提醒我,做酱油水得用生抽。鱼下了锅,倒了酱油,她舀了一瓢羹白糖撒进锅里,“我们家做菜都要加糖的,可以提鲜”。“要多久才算好呢?”我问她。“鱼眼睛凸出来了就是好了。”过了几分钟,我揭开锅盖看鱼眼,这才第一次留意到,死鱼眼原来真的会暴凸出来。关火出锅。

接下来,终于到了我唯一擅长的部分——吃鱼。在北京,和天南地北的人混在一起,只有在一块儿吃饭,饭桌上有鱼的时候,我的海边属性才会格外凸显出来。我可以把鱼吃得非常干净,像猫一样,鱼刺剃出来,一根是一根。吃干净整个鱼头,吸吮过的鱼头骨,片是片,块是块。

 

 —— 完 ——

题图为八市的海鲜摊。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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