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团和流浪歌手来到捷胜城

仁科 · 10/13

来源:界面新闻

我在捷胜生活了十年。在我十岁那年,父亲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他经营过的餐馆、发廊、卡拉OK厅都以失败告终,再加上赌博输钱,除了欠银行和朋友的钱,还借了高利贷。就这样,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全家连夜跑路,离开了捷胜,去了海城。

捷胜这个海边古城,原名捷浪埔。明朝初期作为军事要塞纳入了国家海防体系,建立捷胜所城。取原地名“捷浪埔”之“捷”字,加取“胜”字,寓击敌必胜之义。民国初期,她坚固的城墙被澎湃带领的工农革命军破城后拆除,只留下小小的一块,几米长的一个破墙角。

所以当时,我们一家半夜从北门撤离时,捷胜城已经没有所谓的“北门”了。没有城楼,没有城门,没有城墙。只有北门边上一家福建人开的饺子馆还亮着灯。我们就这样逃离一座记忆中的古城。

在捷胜的那十年,给我留下许多愉快的童年记忆:卡拉OK厅里的歌声,发廊里的洗发水香味,在餐馆里看我爸做烤鸭杀蛇剖鲎,还有当地人求神拜佛的各种祭祀仪式,各种街头卖艺表演,有线电视机里的香港电影、日本卡通片……虽然我们连夜出逃时有各种“美中不足”,按照传奇故事或港台连续剧的经典剧情:逃亡一座城池,需要一辆马车。现实是一辆小货车,很现实主义,毫无惊悚悬疑,事情早就策划好,当晚司机一脸不耐烦,我妹妹都困了,想睡觉;小货车本该磕磕碰碰地行驶在古城的石板路上,这个情节也是多余,只有部分小街道保留了石板路,像通往北门的大街早已铺上了水泥路;一路上很顺畅,也没有垃圾和野狗挡道,债主们都在睡觉;贿赂守卫城门的卫兵这事也省了,如果卫兵们还在,那么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也可以当我爷爷的爸爸了,而我爷爷已经仙逝了好几年。只有月亮是同一个月亮,这个永恒不变。

流浪歌手

那些在各个乡镇流窜的民间杂耍、街头表演,当时在捷胜还是很常见的,人们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像街头唱曲、舞狮、打拳头、空手拔牙、卖膏药、耍猴、喷火吞剑、胸口碎大石、小姑娘扭曲身体从一个小圆筒穿过,乞丐财神和畸形人沿街乞讨……

不过,比较少见的,是流浪歌手和马戏团的到来。不得不说,在当时,一个带着吉他,留着长发,穿着大头皮鞋,打扮奇怪的人到捷胜来弹琴唱歌,这还是一件很神奇的事。从地图上看,捷胜这片土地的形状如同海豚的尾巴,是三面靠海的半岛。出城往南走,几公里就到了海边,想再往前走,就得搞一艘船下南洋了。很少外地人会没事跑来捷胜,当然,拿把吉他在捷胜的街头上唱一晚上的歌,这肯定不能称之为“事”啰。她不是一个流浪歌手路过的地方,你只能是特意过来,来看看捷胜的海,破旧的码头,荒废掉的鲍鱼厂。

这个“闯入者”对我颇有些教育意义。当时我不知道流浪概念,更不可能知道流浪的意义,还有一个人为什么要流浪,或者说他凭什么可以流浪。只觉得他就是个流浪歌手的形象,如果要抓一个流浪歌手来做标本,那就是他了。

不像马戏团的到来,做足了宣传,流浪歌手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他和马戏团的老虎、狮子、黑熊一样,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的,真是新奇。打从北门见到他,我就一路跟着他。那个季节是夏天,傍晚时分,我跟我堂兄阿龙吃完晚饭出去逛,到处走走,捡一些空烟盒来折成三角形。这些“三角形”都是我们以后赌博用的资本,如果捡到特殊的烟盒,那就值钱了,虽然它不能变成真实的钱,但它还是比普通烟盒值钱,这就是我们当时的观念,有点类似于原始人拿贝壳当钱使的感觉。当我们在满地找“钱”的时,就这样,撞见了歌手。他从北门外走过来,一路上吸引了好几个小孩子,最后在公厕旁边的一栋空房子门口坐了下来。斜对面是一家水果摊,那家水果摊的老板娘是我妈的好朋友,我叫她芳姨。芳姨有三个孩子,都是男丁,其中大儿子是个傻子。显然,歌手的吉他引起了傻子的关注,傻子跟我们一样都有好奇心,只是他更放得开,马上就想去拨弄歌手的吉他。而歌手像赶苍蝇似的赶傻子那只像八爪鱼那样的手。傻子的手肌肉神经天生有问题,让它看起来像只柔软的八爪鱼。

起初歌手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那抽烟,便引来一群人围观。后来他跟水果摊要了个纸皮箱,借了一泡灯。芳姨的水果摊就开在自家门口,她叫丈夫从家里引一泡灯给歌手照明,还给他点了个蚊香。空房子门口的小台阶变成流浪歌手的舞台,那泡灯就吊在他头顶,纸皮箱放在脚下,他坐在台阶上开始弹唱。那天具体唱了些什么歌,我现在没什么印象了。但可以想象,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一个流浪歌手来到广东沿海一个偏僻的小镇上,他会唱些什么歌?不来首《大约在冬季》,也要大家一起唱童安格的《明天你是否爱我》,或者毛宁的《涛声依旧》。我只记得黑压压的一群人,一圈圈地包围着歌手,很多人向他点歌,也有人往纸皮箱里扔钱。

我站在歌手旁边,看他表演,一直到“演唱会”结束。感觉他唱了很长时间,小孩子对时间的感觉跟大人不一样,不同步,时间跟空间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都被放大了好几倍。从北门到南门是一段遥远的距离,一首歌也特别漫长,一个夏天简直是一年,一年就更漫长了,应该有半个世纪了,骗你的是小狗。最后他卖唱一共得了八块钱。接着发生的事,很现实,马上结束了刚才大家一起开心的浪漫时光,让我看到了现实生活的另一面:芳姨的丈夫跟他要了五块钱电费。当时,我很替他抱不平,凭什么!一度电才多少钱!我心里这样想,可是没敢说出口。看得出歌手犹豫了,当时他好像讨价还价了一番,可是最后,现实主义战胜了浪漫主义,说多都是废话,歌手还是给了他五块钱。

收摊之后,我和堂兄阿龙还一直跟在歌手的屁股后面,想看他究竟想去哪。他在标兄的私人诊所停了下来,跟标兄要了一杯水喝,然后接着往南门走。感觉他好像要去海边,我们没继续跟了,去海边的话就更遥远了,那是世界的边缘。我站在诊所门口跟标兄说水果摊真是黑心肝,借了一泡灯就向他要了五块钱,他今晚只挣了三块。标兄是个年轻的医生,长得帅气,在我眼里他是个好人的形象。他只是在笑,好像没说什么。我回去又把这事告诉了我妈,我还告诉了多少人?他们都怎么回应我的?我记不得了。

有趣的是,我的堂兄阿龙,他长大后也成为了一名歌手,在街头卖唱。不过,他不能称之为流浪歌手,他的形象不像,反倒像个发廊仔。他曾在广州黄埔大道的隧道里卖唱过一段时间,当时我住在石牌,时不时会去看他,偶然跟他一起唱几首。观众是那些下班后匆忙穿过隧道的无产阶级劳动人民。隧道两边都有公交站,无产阶级们下了公车,穿过隧道,一波人当中偶尔会有两三个停下脚步,他们其中的一个可能会给你扔钱。有一次有个路人扔了一百块钱,这不是无产阶级劳动人民干的事,一般来说,丢个硬币会比较正常。可是,当时我们高兴坏了咧,百年难得一见,立马闭嘴收摊去吃大排档,几瓶啤酒下肚之后,买单时才发现是张假钞。后来,阿龙在青春期结束后,去深圳待了一段时间,最后流窜到虎门,终于稳定了下来,结婚生崽,成为一名发型师,在虎门经营着一家很小的发廊。他在电话里告诉我发廊的名字,叫“阿龙造型设计工作室”。店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既是老板也是发型师,同时也是勤快的洗头妹和扫地阿姨。他还留着那把吉他,偶尔会弹琴唱歌给客人听,展示一下自己的音乐才华;业余时间还会去当婚庆主持人,在婚礼上主持节目唱歌助兴,挣点小钱。后来我也成为一名音乐人,我和阿茂组成的五条人乐队,经常在各地演出表演,在我父母眼里,我们这种方式,也颇有点流浪艺人的感觉。

马戏团

我对马戏团的记忆要更模糊一些,或许它比流浪歌手的历史要更久远?不过,也不一定。现在回忆起来,小学以前的事,在时间顺序上,有点乱了,有一些事分不清楚谁先谁后,也没有什么“时间参照物”,比如说,如果我读了幼儿园,那么我还可以说,“哦,对!那是我读幼儿园初班的时候,我跟一个流浪歌手去了一趟海边。当时我们一起还去看马戏表演咧”。我就像一只被放养的走地鸡,一直悠哉悠哉地玩到读小学,人生才开始有了编年史,上学的闹钟才响个不停,才正式开始了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一直滴滴答答到现在。马戏团可以早点来也可以晚点来,对现在的我来说,没什么关系了,就当是在我五岁那年吧。

有一次,我们乐队接受杂志采访,我提起小时候见过的一次盛大的民间活动“扮景”。当时各乡各村的人都出动了,大家穿着各式戏服,举着龙虎狮、鱼蟹虾等模型游街,大锣大鼓,舞龙舞狮地从南门到北门穿过捷胜城,一路吹拉弹唱,场面相当波澜壮阔。记者问我当时几岁?“大概五六岁吧。”我说。后来她去查了,发现时间是1989年正月二十,那时我三岁都不到。我一直以为三岁以前的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我对“扮景”前后发生的事,还记得挺清楚的,真是奇怪。其中“扮景”的重头戏之一,一只大狮子,就是我们许家的人做的。它不是传统的“舞狮”和“虎狮”,而是一只真实形象的狮子。我几乎记得整个制作过程,先用泡沫板做出狮子的外形,再涂上一种蜂蜜颜色的胶水,等胶水凝固后,将狮子分为头尾两截,再将里面的泡沫板掏空;狮子皮是我妈用布缝制的,当时她是一名裁缝,她还会自己设计衣服呢。我记得,狮子皮贴上去那天,出了点小问题,导致狮子左边肋骨那边形成了一条皱褶,这事当时就让我很不舒服。

对马戏团的记忆要比“扮景”更模糊,难道是在我一两岁的时候?我问过我爸,他也搞不清楚;我打电话问我妈,她说:“马戏团有来过吗?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可以问问你外公,他正好今天到家里来。”过后,她给我回电说,外公说马戏团五六十年前来过,他说那时候捷胜非常繁华,很热闹。她还说外公他一下子兴奋了,开始聊个不停,一直在聊他小时候的的捷胜城。是我记错了吗?不可能,小时候马戏团肯定来过,虽然事情的经过已经很模糊了,但有个场面我印象深刻。

不管了,还是说说我记忆里印象中的马戏团吧。现在想想都觉得很梦幻,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狮子、老虎、马、黑熊。马戏团的大棚搭就在南门外新建乡的市集上,动物关在笼子里。他们带狮子、老虎去游街了吗?可能有,可能没有,这个已经不重要了。但,马戏团的宣传车肯定穿过小镇的大街小巷,车头挂着的高音喇叭肯定也一直都在响。

每逢农历三六九赶集时,市集里人很多,马戏团来了就更热闹了。父亲带我去看马戏,在大棚外面的一处空地上,我见到狮子、老虎、黑熊被关在的笼子里。随后的马戏表演我只记得一个场面。就是开场的时候,一个女骑士骑着一匹马冲了出来,跑了一圈,便出了意外,不知道为什么,马冲向观众。当时我好像坐在第二排,它向我这边冲过来。女骑士拼了命拉住缰绳,但它还是撞上了头排的观众。我记得那是一匹红棕色的马,鬓毛是黑色的。观众躲开了没有?有人受伤吗?马戏有继续下去吗?这些记忆不知道被我遗忘在大脑里的哪个角落,我再也记不起来了。

 

—— 完 ——

题图为明代捷胜所城模拟图,何秀荣设计。作者从《捷胜风情录》一书扫描而来。

仁科,音乐人,五条人乐队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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