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路口
日本路口交通灯的提示音有两种,一种嘀嘀嗒嗒,一种啾啾,分别代表不同方向,为方便盲人使用。
我喜欢实事求是的功利态度。在我的揣测中,这两种声响的分别纯为美学考虑。满大街都是一种声音岂不是太单调了吗。其实,如果让我设计,我会把南北走向的声音设成Beatles,绿灯一亮,人们在“she loves you, yeath, yeath,yeath”中过马路。东西走向我没有想好,也许就保持嘀嘀嗒嗒,或者啾啾。凡事求全不祥。
我甚至想交通灯是有生命的。人们需要像教儿童唱歌一样教会它们发出声响。交通灯的保养工人会在早晨敲醒它,然后清清嗓子,唱起Beatles。日本需要很多羞涩而有耐心的交通灯保养工。
我认识一个盲人歌手,他在九岁那年慢慢失去了视力,他说“命运是对我开放的独一无二的门,我得爱它”。这爱是否心不甘情不愿,我没有问过。他走路用手杖,点烟时,右手举着打火机摸索着凑到嘴边,这个姿态真让人心碎。每次看到这个姿态我就想像他在黑暗中抚摸着爱人皮肤细腻的脸,这会让我好过一点——让我,不是让他。
我还认识一个盲人诗人。他对自己的残疾的乐观态度让身边的朋友不舍得不用此开玩笑。他写过“坐就坐在悬崖边”。一个盲人坐在悬崖边,这个画面其实很有力度。但每个人读到这首诗时,坐在悬崖边的那个人可能都只是自己。
盲诗人的正职是按摩师,现在他的日常工作是帮我们的另一个朋友从中风里康复。那个倒霉的家伙今年四十岁,一天早上醒来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瘫了半边。我认识他超过十年了。医生给他的诊断结果是“脑梗死”。把我吓坏了。去医院探望他回来的路上我简直走不了直线。我经常想到死,但从来没想过死是以何种方式降临。缓慢、痛苦是我熟悉的词,但需要被人扶着走进厕所,被人脱下裤子再安放在马桶上,真是尴尬肮脏。能自己控制大小便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也得有人愿意扶你走进厕所。那一天我不得不承认婚姻有意义。或者:1,挣足够的钱,买一个人来干这事。2,在还能动手的时候把自己了断。但我怎么知道医生的诊断结果何时会出现?我这个朋友他前一天还搂着老婆睡觉,睡前也许还抽了烟,做了爱,出了很多健康的汗。他的视力非常好,但现在他看最多的是天花板。
我们到底要为多少还未发生的事做准备?是不是为了“脑梗死”人们才结婚,才在身边早早备下一个人,以便某天早晨发现自己的半边身体不能动时,不至于溺死在大小便里?
在日本的路口我尝试想像自己是一个健康的盲人,在黑暗和种种音响中分辨出嘀嘀嗒嗒和啾啾,然后决定我是向南走,碰到放学的花季女生,还是向东走,碰到送葬归来的黑衣男子。这当然没有听上去那么浪漫。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害怕自己忽然瞎掉。这种恐惧也许来自人们的集体记忆,在远古时代,火还没有被人类收为己用的时候,黑暗代表着危险。多少天敌藏在黑暗中虎视眈眈。
如果我是一个盲人,我想我可能会感激日本路口的交通灯,它为不同的方向设定了不同的声响,虽然并非Beatle。但如果我用不到它,我会更加感激。在我的身边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多少巨兽正在呼吸。我跟着嘀嘀嗒嗒或者啾啾走过悬崖边。汽车停在白线后友善地看着我,少年们经过我,葬礼归来的人经过我。这是为我设定的独一无二的音响,我必须爱它。
2、庭院
从三十三间堂出来,在京都鱼网般的巷道中我遇到一个小酒吧。
《孤独星球》说京都是一个“毫无特色的城市”,确实如此。那个午后,那个小酒吧也毫无特色。时光像是一张工业生产的白纸,就被耽搁在那里,然后过去了。一杯冰淇淋,两瓶啤酒,直至夕阳西下时分,这般平凡的一个下午却这般奢侈。这让我伤感。
与我隔着一张桌子的桌子边独自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他喝了一瓶啤酒,读了一张报纸,看上去那么怡然。京都到处可见怡然的人。譬如在饭馆里为我做英文翻译的那个老人,他带着一本口袋书独自吃完一碗乌东面,临别的时候还说“祝愉快”,离开时他反手轻轻带上门。
还有京都大街上的人,他们穿着自己的衣服很满意,讲话、走路都很满意,就像他们对自己的样子满意。我只能从他们舒缓的表情下判断。我从地铁站走出来时是最显眼的,因为我的表情。我焦虑、不舍、疲劳。我总是。京都的温柔和平凡并没有沁入我的心。如那个奢侈的下午,室外的阳光将时代隔离开,我在阴影里喝啤酒,老板娘坐在店门口包饺子。我将小相机立在桌子上,按下快门,后来我发现那是一张不错的照片。盲拍。尽管如此,因为奢侈,所以不能怡然。
这毫无特色的时光,如佛经般漫长,谁也不能修改一个字,谁也不能写错一个字。
中年男子的旁边,玻璃窗外,是一个小小、小小的庭院。大概只有五、六平米,三面墙,一面玻璃窗,小小的门可以让人走进去。这个庭院如一个放大的盆景,青苔古树和怪石,各自怡然。
谁能走进去呢,走进这样一个庭院。它像我童年时的梦。那时候父亲还年轻,周末他经常带我去公园收集青苔,装饰他的盆景。那时候他还有很多心思,对生活。我们曾经生活在一个很拥挤但温暖的院子里,一个父亲和他的女儿。院子里有丁香树。
在童年我从未梦到过日本。在童年我睡前会盯着墙上的裂缝,把它们想像成各种动物和人,以此为主题给自己编故事。那时候我不相信我也会长大,变老,再遇到爱情。
京都的铺子都那么小,我在里面深觉自己庞大碍事。我甚至不敢转身,举手投足都小心翼翼,生怕砸碎了珍贵的东西。我在一个小铺子里买下一个茶壶,“手工做的”,老板告诉我。我动作缓慢地将它收入背包。抬眼时我又看到庭院。在铺子的后身, 青苔古树和怪石。门楣上挂着小巧的铜风铃。京都的毫无特色在这里被颠覆了,庭院是京都人刻给自己的闲章。工业生产的白纸和画工拙劣的图案因为它而有了归属,如掌心的一枚朱砂痣,摊开手来,千言万语隐忍不发。
齐白石有一枚闲章,“梨花小院思君”。六个字,为我终身所爱。
我凝望庭院的时间也许太久。于是我凝望时光,比凝望庭院的时间还要久。冰淇淋融化,啤酒温暖,夕阳降落到京都。我看见时光走向庭院,它跨过那道门,留下脚印在青苔上。它的衣角擦过桌子,唤醒了我。
3、拉面
鹫田清一在《京都人生》中乘着206路公车上上下下,沿途拜访他童年时熟悉的人事物。读这本书时,我觉得京都是个停滞的地方,好像除了鹫田清一什么都不会长大。
真正身处京都的街头时,我总是迷路。无数次我看见206公车从我身边擦过,就饿了。每天走着同一条路,鹫田清一在《京都人生》中写到的种种吃食我却一个也没有吃到。我的京都与鹫田清一的合辙但不押韵。
后来我发现了一兰拉面。
一兰拉面出生于1960年的福冈,从那时起,它就是一家加盟连锁店,迄今全日本已有五十余家分店。这样的拉面馆,当然不会出现在《京都人生》中。
你来到一兰拉面,你进门,你看到一架蛮复杂的机器。鹫田清一在搓手了,我猜。你投入硬币,机器吐出收据给你。你拿好服务生给你的单子,在单人座位坐下。这是个卡座,你左右都是隔板。你拿起笔开始填单子:种类,软硬程度,汤底,汤浓汤厚,加蒜免蒜,葱多葱少,辣椒?要加点肉吗?或者来个鸡蛋?配菜,小食呢?……有点复杂,你兴致盎然。这时候你已经把鹫田清一忘了。有人掀开你面前的竹帘,拿走收据和填好的单子。竹帘放下,你又是一个人了。冷水龙头和杯子在左手边,餐具在右手。你左右端详,觉得自在。竹帘再次掀起,你就有了面。你吃完了面,还有汤剩着,你可以添饭,可以添面——被称为“替玉”的东西。你也可以什么都不添,就这么坐着。坐到想走,你就走了。出去的路上也许看到排队等候的顾客,也许看不到。你不会为自己多坐了一会儿而内疚,也不会为少坐了一会儿而遗憾。你想的是,你吃饱了,你看到了人,但一句话也不用说。你跟自己一起完成了一顿非常舒服的饭。
这简直是为独自进餐者谱写的赞美诗,第一次来一兰拉面的时候我这样想。一直以来我被大肚量的豆浆机、榨汁机、电饭煲……等各类厨房用具气坏了。世界一直这样冷眼对待独居者,更不要提前后左右都不设防护的餐馆桌椅。
第二次来一兰拉面时,我发现隔板是可以打开的。这个设计让我悲辛交集。
在香港,人们讨论着一兰拉面分店里该不该供应热水。热爱拉面文化的人士说冷水与浓汤更为相配,而我固执地认为冷水是具有形而上意味的,包括那必须用力上掀的小笼头,这其中有着一种冰凉的当代速食主义,一种工业设计的无情。它并不给单身者在独酌温酒中咀嚼寂寞的暗示。如果真在一兰拉面这么干了,它会让你自觉尴尬。这里提供的是有事说事的解决方案,你会被它笼罩住,记住你的口舌,忘记自怨自艾。
我期待着一兰拉面出现在我家附近。一家24小时开放、WIFI通畅的孤独者天堂,多么令人向往。一兰拉面没有故事,只提供故事的可能性。这便是我喜欢它的原因。迷住我的不是味道而是那气质。它以一种稚气的、煞有介事的热忱厌弃着这个世界。
——完——
题图:京都常寂光寺。摄影:李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