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把手机递给我,要我帮他装个象棋游戏。他不好意思地笑着,那笑容跟我已经过世的爷爷很像。我想人越衰老越接近自己的父辈。伯父为暴露了自己的爱好而羞涩,这一点在我爷爷那里也一样,我爷爷喜欢听戏剧,经常去路边店里买光碟,有一回,应该有十年了,我骑车在路上正好撞见他从一家音像店出来,手里捏着几张碟,走向停在路边的脚踏三轮车。看见我,他也是不好意思地笑了。至死他也没有熟练掌握影碟机遥控器的操作,经常出问题,出问题就打电话叫我,我一出现他就开始不好意思地笑。我走到影碟机前面,每次很容易就发现了症结所在,稍加处理,令机器重新运转了。
伯父换的手机是我们那里流行的牌子。那个牌子在综艺节目里打了很多广告,在手机商店里也挂着招牌,招牌很大,有时大得可以占领整整一面墙。我可以想到伯父走进商店的样子,他站到柜台前面,应该是拿起一台手机小心地把玩几下,以自信的仿佛对手机极为熟稔的语气和店员说着话,也许还试着砍价。他那种自信的说话方式也和我爷爷一样。我不知道他们那种言语上的伪饰仅仅是一种与人谈判的策略,还是说他们早已习惯了假装聪明。
“几种难度,你要玩哪种?直接玩高级的吧?你下得过电脑吗?”我问伯父。
我有意拿高级选项恭维他。两个月前回老家,我在路边围观过一次伯父下棋,至少有一个小时,换了几个对手伯父也没输。他脸上挂着笑,捏着吃掉的对方的棋子在手心里揉搓着。我挤在人堆里,挤到棋盘前面,伯父不动声色,庄严地抿着嘴,瞥了我一眼,使自己泄露出少许的笑,似乎他是在跟我并不认识的基础上特别地奖赏了一点秘密给我。
“下得过。”伯父裂开嘴无声地笑,好像那个笑收不住。笑完他若有所思,“从低级的开始下,升级,那样好玩。”
我把手机交给他。伯父立即开始下棋。我瞥到屏幕上的棋盘。伯父是斜坐在沙发上的,动作带有一种临时性,只有随时起身要走的人才以那种看上去并不舒服的姿势坐着。可是伯父忘了,他只顾下棋了。手机里的落子声轻微地在房间里震荡,伯母坐在沙发的另一角,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两只拇指交叉,上半身前倾,一动不动,她的脸朝向地面。每次见面我都看到她这个神态,我的言语就变得小心,我总在心里犹豫要不要问起堂哥的事情——不问显得生疏冷漠,那是外人来访的姿态;问出口又显得残酷,好像我来拜访就是为了点破堂哥坐牢这项事实。
伯父盯住他的棋盘,有一会儿没动。我想他应该是遇到对手了。我起身走,走出客厅时他也没发觉,仍斜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握着手机摆在膝头,另一只手扬在空中,伸出食指。
我第一次玩电子游戏离现在真有二十年了。我记得那是个下午,风很大,我得到了姨妈送我的一台比手机稍大的游戏机,从商场走出来,站在县里的一个路口。那地方因为在十字路口的基础上多出一条歪歪扭扭的斜路而被叫作“五叉路口”。那个下午我第一次接触的游戏是俄罗斯方块。音乐启动,不同形状的块状物从天空里往下掉,我手忙脚乱,很快屏幕就填满了。后来我知道在游戏里这就是死了。俄罗斯方块很快就玩得纯熟,你知道的,“无他,但手熟尔。”那个东西真没难度。后来我得到一台小霸王学习机,自然它只做游戏机使用,魂斗罗、坦克大战、超级玛丽,如今每逢夏日里大雨漂泊,我有时还能想到坐在家里打游戏的那种暑假,只要不停电世界就真的漫无边际。后来出现了一种叫网吧的场所,只需要配上两瓶可乐,我就能动物一样在座位上坐一夜,我只会玩一种警匪对战游戏,扛着笨重的枪,每次冲到仓库门口就被打死。可只要我活过来我就还是冲到门口。后来有种游戏叫传奇,我们班有几个人专门去一个服务区里疯狂练级,就为了杀掉我们的数学老师——有一回课代表看见他在办公室玩游戏,记住了他的账号名字。“风,他的名字是风。”课代表回来激动地说。我大概是太笨了,玩不了那么复杂的游戏,只能旁观了他们的行动。他们杀了风。上了大学我也只玩过一种叫祖玛的东西,在我们那个被禁止连接网络的大学一年级的宿舍里,我有一次玩到半夜,看屏幕中央的怪物转着圈往四周吐火球。死了重来,死了再重来,我玩得头晕眼花,几乎恶心了。毕业了我几乎没再玩过游戏。
伯父家的狗被院子里的铁链拴住,我走向大门时越过它的领地四周。它叫嚣着,腾起身子朝我扑过来,因为链子勾住,它后腿蹬地,两条前肢招摇着停在半空。伯母把它赶开,我快步走过去,出门转身,向立在门口的伯母摆了摆手。
我往家走去,走在一片民宅里,民宅之间修了宽阔的水泥路但却没有路灯,只有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打在地上,因为下雨,坑坑洼洼的地方积了水,产生金属般的黑暗的光芒。
我越过积水。二十年前这片住宅区还是一片团团围住了城郊的麦田,一条小河在它身上流过去。现在全然看不出当时的模样,现在只是马路宽阔,房子挨着房子,楼挨着楼。爷爷死后,奶奶更加喜欢在街上走,因为年老,她步履缓慢,运动范围也只有这一片楼宇之间的马路。她的双腿开始弯曲,显现出近似于O型腿的样子。她坚持自己住。
一百米后,走上车灯闪烁的马路,我在路上走着,想象着我的速度几倍于我的奶奶,也想象着她每天夜里是不是都带着对死亡的恐惧睡过去。每次见到我,她都将附近新死了老人的事情统计给我,尽管那些人我几乎一个也不认识。“说没就没,”她叹息着,将布满褶皱的双手放到两膝,“都一样。都是那回事。”
又走了一会儿我走到家,躺下拿起了手机。我想起伯父,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斜坐在沙发上,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在对弈中战胜电脑。那之前的几天,新闻上说国家出政策限制了一个网络游戏,出于好奇,我把它装到了手机上,想试一下。不到二十分钟,还没等到第一次死,我就退了出来,删除了它。
—— 完 ——
题图:青岛一高校现手绘井盖。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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