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孙海洋,找到他的号码打过去。我不知道他换号码没有。已经夜里快十一点了,电话通了,那边的“喂”声听起来带着睡意。
“孙先生?”我问。
“是我。”我能感觉到他立刻提起了精神。“你是哪位?”
快十年了,接每个陌生电话孙海洋都很小心。四年前我第一次打他的电话,跟这次一样,一说要找他,他的声音里就跳出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似的振奋。和那次一样,他的振奋让我觉得有一点为难,觉得接下来没法开口。我这里没有任何他想要的消息。这次我告诉他,四年前我广州的报社工作,见过他一次,这次路过深圳,想再见一面。
“太好了。”他说。他很快给了我地址,约我第二天见。这种反应也和四年前一样。他怕自己的事情被人忘了。他希望找他的人越多越好。
四年前他还住在西丽,那是深圳的关外。我记得我是坐了很久的公交车过去的,那时他住在路边一座小房子,屋里光线不好。这次他搬到了龙华地铁站(深圳北站更北边)附近。生意没变——他又租下了一整栋几十间民房,和妻子彭四英一起打理,一间一间往外租,中间赚个差价。我得知彭四英最近身体不太好,住了院,见面这天只有孙海洋在家。七月的深圳三十多度,闷热,走几步就浑身是汗,孙海洋却穿了西装长裤站在路口等我,远远摆手,一走近又伸出两手,跟我握了手,马上又帮我提行李。他的表情和动作带有一种正式感,这让我觉得不好意思,就像打电话时一样,我感到我没法带给他什么,却被他过分重视了。
我随他去家里,先是走进十字路口旁边的一条像是藏起来的小路,上一栋老楼,走了四层楼梯,出楼是个大露台,穿过露台,转到另一栋楼,再上两层。孙海洋步子快,提着我的行李,爬楼梯时三步并两步,我背着包紧跟在后面。走进屋里我们好像只用了一口气。我满头是汗了,赶紧站在风扇前。
孙海洋倒了两杯水,放在茶几,拉了两个椅子,我们面对面坐下。我喝了口水,他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开始说起儿子的事情。和上次见面一样,孙海洋先是回忆儿子被人拐走的那天,接着是他的寻找经过,又说到了他对公安的看法,说到了其他人丢孩子的故事,说到为什么有人买孩子,说到人贩子,说到打拐科技上的进展,最后说到孙卓今年已经十四岁了。也许因为跟不同的人说了太多遍,他速度不快,听起来极为冷静,只有其中讲到招牌的事情,突然嘴角抖动起来,眼睛瞪圆,不得不深呼吸,胸口的T恤也起伏着。他两手撑住膝盖,一句话不说,看起来快坐不住了。
那招牌是儿子丢了以后他立在包子铺上的,三米多长,贴了孙卓的照片,写着大字“悬赏二十万寻子”,也是这个招牌让他被人注意到的。后来包子铺不开了,退了租,房东看他可怜,告诉他牌子不用拆,就立在房顶。快十年过去,孙海洋搬了几次家,但是只要人在深圳,每个星期就去牌子下面站一会儿,看看招牌上的儿子,再绕着包子铺走几圈。“那个地方是我的一个寄托了。”他跟我说,就在上个月,有一天他又过去,发现牌子被拆了,他去找城管,没讨到说法,又找公安,也没办法。他觉得那牌子不碍事,这个事情超过了他的底线。“十年了都能立在那里,为什么今年不行了?”他喃喃地说着,看着我。我解答不了,又找不出安慰他的话。那一会儿他不说话了,我也不知说什么,心里堵,就站起来在屋里站着,四下看看。
旧家具主要是几台低矮的柜子,绕着客厅摆在墙下,柜子上摆了杂物,看起来收拾过,但收拾得又不太仔细。不少地方扔着各种童书。孙卓丢失五年后他们生了第二个孩子,今年也四岁了。阳台摆了几盆植物,衣服晾在空中。窗外不远是轻轨,每隔几分钟都有地铁轰隆隆地呼啸过去。一会儿天灰了,下了雨,越下越大,屋里没开灯,更暗了。孙海洋背对阳台坐,只剩个黑黢黢的剪影。他好像更愿意呆在这样的光线里。儿子丢了以后他喜欢走夜路,半夜十二点钟,睡不着,他就出门走去那些细窄的巷子,一遍遍来回走。起初听到路过的人家里有小孩哭闹,他就忍不住悄悄地扒在门口听一下,后来走多了,不停下,总是笔直地走,走到凌晨两点,走累了才折返回家。他曾花了一百块钱,按照一个算命先生的指示,杀了一只公鸡,煮到半熟不熟,提着在包子铺的周围一边喊着儿子的名字一边走了,走了七圈,接着在儿子被拐时的监控录像跪下磕头。白石洲的街坊觉得他疯了。算命先生说,七天以内孙卓一定自己回来。孙海洋七天没怎么睡,有时站在门口,有时坐在客厅,有时在巷子口踱步,开着家门一直等,七天过去儿子没出现,他还是不愿关门,每天天不亮就开门东张西望,没看到孙卓,不死心,就责怪自己开门太迟。
我在屋里走了一圈,又回到椅子坐下。他好像有点歉意似的看我一眼,好像自己说得太多,冒犯了什么。我无法给出什么回应,感到坐在那里难受。我想起身告辞,但是觉得唐突,我竭力想找一些什么话出来,想说一点轻松的东西,可是又意识到什么都不行,我感到我已经僵住了。他的昏暗的房间像是个闷热的笼子。我们对坐着。
也有其他一些时候我跟朋友喝着酒,聊到一些什么话题,感到没有答案,聊天卡住,我们就枯坐在那里,喝口酒或者抽一口烟。那种枯坐好似是一种惯性的解决办法,好像它本身就是问题的答案了。我喜欢逃避到那种枯坐里。久了我真的认为它本身也是某种值得玩味的诗意的状态,我愿意享受它,每次都希望那种时刻不停地延续下去。
就是在孙海洋的家里我才知道,还有一种对坐是难熬的。我希望无声的对话快点结束。有一会儿我只能听着雨声打发时间,雨每下一会儿就有一列地铁开过去。我有点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来找这个人,我甚至后悔了。我当然真正地希望他能找到丢失的孩子,希望他的苦难快点结束,可是我又觉得我的同情显得廉价。我什么都帮不了他,现在搞得自己手足无措。
两个小时后,我起身告别,告诉孙海洋我可能会像上次一样写点什么。说完又觉得不合适,好像写点什么这件事情于他而言真有什么价值。“也许能帮到你。”这话我刚要说又咽了下去,我想我不该再说这种话。
孙海洋起身向我致谢,我们又握了握手,我拉了行李下楼,他没有送我,关门的时候动作很慢,好像有点失神。我下了楼快步往地铁走,雨很大。第二天我在深圳的上沙和下沙附近转了转。有两年时间我也住在那里,跟四年前比,这个城市多了几个地铁站,它的样子仍在变。十年前,2007年秋天,湖北人孙海洋到了深圳,在白石洲住下,租了门面开包子店,开业只一个星期,四岁的儿子孙卓被一个男人拿一辆玩具车拐骗走了,找了十年,至今没找到。事情就是这样。
—— 完 ——
题图:2014年11月02日,孙海洋拿着失踪儿子的照片站在长汀县童坊镇的个条小路上。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