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走道上,趴下头,使劲往座位底下瞧。看不清楚,我还拿手机打了光。那时我的手机是一台屏幕很小的诺基亚,可以作手电筒使用。车上的人大概以为我有什么东西丢了。如果你有东西掉进了床底,你趴在地上的动作就跟我当时差不多。我探查了好几个座位。有的座位底下塞了行李,有的洒了水,有的布满瓜子壳,有的则满是灰尘,也有的座位底下虽然干净但是座上的人脱了鞋,露出双脚,我看了心惊。我找到最为理想的座位,掏出手纸在地上擦拭半天。接下来的动作我现在有点想不清楚了,也许我是先跪下了,也许我是先坐下了,总之,我摸了摸裤兜,确定钱包和手机装在身上,再把书包塞到行李架上,接着就开始往座位底下钻。我应该是把头先探了进去,两只手肘撑地,接着屈膝往里爬。写到这里,我趴在地上试了一下,以回味当时的准确动作,但我摆动双手,在地上移动身体,竭力回忆,仍然觉得有点陌生了。体重的变化可能也是一个因素。我已经比当时胖了三十斤。
K491次列车的硬座车厢定员118人,走道把座位分成两排,一排三人座,一排两人座。走道上站满人,车厢连接处也站满人。我往座位底下钻,不是因为特别热爱黑暗什么的,我只是的确站累了。我钻进座位底下以后,走道上只剩下一双脚。那是六年前的秋天,我在学校呆够了,想出去找份工作,在得到一个实习机会后,我走得匆忙,背了一个书包,只买到了无座票。列车的终点站是昆明,我从没去过。旅行之类的爱好,我那时也丝毫没有。要真有点什么兴奋的,可能真是歌里唱的那些对远方的好奇之类。
一个铁皮长条在山间窜动,我想象着,我一动不动,像个货物似的躺在其中。至今,不用闭眼,那感觉仍在耳畔。我记得那是一个幽冥般的世界,周遭是黑暗的,地面则时时传来凉意,肯定也有各种异味,但我尽量忽视它们。我的后背微微颤动,好像从来没离大地这么近过,车厢里一百多人,我却觉得自己突然离人群很远。我老老实实躺着,尽力平静下来。从头到脚,我让他们在狭小的逼仄的空间里找到最合适的姿势。我让自己放松,想睡过去。我希望快点睡着,睡着了时间就会过得快。在黑暗里,我把手机放在耳朵旁边。信号时断时续。就算有信号我也不知道跟谁联络。我那时似乎一个朋友也没有。学校里只有一个室友,他连我去哪了都不知道。倒是班长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我没接。好不容易睡过去了,一觉醒来,我赶忙看时间,悲哀的是每次只是过去了半个小时。莫大的绝望:和如今相反,那时我希望时光快点走,一刻不停。肯定有那么一会儿,我睡不着,只好盯着手机上的数字变化。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漫长的震颤的黑暗世界。咣当声作响,就像小时我在坑坑洼洼却驶满大车的省道上听到的。
不时地,打扫卫生的列车员路过,对于走道上的一双脚她似乎早就习惯了,我听到扫帚摩擦地面的声音,就有意动一动双腿,晃一下鞋子,以示我还是个活物。她的扫帚在我的脚边越过,好像和消防栓什么的一样,我也是列车上的固件。我们彼此都不说什么。乘客就没那么在意了,总有人不小心踢到我。也许有人接着说了不好意思对不起之类的,不过,由于我的头远在座位底下,说话不方便,我也就不作回答。试想,如果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没关系,那我也未免有点过于心安理得了。好像我躺在那里是应该的。总之我躲在暗处,始终保持了沉默。
睡觉太艰难,因此肯定没做什么梦。那时我鼓足勇气从学校逃出来,躺在那里想的大概也都是些学校的事情。学校到底给我什么教益我至今不明白,在忘掉所有学过的东西之前,我倒奇怪地记住了化学课上烧杯清洗干净的标准:“倒置烧杯,杯壁上的水既不聚成水滴,也不成股留下。”那时较为理想的状态。我想我只有躲在座位底下的时候真实现了——一个人,悄悄呆在长筒铁皮壳的壁上。
不过那是毫无风度的事情。空间狭小,连翻个身都是奢侈的。侧身睡则更不可能。我躺累了也曾竭力翻身,动作比钻进去更为艰难。我记得我是先撑起了一只手肘,再抬起腰部,把重心都放在手肘上,以它为轴点向一侧转动。地面大概是贴了一层绿色的皮革,不够光滑,手臂上的皮肤和地面擦在一起,磨得有点疼。但我只能任它们摩擦。好不容易,我转动了身体,发现空间太小根本转不过去,再使劲就卡住了,我又小心地按照相反的动作转回来。翻身失败了。后来在北京我养了一只龟,有时我把它翻了个,令其龟壳朝下,它起初有点惊慌,缩进壳里,后来悄悄探出头,接着竭力翻身。在被狗咬成重伤并最终毙命以前,它总能成功。
可恨的是尿意。我不得不挣扎着爬出去上厕所。我先晃动脚,提示走道上的人,座位底下的活物接下来将有动作发生。确保环境安全,我又是双肘撑地,抬起腰部,使自己的身体向外滑动,先探出一只脚,再探出另一只脚。钻出的最后一瞬要小心为妙,因为很容易碰到肩膀和头部。如果不小心碰到螺丝钉之类就更倒霉。车厢里灯光耀眼,一切都是恍然的。光照得我眼睛难受。我擦了擦脸上和身上的灰尘,整理一下弄皱了的衣服。乘客们看着我像看一个闯入者。为了避免哪一个瞬间的尴尬,我有意伸手去行李架上拿我的书包,喝一口水。这个意思就是我是个学生——似乎学生干这个事情更为合理。
厕所总要等很久。一旦敲门敲不开,我就怀疑里面是不是躲了人。有一次我和大学室友在济南坐火车,也是没有座位,四处没地方落脚,发现厕所收拾得意外干净,就躲了进去,插上门。有人敲门,我们坚持了很久,互相对视,谁都不愿意开门,敲门声更为猛烈了,就在我们伸手决定放弃的瞬间,外面的人又走开了。我们在一种对抗了管制的刺激中庆幸着,似乎我们赢了。当然,这是应该谴责的毫无公德的事情,后来我再也不干了,但在火车上推不开厕所的门时,却总觉得火车的厕所里一定躲着其他什么人。
我上了厕所,回到座位旁边,先站一会儿,和周围的人用眼神交流几下,给出一副疲惫的表情,以示我是个无害的人。地面上光明世界的乘客们和我实在关系不大。我记得有一个不停流泪的女人,站在我对面,脸上泛着光,她眼里似乎什么也没有。我忍不住看她几眼,又觉得冒犯,有违一名陌生人的本分。白天打牌最吵的人夜里也跟着人群集体泛起了瞌睡。偶尔有婴儿尖叫一声。火车有时停靠各色小站。有的站真的太小了,从车窗看出去就能看见出站口外等着拉客的摩的师傅和卖零食早点的女人。山间的小房子在车窗外掠过,一切景致深不可测,我感觉黑处可以发生一切。接着,我又摸摸手机和钱包,再次趴到地上,前往座位底下那促狭的黑暗洞穴。
大学时我有个女同学,跟男友展开异地的恋情,每到周末就坐了硬座赶往另一个城市。车票自然是攒了一打。有次她带着文青式的语调说,感觉自己的青春都在火车上,将来如果写下来,那标题就是“追忆似火年华”。后来毕业我们就没了联系,我不知道她还坐不坐硬座火车。高铁已经披着白色的外壳出现了,圆滑靓丽,跟某些时代的趣味似乎是一致的。我站在站台,听它们开过去,总是一阵心悸——它也太快了。工作以后,有好几年我已经不坐硬座了,也早就习惯了高铁和飞机,习惯了轻巧地拖着行李箱,进了座位,拉下灰色的桌板,接着学别人买一杯咖啡,在热气里掀开电脑或者打开一本书。
高铁车厢过于精致了,以至于乘客也显得心安理得。有一次邻座一个大叔模样的人跟我攀谈了几句。我告诉他我为工作的方向发愁。“一个行业先干三年。”他自信地指点我,接着就谈起自己最近刚刚买了一辆新车。他似乎觉得自己是个上流人士了。在硬座上我可从来没见过这样自信的人。那时大部分人都是萎靡的,看起来被生活折磨着又别无他法,习惯了引颈受戮。
今年五月因为急事我只能搭乘一辆北京到济宁的K字头火车。软卧车厢里有个人打呼噜,我睡不着,翻身下床,在车上买了一瓶名为“趵突泉”的白酒,塑料瓶装,十块钱,我坐到走道的靠窗座位上,喝了一会儿,随便翻书,想使自己产生困意。列车有一次停站,我看到硬座车厢走下几个拎了大包小包的老太太。火车硬座不是个抒情工具,有人仍辛苦地坐在硬座上。这个事实令我怅然很久。车又开起来,列车员拿着手电筒由远而近,照向暗处。我又记起我躺在K491座位下面的时光。
前几天我在西南山间旅行,一次正开车,恍惚看见远远有灰色的长蛇沿着山峦滑行,乖巧地钻进了山洞,一会儿又稳稳地从山的另一端探出了头。我觉得它自由又悲哀:穿山过水,看起来无比欢畅,可是它始终在铁轨上,迎着潮湿滞重的空气,绕了好远的圈儿,总要停在终点。
—— 完 ——
题图:2016年1月27日,四川凉山,成昆铁路上,海拔2478米的小站——沙马拉达站,常驻职工有6人。一名带着羊乘坐火车的当地群众。铁路是当地人出行唯一便捷的交通方式。他们通过在小站停靠的慢车,将猪、羊、鸡、土豆等当地的土特产运往大山外换取财物。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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