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见面,二姨都跟我讲起表妹的变化,最近一次,她认为表妹自从读了大学就学会了装腔作势,例证是一次过马路的经历。那是个暑假的下午,太阳高照,母女俩走在我们县开发区的十字路口,正遇上红灯,二姨不作停留,沿着斑马线就往前走,过了马路,回头看见表妹还站在原处。“路上一辆车都没有,还非站在那里等,她是真会装啊。我可不管那些,我直接走。”跟我说着,二姨大笑起来。她有五十岁了,从来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但作为行人,在过马路这件事情上她却暴露出了充分的冒险精神,让我十足纳闷。
这几天在山西开车,路上尽是拉煤的大货车,成群结队,远远看见他们我就紧张,总想保持距离。车队不是最可怕的,他们至少保持了车距,隐隐带有秩序感,更可怕的是一辆大货车独行。刚进高速,我又的确见到一辆货车左右打转,像个喝醉了的人,调整几下才又走了直线。晃晃悠悠,所谓虎行似病,我觉得大货车真就是老虎。我斗胆加速,小心地超过去,直到货车消失在后视镜,还没松一口气,前面又是黑压压一片。总之我对大货车没有好印象。超载、超速、疲劳驾驶,每一条我都很担心。八年前我拿到驾照,但开车很少,此番远行第一次长时间驾驶,手心一直湿着。“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王菲的歌里唱的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我跟坐在副驾驶的人抱怨了半天,最后又想起全国正在举行高考,不禁感慨,幸亏考上了大学,不然可能我就是那个正在疲劳地开着大货车的司机,长途跋涉,赶着时间交货。
“我可能正在河里背沙,”坐副驾驶的人说,“那时我妈常说,如果你考不上大学,你就去河里背沙。”
有的人活得心安理得,认为眼下的生活全凭自己的努力,还有一些人则极为审慎,习惯了自省,不安地担心所得的一切太过偶然。坐副驾驶的朋友就是后面一种人。据说他经常在一夜之间醒过来不知身在何处。他总担心明天就会失业,因此习惯了生活节俭,夏日炎炎,他在空调和风扇之间选择后者;工作用餐哪怕可以入账,点菜他也小心翼翼,习惯绕过菜单的前几页,直奔凉菜而去;出差时他总订快捷旅馆,就是怕自己习惯了住五星酒店,失业以后由奢入俭难;连写文章也是这样,他很少写判断句,习惯使用“几乎”、“可能”、“或许”、“我猜”等等字眼,就是担心话说得太满;跟人聊天他也说话小心,说着说着就缄口不言,一旦因为喝了酒说了心里话,酒醒之后就极为不安,懊恼不已,点起一根烟凝望虚空:“我可能又说多了。”
“他是我见过最焦虑的人。”“他现在还是那么焦虑吗?”“他太让人紧张了,我再也不跟他出去旅行了。”跟他共事过的人对他评价相似。
这样的人坐在副驾驶上,眼见开车的人又是个新手,可以想见,两个人都很紧张。我用余光注意到他左手扶住车座,右手拉着上方把手,直视前方,不时又扭头看我操作方向盘的动作,同时说个没完,话比导航仪还多:“该打灯了。”“该并线了。”“别并线了。”“保持车距。”“这时候该刹车了。”“你刹车干什么?”“别超车。”“这时候应该超过去。”“你轧线了。”“注意右边。”“注意左边。”“快过去。”“过不去了。”“前面直行。”“前面该拐了。”“注意红灯!”“刹车!”
本就紧张的我因此更为不安。有那么一会儿我想起了多年前学车的事情。那时我正读大三。驾校人多,一辆车十几个学员,从早上呆到傍晚也练不了几次。有人说必须给教练塞烟才能提高练习的频率,我真买了两包玉溪,装在兜里,上了车,犹豫着酝酿着,想寻找时机掏出来,又不知道掏出烟时应该保持沉默还是说点什么,几天下来掏不出手,最后把两包烟自己抽了。练了很少几次,眼看要放假了,我不得已报了考试,居然侥幸通过,拿到了驾驶证。对各种交通规则我也摸不清楚。天知道理论考试时我是怎么蒙对了答案。最后拿了九十分,差一分就不过关。
总之,得到驾照的偶然性藏在记忆深处,总让我隐隐不安,我觉得我本就该在驾校多呆两个月,因此八年过去,遇到各种开车的机会总是摆手回避,几乎把本就不多的驾驶技能忘光了。如今行驶在路上,总觉得自己根本不具备资格。不曾想,三天过去,每天开一段儿,我也从北京开到了山西。一定有什么东西不太对。
我又想起前两个月自己在北京练车时的一个黄昏。那是个四十分钟的出神时刻。那天赶上晚高峰,车流如织,我停在路边怎么都不敢上路,就干脆熄了火。塑料袋被风吹起,飘在空中半天,最后死死地挂到了电线杆上。有路人大摇大摆闯红灯,好像正从自家客厅走向卧室。路边拉面馆的伙计坐着抽烟,翘着二郎腿,胳膊肘撑着桌子,歪着头,看起来习惯了一切。汽车在我身边骄傲地呼啸过去。炫技似的,有的车快到斑马线才突然刹车,有的车稳重得多,不慌不忙靠近斑马线,像船靠了岸。有个年轻人脚踩一种独轮的东西轻悠悠滑过去,低头看着手机。当然是因为赶时间,宅急送的车不停鸣笛,找一切机会超车。偶尔也有大卡车,跟我在山西路上见到的一样,巍峨的,颤抖的,不可阻挡地轰然驶过路口,把一片阴影带过来又带走,只剩气浪留在我的车窗。两个送外卖的年轻人一前一后停下摩托车,打开斜挎的背包,到路边便利店买了水,喝了两口,接着赶路。一些亮闪闪的单车歪倒在路边等着被人骑走。一辆电动三轮开得有点飘,过弯时车身歪了得有三十度,一侧轮子都离地了,颤颤巍巍又落下,消失了。在车流里,488路公交车鸣笛推进,一寸一寸,收复失地。
我趴在方向盘上,拿手机把这画面记了下来。就像长久地凝视一个汉字往往会觉得那个字极为奇怪,长久地凝视一个十字路口,我得到的结论就是一切也有点怪异,每辆汽车每个司机每个路人看起来都带有莫名其妙的自信,看起来他们如此心安理得,准备坦然地、毫无意外地越过遥远的每一个路口。
《庄子》里说,庄子去梁国,该国宰相惠子担心庄子取代相位,庄子就讲了个笑话鄙视他,说是南方有只鸟要飞去北海,非好树不停,也只喝矿泉水什么的,地上的几只老鼠看见了那鸟,十分担心,就拼命护住眼前的腐肉。这个故事说的是有的人高洁其志,有段时间我很欣赏,可是这几天开着车,走在大货车后面我又想起来,却觉得其中含有一种不太对的东西,或许正是一种隐隐的自负——生而为鸟,不过是偶然多长了一对翅膀,你飞你的北海,它吃它的腐肉,真没必要嘲笑人家老鼠。
在山西一个县城我开到了闹市,遇到刚考完试的学生,骑着车子,站住了机动车道。我按了几下喇叭,他们跟没听见一样,不作避让。
“没用的,学生根本不怕你,越按喇叭越压着你,”坐在副驾驶的朋友说,“你想想你上学的时候可能也这样。”
我小心地踩了油门,绕过了那几个学生。
—— 完 ——
题图:在山西的一条省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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