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性生活(女版)

张莹莹 · 04/21

来源:界面新闻

 

1

我见到的第一个震动棒,像一根短香蕉,或圆胖的豌豆荚,通体玫红。去年1月,在中关村一家著名的创业咖啡馆,它对着人来人往,竖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坐在对面的人是Plus,这根玫红短香蕉的制造者。他30岁出头,圆脑袋,孩子气,穿着保守的深色夹克,是那种常被姑娘挤兑也挺招她们喜欢的男孩。气氛一开始有点尴尬,我们用话语里的空白和羞涩地微笑一下指代生殖器,假装在进行没有情绪的两性探秘。不过尴尬持续得并不久,我发现,性作为话题,短暂的脱敏期过去之后,就变得轻松、信息量密集且引人兴趣。

Plus学理工,搞机器人,参加创客马拉松活动,在职业生涯中最擅长开创技术新领域。有一回,连续48小时的创客马拉松搞得一帮理工男昏昏欲睡,他跑到中关村南大街一家成人用品店里买了个震动棒,回到现场,理工男们都兴奋起来。

他给那根震动棒加了好几个传感器,使它能记录手势、温度,探测液体的存在。适应当时热火朝天的“互联网+”思维和正在下行、希冀再搏一次的投资热潮,好几个投资人看上了这根棒。

Plus注册了公司,把震动棒当成一件正经的、科技化的事情来做。从几家医院的妇科彩超科室里,他收集了阴道腔体弯曲的数据,一共有七八十项,经过一番我无法听懂也无法描述的数据整合,他做成了这款棒棒。

棒本身并不新鲜,从原始人阴茎崇拜就开始了,至今,在《金瓶梅》、仿古春宫、旧货市场,还有假装科学的性博物馆都能看到,玉的木头的玻璃的金银铜铁的,带着蘑菇状顶端的圆柱体,硬,凉。它们的存在证明了人类对性的单一想象:以阴茎为中心。

Plus加入这个历史悠久行业的那一年,棒还是棒,只不过“互联网思维”席卷中国,让人相信了它什么都能改变。从业者们干了一件事:让棒和网联合起来。几乎每款棒都有配套APP,手机和棒通过蓝牙连接起来,摇手机,在手机上画线画圈,棒会跟着震。进一步地,可以远程操控,就是通过微信联系上另外的人,由对方摇动,划圈划线。再高阶一点的棒网联合是社交功能,一个棒上线了,别的也在用棒的人向TA打招呼,验证通过后,实现远程操控。在棒的APP上,通过验证就等于回答,“约”。棒的创造者相信,这能让都市中需要性抚慰的陌生男女有效相遇。

Plus的产品也有这些功能,和他的同行一样,最初他也迷恋一个又一个功能的累加。不过这终究是个女性市场,用或不用,得女人说了算。根据国内情趣电商“他趣”发布的2016年情趣消费行为报告,购买情趣玩具的七成是男性,但具有“G点刺激”功能的女用器具是男性消费最多的类目。为了解他的用户,Plus买了三万块和女性有关的书,一本接一本地读,从《简·爱》到《第二性》再到《中华妇科医学影像学》。他还在网络上寻找资深玩家,了解她们使用震动棒的感受,他说话总是很客气,但开门见山地谈性,他频繁被拒绝。

有一天,他陪着一个女用户在微信上东拉西扯,突然她开始讲述自己的性经验,混杂着两性关系中的琐碎经历、复杂情绪。对女人来说,性从来不是单纯的床上运动,它连接隐秘的需求、剧烈的不安和对自我的评判。

Plus觉得,他开始有点懂女人了。后来,APP上的聊天功能被他下线了,一个女性上线之后立刻看到满屏的群聊男性发送的小黄图和十数个陌生男性的单聊请求,她只会觉得被冒犯。

还有直播网站找到他,试图在直播间里加上按钮,和他的后台链接,那样,观看女主播直播的男人们付费点击按钮,在主播体内的震动棒就依频率震动起来。Plus考虑了一番,拒绝了。他怕这么做有法律问题,另一方面,虽然说不清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劲。

他的产品量产了,卖过一阵。后文即将提到的Plus的朋友、情趣玩具经销商小红姑娘告诉我,Plus的棒不好用,一点点小!操作复杂!震感也不够强!去年他试图更新版本。今年四月,再联络Plus,他说,棒棒项目已经停掉了。

我有点惋惜。一年过去了,我对这个行当的了解多了一点点。大部分人是在做生意,而Plus努力增进自己对女性的理解,他是一个真诚的妇女之友。我把这个观感告诉了Plus。

“最后也没人屌……”他说。

 

2

在我生长的县城,性是禁忌,只有婚姻才能让女人拥有谈论性的正义。我有个朋友,Y,在2010年结了婚。在此之前,我们虽然一块长大,却从未谈论过性;她和丈夫在17岁认识,直到26岁婚后才第一次发生性关系。仅仅一个月后,她就大声向我抱怨丈夫“不行”,并用令人脸红的科学词汇将那“不行”详细描述了一番。

她到处寻找解决的办法,开始,震动棒并不在她的名单上,她连震动棒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买了情趣内衣,在淘宝卖家寄来的包裹里,一堆绯红色透明的纱下面滚出一根免费赠送的绿色棒棒。情趣内衣被证明无效。有一天,在丈夫睡着后,她找出了那根棒棒,它是塑料的,体量细小,没有攻击性,摸上去有廉价而柔软的光滑,她夹紧双腿,用它摩擦阴蒂,高潮来了。

2016年,她离了婚,可以更自由地去解决性的问题。几个月间,她买了好几款性玩具,全部网购。首先是“小怪兽遥控跳蛋女用无线静音高潮情趣用具”,这是一个包含三款玩具的系列产品,她买了其中的“鲸鱼博士”,粉蓝色,硅胶,小巧,页面上写着“身后尾巴,温柔拍打体外敏感部位”。她安装了配套APP,打开蓝牙,配对成功,再“邀请微信好友”,选择一个男人,他可能就在隔壁,也可能在几千公里之外,点击了“接受”。她体内的蓝色小鲸鱼根据他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的频率和方式震动。她说起这件事时,我想起了Plus。

Y觉得“鲸鱼博士”还行,我搜了搜那款产品,发现出品它的公司,蜜曰科技,风头很盛。在由号称“不说谎”的创投媒体“铅笔道”发布的一篇报道中,蜜曰创始人刘博提出了一个观点,“女性身上真的是有BUG”。

“阴道正常酸碱值在3.8-4.4之间”是BUG,比男性更难体会到性高潮是BUG,阴道容易产生炎症是BUG,“小怪兽”的描述,似乎是要修补这些BUG,“跟踪解读私处温度、压力度等私密生理指标,精确反应0.1度的情绪温度和0.1克的紧致变化”。“铅笔道”的这篇报道还展示了某位不知名用户使用“小怪兽”后配套APP显示的界面:一堆数字。软件给女性打分,测出“性感龄”、“敏感度”,及“超越了XX百分比的闺蜜”,还有“紧”(124分,优秀);“久”(5分钟,标准);“温”(37.8度,标准)。原本为女性服务的产品,又无法克制地对女性指指点点。不知道再过几年,婚恋市场上男性挑选女性时在年龄、身高、体重、罩杯之外是不是还要再增添以上数据。

“小怪兽”之后,Y又买了价格298元的“蝴蝶无线遥控女用吸吮震动棒”,紫红色,头部粗大,页面上写着“自由呼吸,释放悠然”;价格258元的“SM刑具激情用具成人性用品电击棒高潮器”,像一枚巨型子弹,卖家的示意图上,银色金属壳外围绕着令人心惊肉跳的蓝色电流,背景是一个裸女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忧伤的脸。

她购买的刺激越来越强烈。不过,她全都“他妈的没有感觉”。

“我不喜欢那些东西。从内心抵触。我喜欢人,即使达不到高潮,可是我觉得很温暖。”

棒可以解决一部分问题。春天刚来的时候她下巴长满了痘,据说因为“肾虚”和“内分泌失调”,约等于“没有性生活”。她找到了那根免费的绿色棒棒,她叫它“小黄瓜”,还是用她几年前的方法,几天后,痘消了。

棒不能解决全部问题。“小黄瓜”装上电池也能动,Y从来没装过。本质上,她相信性是来自男人的赐予。一个毫无生命的棒已经是她对自己性欲的妥协,一个能用电自行震动的棒简直是科技带来的屈辱。她要爱,要亲密的关系。痘消了之后,Y投入相亲,使用“附近的人”和“摇一摇”功能,陷落在对一个带有体温的男人的渴望里。

 

3

我在上海见到田桥,他戴一顶牛仔帽,穿磨白牛仔外套,看起来像个都市浪人。他出生在贵州安顺,而后昆明、北京、上海,从小公司到4A广告公司再到创业,循着一条主流的道路越发深入城市,却怀抱着坚定的判断,譬如云南优于北京,同性恋优于异性恋,飘荡流离优于循规蹈矩,以及,玩性玩具优于不玩。“玩性玩具”体现了人类的智慧,即使用工具解决男女差异,提高性的效率,达到双方高潮的美好目的,而不是俗称“交公粮”的忠诚证明。此处的工具特指女性使用,男性用的那些诸如飞机杯,田桥觉得,就是一场快速的放空,不具意义。

2007年,因为好奇,田桥在网上买了一个跳蛋,塑料气味刺鼻,毛刺刮手,震动了几下就坏了。五年后,他第二次购买性玩具,瑞典品牌LELO,刚刚进入中国,硅胶制成,打磨光滑,没有异味。但对于田桥的审美,它还是太直露了,中国人更喜欢犹抱琵琶半遮面。劈手掏出一根棒,粗野。

2014年,田桥创立公司“甜爱路”,用中国元素做性玩具。他从跳蛋开始。他做了一些调研,发现有的女性喜欢大范围震动,有的喜欢聚焦在一点,这使得田桥将圆头做成扁的椭圆体,面用来扩大范围,侧边用来聚焦。加上手柄,方便握住,虽然手依然会麻。这款产品小而白,就叫“如意”。田桥还给它做了个盒子,上下两片,像个牡蛎,中间的接缝是一道平滑曲线,因为盒体的塑料和边缘的金属收缩率不同,盒子花了4个月才做出来。

田桥(中)和同事。
 

 

甜爱路公司内部。

甜爱路的第二款产品是震动棒。这一轮调查显示,大部分男人不愿意给伴侣买震动棒,大部分女人买震动棒也不会告诉伴侣,怕对方认为自己不行。她们多数在伴侣不知道的时候自慰,不追求烛光和玫瑰带来的仪式感,只是在下班后躺下放松一下,以便尽快入睡。新手更愿意持续插入,富于经验的人则主要在体外摩擦,偶尔进入身体,不会进入太深,7厘米足够。市面上大部分震动棒在她们看来都太粗太大也太丑了。亚洲男性性器官平均长度12厘米,直径3-3.5厘米,以这个公开数据为基准,甜爱路做了一根直径3.15厘米的棒,横截面非正圆,显得纤巧,侧面看有点像鸟,命名为“佳藕”。

田桥的初衷是做一款不像震动棒的震动棒。一位“如意”的用户告诉他,她出差带上了震动棒,机场过安检时,棒被翻了出来。安检员问她,这是什么?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暧昧的笑。“佳藕”可以弯折,用这种方式柔化了常规震动棒的粗直,虽然它仍然是插入,模仿男女性交的过程,是一个男人对性的常规想象。

这两款产品的主要优点是美。至于美在性中占有什么样的位置,我遇到了两派观点,一派是翻起的白眼,“好看有什么用?不爽啊!”另一派是无保留赞美,甜爱路外包装上的枚红色盘扣,解开盘扣后鱼戏莲叶间的内包装,牡蛎状的盒子,都是性的隐喻和通感——满分前戏。

性玩具行业在中国曾经是犯罪。1991年,当过泌尿科医生的任校国托人从香港买回男用和女用器具,在自己的医疗器械工厂开模仿制。1994年,他因“传播淫秽物品”被捕。第二年,性玩具被列入医疗辅助健康用品,受药监局管束。2003年,药监局发布通知,所谓性辅助器具不再作为医疗器具管理。如今,全球70%以上的性玩具都在中国生产,其中绝大部分工厂位于东莞。不过,这个行业仍然没有行业标准,情趣用品也不允许在公众媒体上推广。中国最大的情趣用品制造厂商“爱侣”在国外投放广告,全部是在色情网站上。田桥觉得,可被大众理解和欣赏的美感有助于这个行业变得正常。

2014年10月,田桥申请参加迷笛音乐节。主办人张帆开始不同意,田桥说,你们摇滚乐当年不也是这样吗?地下,灰暗,底层,直到1986年崔健在国际和平年百名歌星演唱会上唱出了《一无所有》。张帆想了想,是这个道理。“甜爱路”在迷笛音乐节摆了四张宜家买来的双人床,摆满枕头供人玩耍和拍照,一张床在第一天就被汹涌的人踩塌了。这是田桥理想的性,洁净的,愉快的,日光之下的。

 

4

小红姑娘是个卖情趣玩具的,每天,她的微信都要收到很多咨询。

八成女性客户的咨询是这样的:

“我想买个玩具,我也不知道要什么样的。我就是觉得哪儿不对,我也不知道哪儿不对。反正我从来没有很爽过。哎我是不是性冷淡啊?”

部分男性用户的骚扰是这样的:

“(直接发图,多发生在夜半时分,图上有毛有鸟)我的是不是很大?先申明我绝对没有调戏你的意思!你拿我这个开模,肯定有市场!你群里是不是有好多姑娘?你拉我进去啊保证她们不用玩具了!”

小红感到自己阅尽奇葩,有人刚买了一根棒就说不好用,原来是直接捅进去;有人买震动棒送给自己妈,因为爸妈这两年异地。再没什么能像性这样暴露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它关联了情感、价值、地位等一系列内容。几乎每个来咨询性玩具的女性客户询问的都不止是性。有人给小红讲了一通自己和老公的冷淡关系,问题是:我应该怎么向伴侣表达我的性需求?应该怎么和他谈论我对性的想法?

小红很想回答一个字,那个字几乎足以概括她的全部态度,“分!”但她没这么说。她能想象这个女性在关系中所处的地位,卑微、隐忍,坚信是自己不够好。她努力柔化语气,说,“你要自己考虑清楚,要么换人,要么就换换方式啊。”

小红姑娘。

 

小红姑娘刚满30岁,圆圆润润,喜气洋洋,她飞快地说话,飞快地判断,即使并不是什么特别了不得的见解,经她一说,你也深以为然。这么说吧,小红具备一种自信,一种据她说来自性满足的自信。她很年轻的时候就有了性行为,对性有一种自然的态度。成年之后,她交往炮友以上、恋人以下的朋友,他们的存量像一个水库,有来有走,但保持在某个水位,使她在想要啪啪啪时总有人可找。玩具是她对让自己愉悦的研究进程之一,“知道怎么愉悦”是她的力量,她昂首挺胸,无所畏惧。这有什么,老娘回去爽一发就好了!

她很早就想做跟啪啪啪有关的事,毕业后,她在老家南京开了“小红门”情趣用品店,橱窗挂着白色的纱幔,到处是蕾丝、羽毛、情趣内衣,一个能发光的小黑板上写着“唯君子与女子可入”或者“专售幸福”。经常有情侣在门口停步,小红发现,最后鼓起勇气进门的总是女孩,有时候女孩一只脚都踏进店门了,又被男友硬拽走了。

整个世界都在解决男人的性需求。AV,各种各样的色情服务,“是男人都会犯错误”的社会舆论。但女人的性一直不被谈论,更很少人鼓励女性自我探寻。

在普遍压抑中,小红是较早觉醒的那个,她认为婚姻制度过于简单粗暴的划分人与人的关系,认为必须活出自我,认为脆弱就像BUG,需要持续修补。她那领先半步的自信足以引领其他人上升。

2015年后,小红不再开实体店,依靠微信,她把“明确表示对性有兴趣、想了解自己”的客户集合成好多微信群, 在保证了不打扰别人也不对外传播之后,小红允许我进入一个名为”小红的房间“的微信群,成为第245个成员。群里男女比例1:25,有人夜半讲述总和丈夫冷战,想离婚,群里纷纷答,“不要忍!” 还有人谈论自己刚完成的极致性爱,推荐大家也去尝试,文字说不清姿势,有两个人帮忙画出了示意图。

小红尤其欣赏最后那种讨论,她相信一个女人在性上有了发现,生活会随之变得开阔。性除了是性,还是智识、趣味、人际关系的标志物,它让女人自信、愉悦、神采奕奕,拥有了性的女人,也将拥有一切。小红贩卖性玩具,也贩卖以性为核心的女性成功学。

不过,性玩具并不能满足小红的野心。她已经投入了化妆品领域,新产品就要发布。她要从原来的“服务于性生活”变成“服务于女性”,她知道女性要什么,这是做生意的一大要素。这个男权的世界给男人的便利太多了,不需要她再去操心。

性玩具依然是个冷僻的领域。她的用户信任她,喜欢她,但不会在朋友圈或微博中大大方方地转发。大部分玩具的使用周期很长,重复购买率不足。最大的问题是,产品都差不多。四月中旬在上海举办的成人展,小红去看了,还是那些东西,跳蛋,飞机杯,震动棒,有大胸脯又有大阳具、嘴上贴片胡子是男、揭掉胡子就算女的硅胶娃娃。

好像全人类的想象力都拥滞在某处,想象不出另一个世界,也想象不出另一种性的可能。

 

5

女性的性需要一直被刻意忽视,秘而不宣。如果它实在无法克制,就被当成“歇斯底里症”,需要治疗。《The Daily Beast》记者Marlow Stern在2012写了《'Hysteria' and the Long, Strange History of the Vibrator》(《电影<歇斯底里>和振动棒的漫长黑历史》),其中写道,一位美国水疗师认为,19世纪后期,有四分之三的女性曾被诊断为“歇斯底里症”。1869年,第一台震动装置由美国医生George Taylor发明,以蒸汽作为动力。这套装置被称为“操纵者”(The Manipulator)。讽刺的是,它的发明目的,只是为了把男性医生从用手给患“歇斯底里症”的女性做阴部按摩的辛劳中释放出来。1882年,第一根电动震动棒由英国医生Joseph Mortimer Granville发明。到20世纪初,震动棒成为热门家电,广告告诉你它令人健康和幸福,配图女人一身轻松,带着暧昧的笑容。

1968年,日本日立公司发明一款圆头加手柄形状的震动棒,很快,色情片导演发现它可以刺激女优的阴蒂和外阴,无需进入阴道,迅速到达高潮;而后,美国性学家、女权主义者Betty Dodson宣称它可以解决女性需求。这个形状的震动棒因此拥有了一个专门的名字,AV棒。

性玩具从发明之日起,就和女人的欲望有关。在中国,三木亲身经历了这样的过程。

三木。

 

三木是个拉拉,女同性恋。十二年前,三木和朋友在北京创办了拉拉杂志《les+》,她们想改变拉拉所处的环境:压抑,没有未来。这个杂志聚集了很多人,也讨论了很多话题。在一次活动上,她参加了一堂性工作坊,十几个前一天刚认识的人围坐在一起,谈论自己的性幻想。

一个台湾女孩说,她喜欢看伴侣和别人做爱;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说,她每次出差都买新奇的玩具增加性爱中的新鲜感;还有个女孩和三木年纪差不多,她说,她喜欢健身,喜欢在仰卧起坐的时候自慰。那是三木第一次如此开放地谈论性、认识性,她受到了震动。她很好奇,性本身这么多样,好玩。作为一个拉拉,她也深切地感受到,大胆地谈性、实验性,去除禁忌,本身就很有力量。

2012年,三木去纽约大学读交互设计,离开伴侣,她陷入身体的饥饿。她控制不住地刷社交软件。直到女友托朋友给她送来一根AV棒。白色,手柄加圆头,拖一根黑色电源线。它拯救了三木。

在那段忙碌的求学时间,三木感受到了震动棒的好处。它高效,干净,安全,随叫随到,它让你远离对人的虚幻寄托,让一个女人真正实现自给自足。她拜访了Betty Dodson,去看了Babeland,美国一家情趣用品连锁店,分布在繁华地带,明亮,花俏,和国内的街边店完全不同。经由上世纪60年代开始的性解放, 80年代开始的倡导女性表达自身感受的女权运动,再到90年代包括Betty Dodson这样的性学家号召女性享受身体的愉悦,三木告诉我,今天美国40%左右的女性至少拥有一款情趣玩具,性玩具是时髦的,也是日常的。但在国内,女人们甚至连谈论性玩具的社区都没有。

性玩具也许是一个切口——这是三木创立Yummy的思路源头。这是一个女性愉悦社群,以女性视角和性爱话题切入,提供情趣用品测评和导购。和“小红的房间”有相似之处,但三木的背景,让她的理念略有不同:“性是让人类延续下去很重要的事情,它跟情感、尊严、信任、同情等等美好感情息息相关。每个人的性都不一样,都值得被表达,被肯定。”

她想打破人们对性的单一想象,性必须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必须是阴茎插入阴道吗?她做过一个调查,“80位双性恋姑娘聊了聊做爱时JJ是否重要”,一半人认为都很愉悦,有所不同,三分之一认为和同性“更无与伦比”,结论,JJ并不重要。有女孩评论说,“看完好想和女生来一场”。这个话题获得了三木想要的效果:这不仅是说明了同性恋和异性恋一样正当,更重要的是,打破了以男性/阴茎为中心的性想象。男人没那么重要,这本身就是一种颠覆。

青樾是Yummy的联合创始人,为Yummy撰写情趣玩具测评。她高挑,娴静,说话很有条理。她交过男朋友,又喜欢上一个女孩,她开始疑惑自己的性取向到底是什么样的,她找到了《les+》,认识了三木。她无心像三木那样当个斗士,但和三木一样,同性恋或者双性恋的性少数群体生活经历,让她们比异性恋女性更能觉察到女性的被压迫状态,多多少少想要改变点什么。

她们也曾感到失望。当她们想要建立一个女性能自由谈性的社区时,发现中国女性最多关心的依然是性最底层的问题,安全、繁衍和不平等的性别关系。男友不爱戴套,怎么办?意外怀孕了,怎么办?老公出轨了,怎么办?

青樾说,这两年好多了,好像潮水渐渐涌了上来,蠢蠢欲动的感觉在萌发。性一直是男性压抑和控制女性的工具,但这些女性正在让它松动。自行控制身体,自己解决欲望,获得自信。

“除了亲密关系,一个女人还能有其他途径获得性愉悦,这是在最私密的领域完成个人独立。我们可能做得超前了一点,”青樾说,“我们在等。科技已经用强有力的方式分解了家庭,逐渐进入情感领域,再进入最保守的性领域。到那一天,女性不是依靠男性而是依靠自己获得性愉悦,便是女人对自身依附性的完全割裂。”

那天,我和青樾谈话的时候,她的女朋友一直在厨房准备晚饭。刀敲击菜板,碗磕着盆。我又想到Y。也许她终将明白无法将愉悦寄托在某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男性身上,也许她还将一直寻觅下去。

 

—  — 完 —   —

题图作者为插画师Esther Hong。文中其他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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