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索:年轻人为何放弃城市,奔赴离岛  | 正午书架

库索 · 03/15

文丨库索

 

编者按: 离岛,指远离本土、隔绝于世的岛屿。作家库索历时三年,独自走访了日本最偏僻的几个小岛,从五岛、佐渡到隐岐……在新书《离岛》中,库索描绘了这些地方的严峻现实:没有超市、医院和娱乐设施,交通不便、资源匮乏、性别歧视、传统文化与艺术无以为继……但意外地,她也发现很多奇特的人物和生活方式:为日本人定制旅行的美国年轻亚裔,从零开始种植葡萄的法国金牌酿酒师夫妇,毕业于东京名校、拒绝高薪offer的80后爸爸,带领非遗传统艺术重获新生的庶民表演者……许许多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放弃城市,奔赴离岛。

普通人如何从孤岛上汲取生命的另一种可能?以下内容摘自《离岛》,库索讲述了她在海士町看到的希望和未来,因篇幅限制,内容有删节。

 

1

今天的日本人不能说对隐岐岛一无所知,但仍然所知甚少。2023 年,我只能从网上得到前往隐岐的一些忠告,例如,群岛中有一个名为中之岛的,它在行政地区上的正式名称为“海士町”,该岛的观光协会善意地提醒外来者:在这个岛上,没有遍布日本的便利店,没有深夜营业的店铺,杂货店和小商店通常会在周日休息,必要的个人物品请自备。又及,即便岛上有几家居酒屋,也不会营业到很晚,而早晨你可能会被鸡叫声或公共广播报时声吵醒,因此推荐游客和岛上的人们作息一致,早睡早起。

今天的隐岐群岛由 “岛前”和“岛后”两个区域的四个离岛构成,靠近本岛的地区被称为“岛前”,由西之岛、中之岛和知夫里岛三个小岛组成,东北侧一个面积最大的岛屿则被独立称为“岛后”。每个小岛上都有群山耸立,只剩很小一部分土地用于耕种,岛民的主要收入来源于渔业。

现在隐岐已经成为一个乘坐飞机就可以到达的地方,但它唯一的机场位于岛后,若前往岛前,需要再换乘一次船。乘船方式也还延续着旧式做派,每个人需要先填写一张“乘船名簿”,登记姓名、年龄、家庭住址、目的地、乘船时间和目的,才能到窗口购票。近年来顺应时代发展,也推出了网络预约,但实际上毫无用处,窗口的工作人员没有要确定预约信息的意思,指了指那张“乘船名簿”对我道:“开船前 20 分钟开始售票!”岛后与岛前的船舶班次十分有限,这就意味着:在交通便利的现在,我前往中之岛仍要花上一整天时间。

周长 89.1 公里、面积 33.46 平方公里的中之岛,是离岛中少见的“一岛一町”自治体。比起中之岛,“海士町”这个名字显然更有辨识度,当地人也更喜欢这么称呼它。海士町人并不对周边任何一个小岛心存向往,他们骄傲于自己岛上丰富的地下水资源,使之成为隐岐群岛中唯一一个能够实现半农半渔、自给自足生活方式的地方。然而,就像发生在所有离岛之上的现实那样,战后飞速发展的城市化进程卷走了海士町的人口:至 2023 年,岛上人口已减少至 20 世纪 50年代高峰期的三分之一,仅有 2198 人。大部分年轻人在高中毕业后都会离开小岛,导致岛上 20 岁至 30 岁的年轻人极少,高龄化率一度高达 41%。

海士町,却不像这些数字表面透露的那样衰老、没落而又希望渺茫。到达海士町的次日清晨,我被推荐去一个海岸上的市集。这个市集只在每月第一个周六的早晨举办,不到十个小摊一字排开,售卖商品包括手工面包、炸鲨鱼汉堡、自家烘焙咖啡、蔬菜的种子和幼苗…… 对于经常在城市里参加大型活动的人来说,场景难免显得简陋,但令我意外的是,市集上人声鼎沸,参加者众多,且几乎全是年轻人—— 穿着白衬衫的高中生们三两成群,20 岁刚出头的时尚女孩们坐在海边闲聊,年轻的父母推着崭新的婴儿车,稍微年长的夫妇则多有两三个 孩子围绕在身边——幻觉一般的人类乐园景象。日本政府忧心忡忡的少子化问题似乎在这里根本不存在。在海岸上跑来跑去的孩子中间,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此地前途无量。

我的内心充满了好奇:人们为什么选择住在海士町?让人抛弃了城市生活的小岛上究竟有些什么? 

 

2

我记错了公交车时间。中午,我在岛上一家隐岐牛专门店吃了烤肉套餐,喝了两大杯生啤,再走去公交车站,发现车已经在五分钟前开走了,下一班车要等到一个半小时后。我只好走进港口大厅去求助观光协会,工作人员替我打了个电话给出租车公司,几分钟后来了辆车,司机是位老先生,途中向我科普:整个海士町只有两家出租车公司,他所在的这家共有两台出租车,但司机只有一位。另一家只有一台出租车,只为岛民所用,不面向游客。

“这样就够用了,多数时候没有需求。”他说,来到岛上的有限的游客,不会选择搭乘出租车,他们要么租一辆车自驾,要么租一辆电动自行车——隐岐的观光协会目前正在大力推广后者。

我成为一个罕见的出租车乘客,因为我和福田约好了在隐岐神社门口见面。为了快速了解这个小岛的历史,我决定让福田成为我在海士町第一个去见的人。今年 39 岁的他在岛上一家自然机构工作,主业是研究隐岐昆虫,也会负责一些历史和自然生态的导游工作。虽然对我来说,这个岛上缺乏具有吸引力的观光景点,但我还是打算请福田带我去几个他推荐的地方。

出生于九州福冈县的福田,是岛上众多移住者中的一位,但他不是赶着最近的风潮来的,这已经是他在岛上生活的第十年。在他到达隐岐之前,甚至连这个地名也没有听说过。当时,他想要在日本国内寻求一个和自然相关的工作职位,意外地发现机会寥寥, 几乎没有。

那一年,福田刚刚从澳大利亚回到日本,他在塔斯马尼亚岛上读大学,学的是自然保护专业,切身感受到了当地人是如何热爱自然,以自然为中心的教育和工作又是如何欣欣向荣。他原本以为回到日本也能找到类似的工作,最后却在失望与愤怒之中,得到了唯一的机会:有一个在 2006 年作为私人组织成立,并于 2012 年成为非营利组织的名叫“隐岐自然村”的机构,正在招收从事“自然环境教育、生态旅游活动、野生动植物调查”的工作人员。

这两年,福田也会去给岛上的学生们授课。在日本的中小学里, 会有一些关于当地自然教育的教学要求,但学校里的老师们全都来自岛外,且多数待上三五年就会离开,对岛上的事物一无所知,这时学校就会来拜托福田这样的专业人士,请他讲一讲岛上的生物知识,例如蒲公英或是昆虫。类似这样的学校自然教育,以我从前所见,在日本许多地方都会推行,但在隐岐,它不是由学校,而是由一个成立于2022 年的“隐岐群岛地质公园推进机构”的地方组织主导并资助的, 学校不必再为此支付费用。

我和福田准备前往下一站,就在我伸手要拉开副驾驶车门的时候, 被他制止了,他示意我坐到后座去。这使我在沿途不得不一直费力地直起身和他说话。

我费力地跟着面包车穿过整个岛屿的心脏地带,经过小学、市政府和图书馆,在住宅区里,他指着一个崭新而现代的住宅群向我介绍,这是由政府建造的移住者专用的独栋住宅,附带庭院和花园,面向育儿家庭,价格十分低廉。如今这里已经成为新的移住者聚集区,共有 20 户人家、超过 50 人居住在这里,由于总有小孩跑来跑去,日常十分热闹。至于那些单身的移住者,在另外的地区有一些崭新的小户型公寓,一室一厅附加厨房和厕所的设计,和城市里的单身公寓并无二异。

“我从昨天就一直在想,在海士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名人全都是外来者。过去是天皇,现在是移住者先锋……包括你,一个向我讲述这个岛屿历史的人,也是一个外来者。”我对福田说出了我的疑惑,“岛上的原住民在干什么呢?”我意识不到他们的存在。

福田思考了一会儿。“岛上的人,大概没有外来者身上的生存意识吧,他们不想变得有名,也不需要努力寻找一种方式在岛上立足。他们只要静静生活就好了。”他又继续想了一会儿,“不过,这个岛上的人从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了,外来者能带来很多新的东西,知识也好, 资金也好,和外来者一同生活,能得到很多好处。原住民早早有了这种意识,于是自古就孕育了接纳外来者的文化,这种文化也是我认为这个岛最好的地方。”

隐岐之所以形成今天这样的开放感,在都城的天皇被流放至此之前,已经有了契机。福田从历史书中读到,五百万年前岛上火山频频喷发,使这里自石器时期起就孕育了贵重的黑曜石,后世成为闻名日本的黑曜石产地,兴起了和本岛之间高频的贸易活动。随着贸易的发展,隐岐的海产品也被运往本岛,受到天皇和贵族的喜爱。那些专程前来进行黑曜石和海产品贸易的本岛人,成为活跃在隐岐的第一批外来者,从很早之前,岛上的原住民就从他们那里获取经济利益,同时得到岛外的资讯和情报。而在被流放的天皇死去五百年后,江户时期后半段至明治时期,活跃在日本海中的商船“北前船” 也会停靠隐岐群岛。这些船只往复在日本海的各个海岸进行商业贸易活动,隐岐的海产品被运到长崎一带售出,再载着盐、糖、米等珍稀物品回到岛上。在进行贸易活动的同时,商船也将各种文化带到了这个小岛上,岛上的女性与船上的外来者之间的恋爱和婚姻关系,从那时起便常有发生。

我还有一个未解之谜。岛前三岛之中,以西之岛面积最大,人口也最多,可为什么移住者都集中在中之岛呢?

“因为只有海士町有高中,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十几年前,海士町开始推行‘高中的魅力化’政策、注力于教育的时候,吸引了很多有实力的精英人士来到这里,他们又将这里的事情传播出去,更多的人因此来到了海士町。”福田说。他是第一个向我提及“高中的魅力化”,也即海士町的“岛留学”这个项目的当地人,之后在海士町的每一天,都将有人对我提起这个词。“岛留学”项目只是海士町的一个开始,从中可以看出当地政府非常懂得利用国家政策进行本土振兴。此后,他们活用国家的补贴和激励制度,又开发出更多元化的吸引外来者的项目。但在福田看来,海士町能做到的这些事情,在日本其他地区很难实现,最大原因便在于这个岛的开放性,是它自古以来对外来者全盘接受的思考模式,使它能够灵活运用制度、海纳百川。

 

3

明屋海岸后方有一片平原,传说是在六百万年前的火山喷发时期形成的,从高处望下去,它就像一个小型火山口的底部。为了让我一目了然,福田把车开上了山道,我们短暂地停留在路边,俯瞰着深处青绿色的草地,平原中央建造了几排整齐的白色建筑物,一些黑色的圆点不规则地散落在其周围,我立刻意识到,它们是牛群——我中午刚吃过的隐岐牛,传说中身价不菲的黑毛和牛。那里原来是隐岐群岛中唯一的隐岐牛农场:隐岐潮风农场。

福田特意将我带来此处,似乎就是为了向我讲述这个故事:成功将隐岐牛进行品牌化的农场,背后是一个建筑公司的探索与转型。

1960 年创建的饭古建设,是海士町唯一的建筑公司,在过去六十多年里,它一手包办了岛上全部港口、桥梁、道路和防波堤,为岛民的生活建造了最重要的基础设施。1996 年,该公司开始进军渔业,尝试岛屿特有的多元化经营方式,契机是已故的前任社长认为:“只有与山海相关的本地产业充满活力,建筑业才能继续生存。”但建筑业在这个小岛上的衰落不可避免,2003 年,海士町拒绝了全国掀起的“平成市町村大合并”风潮,选择了自治独立,这令来自国家的公共工程经费大幅削减,生存面临危机。再三思虑之后,饭古建设决定从畜牧业中寻求生路——2004 年,他们全资成立了这个农场,致力于培育岛上过去没有的黑毛和牛。2016 年,“隐岐牛”正式进行品牌化,它的认定条件极为严苛:必须是从出生到出售都在隐岐岛上度过的、还未繁殖的雌牛。此后,隐岐牛获得了 A4—A5 最高等级的肉质评价, 加上每年只在市场上出售两百头的稀有性,被日本人称为“幻之黑毛和牛”。

生活在海士町第十年的福田,对这个岛所知甚详,甚至比对他的故乡更详细。这是大量学习、积累和实地考察的结果。人们对于岛屿生活的想象,多半认定它闲暇、悠然或是缓慢,但福田正在经历的岛生活,与这样的关键词截然相反。

“岛生活是很繁忙的!”他一再对我强调。平日里工作多,行程表密不透风,周末也要参加各种地域活动。我们见面的次日,就是世界环境日,虽然是周六,但他要组织一个带领高中生们去海岸回收垃圾并探讨海洋环境保护的志愿者活动。每个周末,福田总是和高中生们在一起,从城市里来到海士町的岛留学生们,其中不乏对自然兴致盎然者,福田带他们去山里进行植物和昆虫调查。

这个周日,福田要带着高中生们去观察蒲公英,蒲公英也分为日本种和西洋种,他们计划采摘西洋蒲公英的花朵制作成糖浆,再试着用它做点儿什么好吃的。

那些在城市生活中长大的孩子,来到岛上就会尤其热衷于这样的自然活动,福田的高中生业余活动小团体,如今有了五六个固定的成员。至于那些从小生活在岛上的孩子,情况就有些不同了:他们已经太熟悉自然了。比起观察生物,他们更喜欢参加社团活动,在棒球部和篮球部里进行艰苦的体育训练。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有兴致去寻找牛蛙和蒲公英,但他们全都想去体验城市里的大型游戏中心——隐岐群岛上没有大学,这些年轻人在高中毕业后,必然会出去一次,然后至少拥有两至四年的时间来经历梦寐以求的都市生活。

但事情也在发生变化。相比从前年轻人“出去了就不回来”的情况,福田认为海士町对于他们的吸引力正在增加:“离开隐岐的高中毕业生们,肯定也有人在城市生活中才开始了解离岛的好处,他们会在大学毕业或工作一段时间后再回到岛上。”这是一个最佳路线,看过了世界再回来,才能用世界的眼光来建设这个岛,“岛留学的孩子之中也有这样的,他们从外面来到这里读高中,再出去读大学,有朝一日意识到果然还是更喜欢岛,就会回到岛上工作。”

福田敏锐地感觉到了:虽然海士町人口目前仍在一点点减少(今年刚刚跌破 2200 人),但从比例上来看,减少的是高龄群体,而年轻人正在从外面的世界来到这里。这些年轻人之中,不少是从城市里的大企业辞职而来的,海士町正在积极为这样的人才创造工作机会。而随着网络远程办公得到普及,那些不需要在岛上找工作的年轻人也许会愿意来此生活。福田乐观地认为:未来的某一天,海士町一定会迎来一个人口增长转负为正的时间节点。

 

4

海士町就是这样一个移住者的岛屿。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在金光寺山山顶上,面朝晴朗大海,我就第一次被海士町人半开玩笑地邀请了:既然你用电脑就能工作,要不要考虑搬到岛上来?

我没有立刻拒绝他的邀请,于是福田继续向我介绍着“住在岛上的好处”。比如房租超级便宜。福田说他住的房子,一室一厅的八叠空间,每月房租只需要 2 万日元。比如吃饭基本不花钱。这个岛上的人们,即便没有土地,也会在自家院子里种菜,蔬菜基本自给自足, 还时常能从邻居那里得到一大堆。想吃鱼的话,随时可以出门去钓, 不必去鱼店购买……远程办公的人,拿着东京和大阪水平的工资,付出岛上水平的生活费。“能存下一大笔钱呢!”

东京和大阪的都市人,来到海士町,应该不只是因为生活成本而感到惊异,冲击同样来自生活文化上:海士町人从来不锁门,如果要给某家人送东西,就直接打开门放进去。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福田向我说起一段亲身经历:“我刚来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回家玄关都摆着蔬菜,完全摸不清头绪是谁送来的,直到有一天,终于接到一个忍无可忍的朋友的电话,他在那头质问我:给你送了那么多菜, 你怎么从来不感谢我?我才终于解开了疑惑。”类似这样的生活状态, 也是福田喜欢这个岛的重要原因,一种不设防的人际关系,意味着它 在某种程度上充满安全感。

“要是外面来了个作案手法高明的大盗,”我想了想,“估计会变成岛上的大事件!”

福田笑起来:“是的,我想他任何地方都进得去!”

在与福田告别之前,他还向我展望了他的人生:他打算就这么生活在岛上,做一个“永远的移住者”。 

我想起我问过福田的一个问题:在海士町的岛生活中,有什么令你觉得困扰的地方吗?

“闲话和谣言?”他迅速回答了我,“在一种狭窄的人际关系中,各种传闻很容易流传开来。”为了向我解释“狭窄的人际关系”,他列举了一种状况:“比如说,今天你坐在我的副驾驶座上,我带你在岛上转一圈,中途被某个人目击了,很快在人们之中就会传开谣言:小福的副驾上坐着一个女人哦!那是新女朋友吧?如果我已经结了婚,谣言就会演变成:明明已经结婚了,还带着别的女人在兜风!加之海士町人从不当着本人的面直接说这些事,从而演变成在当事人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流传着各种虚假情报。这一点非常让人讨厌。”我很庆幸我向福田提出了这个问题,否则我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为何我会被他坚决地拦下伸向副驾车门的手,为何我又整个下午非得费力地坐在后座上不可。

 

《离岛》,库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北京贝贝特,2024-3,ISBN: 9787559867759

 

 

——完——

作者库索,青年作家,著有《自在京都》《纵深入山海》、“京都新职人”系列等。

题图由出版方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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