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川:海上138天

谢丁 · 10/31

 

正午的话:

2013年4月,我在青岛的出租车上第一次听见了郭川这个名字。收音机里正在直播,他刚刚完成了一项壮举,单人不间断环球航行了138天。那年底,我在北京见到郭川。在CCTV2013体坛风云人物评选中,他被提名为年度特别贡献奖。

临颁奖前一天,我们聊天时,他还不知自己能否获奖。他那时49岁,但看起来很精壮。那次航行无疑是他生命中最精彩的经历之一。有人说,郭川就是现实版的“少年PI”,一个人在海上待了那么久,走了21600海里。但郭川拒绝任何浪漫化的意图。他反复说,那次航行并不是匹夫之勇,也不是无知者无畏。那是一种冒险,但却是一种谨慎的冒险。

今年10月25日,郭川在夏威夷附近海域失去联系,至今没有音讯。

下面是他三年前讲述的故事。

—— 正午 谢丁

 

口述 | 郭川

采访、整理 | 谢丁

 

1

实在太困了,死去活来的困。白天还好,我能坚持不睡,忍着。可天一黑,半夜到天亮,是最难受的时候。那是2012年11月19日,我离开陆地,在海上的第二天晚上。凌晨三点,我心力交瘁,决定打个小盹。也就二十分钟,突然听见“咣铛”一声。糟了,我马上知道出事了。

事实上,临出发前,我就没睡好觉。在国外,像这种单人环球航行,出发前的最后一星期是封船的,和家人在一起,调整状态。但我呢,最后一天还在船上接待小学生参观——回答问题,帮他们树立崇高的目标和理想。一些相关的朋友、媒体记者还在船上来来回回。在青岛的最后那个晚上,凌晨四点,我们还在往船上搬东西。上午九点的启航仪式,等领导讲完话,一切的热闹过去后,我记得冲过起航线是11点57分07秒——他们说最好在12点左右,就像结婚似的。

当最后一个人影从视线中消失后,我仿佛一下放松了。感觉终于可以休息了。

但是,内心可以休息,身体却马上要进入另一种状态。首先就是培养睡眠系统,每次睡觉最多二十分钟。你不能进入深睡眠,神经要保持高度敏感。哪怕一丁点异样的声响,都会刺激你的神经末梢。那天晚上就是如此,“咣铛”——我一下就醒了,然后脑袋懵懵的,心想,肯定是挂上什么东西了。

那时船已经停下,帆仍鼓着,就好像你踩着油门,却怎么动不了。我跑到船舱外,一片漆黑,但在水面下,船底有个东西,一闪一闪在发亮。

我猜应该是挂到渔网的浮标了。这里仍是中国海域,白天我就看见了很多渔船。浮标是硬泡沫做成的,这时被压在船下,“嘭嘭”地不断撞击着船底。每撞一下,我心口就紧一下。我的帆船船体是三明治结构,里外两层薄,中间夹层撞击后容易变形。我很担心在浮标的不断冲撞下,外层容易撞坏,那样水可能会慢慢渗进来。我也担心,船舵会不会受损——虽然我还有个备份的舵,但换舵本身就是个特麻烦的事儿。

最简单的办法,是把帆降下来,看看如果没有动力,渔网的绳子能否自动松脱。但当我降帆之后,发现浮标和绳子仍然绞在船底。我那时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如果缠得很死——我得潜到水里去清理。但在夜里,那是非常危险的。可能要等到天亮了。

我拿了个钩子,小心地把绳子一根一根勾过来,再用刀子割掉。浮标仍不停地在撞击。那真是个恐惧的声音,就像深更半夜有人在猛烈地敲门。

一个多小时后,声音终于停下了。我拿着手电筒,检查了一下四周,看看船舵,自我感觉没出什么大问题,终于松了一口气。天仍是黑的,很快就是黎明,我却再也睡不着了。受了这个惊吓,睡意全无。而且你一旦知道船体没受损,心情似乎还挺高兴,有种劫后余生的快感。

说实话,如果那天真出了什么大问题,导致必须放弃这次航行,我一定非常沮丧。以我的个性,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会重新开始。可怎么开始?这是一个消耗非常大的系统工程——资源的对接,团队的力量,有形无形的物力财力等等——所有这些,我都不敢想象。为了这次航行,我准备了将近两年。即使要放弃,也不要是现在,这才刚出来两天。距离最终的目标,还有好几个月呢。而真正的危险,我知道,还在后面。

 

2

我是在2010年春天萌生的这个想法——“单人不间断环球航行”。那时我还在欧洲训练,参加各式各样的帆船比赛。自从那几个字在脑子里冒出来,就再也停不住了,心里就一直在琢磨。对于任何一个职业水手来讲,那都是一个至高的目标,无论是体力、技术,还是精神上,都需要极难的要求。每个去挑战的人,都会引以为豪。

在很多人看来,以我的年龄、进入这行的资历,去挑战这个记录有点不太现实。2001年,我在香港第一次接触帆船,那时我已经36岁了。不过我刚刚辞职,还没结婚,我觉得该干点自己喜欢的事了。

在那以前,我在航天部下属的国有企业工作。我不是搞研究的,只是参与过一些国际商业卫星发射的业务。从1997年开始,我就迷上了户外运动。起初是滑雪,然后是滑翔伞,我还记得我们总在周末去北京周边玩这些运动。

在国有企业呆久了,就有种被束缚的感觉。我拖了两年,才真正脱离了那个单位。那时完全没什么事业方面的考虑,只觉得人生还很长,机会很多,我得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说白了,就是想先玩一段时间。

其实那时的北京,生活成本不高,也不像现在房子车子一大堆令人紧张的话题。我玩的那些运动,也不贵。滑翔伞零零碎碎一套装备下来,也就一万多块钱。但你可以飞啊!

起初,这些都只是业余爱好。我大部分时间仍在北京,每年玩一、两次帆船就不错了。到了2004年,契机出现了。青岛是奥运会的帆船项目主办城市,他们需要找一个人宣传这项运动,我恰好是青岛人。随后一两年,我就以宣传奥运的名义,驾着帆船去了日本,还去了香港。那已是半玩半工作的性质了。

一路往前走,发现自己停不下来了。

2006年,我已过了40岁,决定去欧洲。我想得很简单,并不是一个全面的人生规划,只是希望把爱好变成一个真正让别人信服的东西。怎么讲,就是你要达到一种专业高度,对得起别人对你的尊重。

在欧洲,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件事,是参加了2008年的沃尔沃环球帆船赛。那是全世界影响力最大、赛程最艰巨的专业帆船赛事之一。打个比方,那就像足球世界杯的水平,最高等级的,我一进去,立即感觉到我和其他人的差距。那艘船有个中国赞助商,因此需要个中国人参与。船上11个人,我是唯一的亚洲人。

我是作为媒体船员参赛的,负责拍照摄像,记录所有点点滴滴,然后回传给后方。我以为这很简单,结果后来发现其他几艘船的媒体船员,都是参加过奥运会帆船赛的,而且他们英语都是母语。我压力很大,如果我记录得不好,会拖这艘船的后腿,也没面子。到后来压力越来越大,几十天睡不着觉,就像忧郁恐惧症,完全快崩溃了。我记得船经过青岛时,我几乎要放弃,但咬咬牙居然又留下来。我不知道心理学上怎么说,好像过了某个时刻,心里所有的负担就慢慢放出来了。九个月后,我熬了过来。

对我来说,那次航行收获了太多。我知道极限在哪里。简单来说,你见过世面了。这些东西,你不亲身经历,永远得不到。

2009年秋天,我又回到欧洲,重新捡起训练。我得为接下来的好几个赛事做准备。那时候我就在想,所有这些训练和比赛都结束之后呢?我怎么办?我已经积累了这么多经验——虽然很像快餐式的拔苗助长,但总归是要回国的。回去,我得做一个事业性的东西。

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在法国西部一个度假胜地训练。那里风景很美,我租了个房子,在阁楼上打开窗户,满眼都是海景。风打在桅杆上。但我那时就像那些留学苦读的学生一样,是个苦行僧。风景再美,也视而不见。我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我得去克服什么——那些孤独、情感、似有似无的情绪。你知道,那也像一种训练,精神上的训练。我后来之所以能在海上一个人忍受138天,所有那些训练都起了很大的作用。很多人问我会孤独吗?当然会,但比你们想象的好得多。

 

3

11月26日,我在海上的第九天。我仍航行在北太平洋。过去两天,由于东北信风,船行驶得很快。已经驶出了1500海里了。我的身体似乎已习惯了海上生活的节奏。我睡在一个不到10平米的船舱内。里面原本有张担架床,可以调整角度,以防船晃时掉下去。但我几乎一直睡在地板上。因为万一出现情况,我可以迅速翻身起来解决问题。

地板是不平的。我铺上一些箱子、杂物、或者帆,垫得相对平缓一点。船舱里都是一个一个整齐的箱子,有时我需要移动这些箱子,来保持船的平衡。地板也是湿漉漉的,海上总是很潮,我的衣服偶尔也会带水进去。我总是和衣而睡。你不要以为帆船很舒服。这种赛船和休闲船不同,就好比清水房和豪华装修的不同。但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我每天还得记录,也要和后方沟通——在法国,有个技术团队在帮我。

我记得就在那天,我收到了他们的邮件,说未来几天即将出现一个热带风暴。他们给了三个方案,让我选择。第一,原地待命。第二,那个风暴是由东向西,我可以在远离风暴系统中心的安全区域北部由西朝东走,绕到它后面去。第三,抢在风暴到来前,驶出这片海域。

我花了一天时间考虑。那天航行的速度不错,我认为自己有能力抢在风暴的前面。这是个积极的选择,也更有挑战性。但他们也无法验证这个方案是否百分百的可靠。因为天气观测的准确性,也许只有12个小时、或一天,至于未来三天会发生什么,谁也不敢保证。因此,他们比我还紧张。

我知道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生命危险。但如果操作不当,可能会带来船体受损的后果。有人可能会说,这种航行,并不是和别人抢时间。实际上只要到达终点,完成记录,就是最大的收获。所以就绕一下,选择第二种保险的方案,不是更好吗?

但是这种不确定性,恰恰使我很兴奋,就像打仗似的。可战斗与否,是一种态度。我只有三天时间。三天不睡觉,全神贯注。我觉得自己有信心走过去。但我没料到,那次风暴的威力,比想象中大得多。

头一天还没事。第二天下午四点,我眼看着我的中号球帆掉到了海里。还好那时没有太大的风,15到20级的风。那块帆有150平米,拖在船尾。船仍在缓慢往前走,因为主帆还有动力。但那其实有点危险,那块帆很容易绞到船舵,再也拉不出来。我马上降下主帆,赶到船尾。我得把脑袋扎到海水里,才能把那块帆顺出来。然后再用绞盘一点一点收上来。等一切结束,天已经黑了。我以为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但风暴的速度更快。

第三天傍晚,天空的黑云开始加强。我正迎风行驶,风越来越大,读出来的数据不断增高。我猜测后方团队也没料到风暴会这么大。很快我就发现,我用的帆不太对。那种情况下,应该用暴风帆的,要启动生存模式,保证安全。但风来得太快太大,我根本来不及换帆。风力不断加强,收帆更不大现实。何况这是夜里,只需几分钟,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相当于我的船没做任何准备,就进入了一个超过它负荷的境地。

我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扛过去。

那一整夜我都没敢睡。非常紧张,盯着那个数据表,观察风速。我也祈祷,希望这场大风很快过去。外面是5米高的大浪,虽然它不会劈头盖脸的打来,但仅仅是声音,就带来无形的压力。头顶的帆也在颤抖,你不知道哪一刻,某个颤抖会放大,会突然响一下,那就完蛋了。到后来,我已经不去想了。想什么都没用,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

直到次日中午,风终于从40多级减回20多级。打扫战场时,我发现电子风向标被吹走了一个。它是用来测风速和风向的。那意味着在接下来的一百多天,我只剩下一个风向标——如果它也没了,我只能中途放弃。这件事就像个大石头,此后每分每秒都吊在心头,再也没放下。

风暴后的天空很诡异,乌云聚集,像浓重的油彩画,有一种恐惧的漂亮。

几天后,我才听说那个热带风暴最后形成了超强台风,名叫宝霞。在附近的菲律宾登陆时,死了一千多人。

 

4

没有谁能掌控风。几乎每一天,风持续地刮着。风的大小随时在变化。太大,就会变成风暴,命运仿佛掌握在自然手中。但是如果太小,甚至一点风都没有,我也难以忍受。12月4日,海上第17天,我过了赤道,到了南半球。在南纬0度0点7分,我放了一个漂流瓶。

将近半个月,我在赤道附近走走停停。有时十几个小时完全没风,速度是零,船一点不动。天气看起来很好,温度三十多度,跟夏天一样。但在船上,你完全没有休闲度假的感觉。因为闷热和停滞,快要把人逼疯了。没有空调,太阳顶头晒,我根本睡不着。你也不能放心大胆地去睡个好觉。因为一旦来风,你要抓住它,赶紧走。

有一次,我估计未来两个小时都不会有风,索性脱了衣服,跳到海里游了一会泳。如果碰到下大雨,还能站在雨中冲个澡。那是我出发后第一次洗澡——在后来又洗了一次,那已是一百多天后的事了。但赤道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很暖和,突然的暴风雨,就会变得冷飕飕的。

等风的时候其实很无奈。我带了一些书,比如南怀瑾的书,莫言的《生死疲劳》(我看不下去)。在IPAD里,还有很多电子书,大都是历史类的。印象较深的是一本外国书《绑架》,讲一对英国夫妇被海盗绑架的故事。

我那时已经近一个月没看见任何人了。有一天,我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了马达声。放眼望去,20海里之外有座岛屿,然后我看见两艘船朝我开过来。那天没风,我根本无法动弹,因此很紧张。我说不好他们想干什么。

在大海上,每艘船都在自己的航道上,各走各的路。互相看见不足为奇,但突然朝你而来,你会有一种不详的感觉。所谓的海盗,也分职业和业余的。有时你也许只是碰上了一些刁民,有些人也只是好奇,但就怕那种好奇变成了非分之想。

那两艘船走近后,我看出他们并不是海盗。船上站着两个人,穿得破破烂烂的,但说的是英语。我决定先表现出友善,主动和他们打了招呼,问这是哪里?

“巴布亚新几内亚。”其中一个人说。

他们也许是附近的渔民,船上堆满了几十条金枪鱼。我问这些鱼打了多久?“半个小时吧。”那一天能打多少?“一百多条吧。”他们看起来和中国的渔民不太一样,好像压力没那么大似的。我记得刚离开青岛时,很容易碰到中国的渔船,但从没有过来打招呼的。不过,也许是这两个渔民没见过这种帆船。其中一个人对我说,他想上船看看。

“我在比赛。”我有点紧张,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说:“比赛不允许其他人上船。”

我从船舱里拿出一件保暖衣,递给那个人。我不确定这是否有用,但我告诉他,这是一个礼物。他看起来很高兴。我们接着又聊了半个多小时。临走前,他还留下了姓名和电话。看着他们慢慢消失,说实话,我心情有点复杂。我很高兴终于有人可以说说话,另外,我也松了一口气。

但那次插曲带来了意外的想法。也许我也可以试试打鱼?我船上有一套钓鱼的设备。用一根线绑上仿真鱼饵,然后仍到床尾的水里。如果船在走的话,能拖出几十米远。这是海钓的一种方式。我的运气可能不太好,一条鱼也没上钩。

但那些天,我常常看见海豚在捕鱼。它们总是集体作业,把鱼慢慢地围起来。从远处望去,你能清晰地看见金枪鱼惊惶无措地跳到海面上,绷得老高。

那是我唯一一次尝试钓鱼,只有在心情不错的时候才会发生。但风平浪静的日子很快过去。我将继续驶往南大洋。最南方,是南美洲的合恩角。在航海人心中,那就是一座珠穆朗玛峰。

 

5

在欧洲时,我曾听过一个故事。有一对夫妇去航海,中途突然出现了问题,需要他们中的一个人,爬到桅杆上去解决。那个男的爬了上去,但下来的时候,突然卡住了。在桅杆上卡住,是最危险的事。他根本就动不了。下面的人也帮不上忙。总而言之,他们完全没有救生的办法。最后,那个女人眼看着男人挂在桅杆上,挂了七、八天,直到腐烂。

这是水手间流传的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听很多人讲过。在海上,任何小问题,都可能演变成无穷大的大问题。前往合恩角的那段海路,可能是我这次航行中最紧张的旅程。厄运一个接着一个来。

我记得是圣诞节后的那一天夜里,凌晨12点半左右。我的前帆突然从桅杆顶部大约2米的地方撕裂了。下面那一截帆,掉进了水里。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它捞起来。但桅杆上还有一部分残片,残留在支索上——就像一个旗帜在飘。

起初我觉得它并无大碍。好像就一点点残片,不用管它。但后来才发现它有足足两米长,会影响其他帆的运行。有一次,另一块帆缠绕到了这个支索上。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爬上桅杆,去把剩下的那一截帆剪掉,取下来。我就在那时想起了那个故事。

每个水手其实都会爬桅杆。那是我们必须具备的一个基本技能。我和后方的技术团队讨论了之后,他们说,最好选一个风浪比较小的时间。但具体哪一天?谁也说不准。我没打算告诉我妻子。

2014年1月1日,天气不错。我已处于南纬40度附近,再往南,天会变得更冷,风更大,也许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时间去爬桅杆。我立即决定就在那天做这件事。

那个桅杆高18米。当你往上爬时,它是来回晃动的,整个船也在晃。我们有一套专业的提升器装置,你得保证熟练,才不至于出现差错。但就像那个故事一样,最危险的时刻,不是爬上去,而是下来。我有80%的把握,能完成这件事。但意外还是发生了。下来时,我觉得自己快要大功告成了,动作快了一点,结果衣服上拉锁的扣子,一下挤在滑槽里,卡在那儿动不了。

如果卡得很紧,如果靠自身的力量弄不开,我不敢想象。我冷汗直冒,悬在空中,想做任何操作也没那么容易。我在那里僵了几分钟,然后慢慢地动,最后它终于开始松动,然后使了很大的劲,一下子给解开了。

也许一个真正挑战冒险的水手,他一定尊重和热爱生命。而不是像敢死队,抱着必死无疑的决心去做这个事儿。他觉得自己可行,有足够的把握,以最小的危险概率去完成。我记得当我告诉后方团队,我已经爬完桅杆,顺利解决问题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卡在桅杆上的那一刻,紧张、焦虑。但那并不意味着,其他时候我就没这感觉。我好像随时都处于一种“提心吊胆”的状态。比如仅剩的那个电子风向标,我总是担心它又被风吹走了。有一次,恍惚间,我好像发现它也不见了。常常这样,自己吓自己一跳。

有时候,你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其他的事情。问题总是一个接一个。而且就像我之前说的,你不敢忽视任何一个小问题。帆的问题,机械故障,电子系统的问题,这些都会带来令人抓狂的想法。比如,我船上原本配备了三套发电系统。一个柴油发动机、一个水力发电机,一个太阳能。它们提供电力,支持我的所有设备。但最后,每一套机器都出现了故障。当你发现出了问题,脑袋一下就嗡的一声——会不会造成连锁反应?会不会就此结束?所有这些事情都在我心里造成很大的冲击。相对而言,孤独算什么?

1月5日是我的48岁生日,航行正好是第48天。我打开电脑,和妻子、孩子们视频了一小会儿。我最小的孩子还不到十个月。临行前,他们专门为这天准备了一袋速食面。好吃,但没那么好吃。

距离合恩角越近,我也越兴奋。之前每一次出现问题,我都很担心,总觉得如果中途放弃,很不划算。但合恩角是个标志性的点,是很多水手的梦想。即使最终我没有完成环球航行,但走到合恩角,已经是一种成功。我也能理直气壮的说,这次旅行,并不是我无知者无畏,也不是一时的匹夫之勇。一切都是值得的。

1月18日早上,天一亮,我就看到了南美大陆,远处的雪山。我估计中午就能抵达合恩角。但那天的天气糟糕透了,风不断在变化。整整一天,我都手忙脚乱,筋疲力尽。傍晚时分,我终于抵达了合恩角。我再次放了一个漂流瓶,然后坐在那儿,掏出团队给我早就准备好的一瓶朗姆酒,一根雪茄。摄像机放在我前面,那个时刻值得记录。

“从出发到现在,两个月,真是太难了。”说完这句话,不知道怎么了,我哭了起来。我转头看着远处的山脉。天色已晚,在夜幕下,合恩角正变成一个黑色的轮廓。

 

6

信天翁、海豚、阳光,偶尔还听听音乐。过了合恩角,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1月25日,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附近的海域,见到了新华社的记者。我们原本约好了一个汇合点,但那天风浪有点大,港口不允许他们租的船开得太远。所以我往里多走了20海里。为这事儿,世界帆船速度纪录委员会要求我澄清一下,为什么要牺牲20海里,走一段没必要的路程。而且你不能得到外援,哪怕是一瓶水。最后,那个开船的阿根廷人和新华社记者,不得不单独写了一份声明。

从那天之后,我穿过大西洋、好望角、印度洋,直到印度尼西亚的巽达海峡,我再也没见过任何人,任何船。

那是一段漫长的,甚至有点无聊的旅程。只剩下无尽的风。风既是朋友,也是对手和敌人。如果你用得好,它能帮助你前行。但如果形成风暴,它就是个恶魔。但所有这些自然的因素,都是不可控的。

当然,我的朋友还包括那些无拘无束的动物。在以前的航海经历中,我曾碰到过鲸鱼。鲨鱼——我听说过有船撞上它们。在《少年PI》中,李安把那些美妙的海洋小生物拍得那么绚丽,但实际上你真正看到它们时,偶尔还会紧张。那些在海水里闪闪发光的东西,会带来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最常见到的是海豚。白天看着很浪漫,飞来飞去像个小伙伴。但到了夜里,它们仍游荡在四周,发出那种呼吸的声音,幽灵似的。似乎能看见,又好像看不见。有时候,即使是月光投射在海面上的影子,也会让你产生无尽的联想。

农历新年的那天,我仍在大西洋上。我用红笔在船舱里写下一副对联:“孤帆不孤,十亿人同在;远影虽远,四万里即归。”我穿上了中国式的红衣服,开了一瓶五粮液。只能喝一口,否则就醉驾了。等到元宵节时,我已经过了非洲的好望角,身处印度洋。那时正好是我航行的第100天。

自从攀登完合恩角这个“珠穆朗玛峰”之后,接下来的行程,就像下山一样。我有种收拾战场的感觉。风持续地稳定,我走得很快,每天想的,都是怎么样考虑战术。仍有一些小问题,但都不是致命的了。我甚至已经在考虑,人生中的下一个目标是哪里。

我记得十几年前,刚接触大海时,它带给我的就是一种直感的东西,就是好玩。那是一种单纯的喜欢,我相信很多人都是如此开始的。但是如今,当爱好上升成一份职业,似乎就到了另一个层面。很多其他的因素加了进来,包括你的经历——比如一不留神参加了沃尔沃那次航海赛,在这个过程中,痛苦不堪的那部分,逐渐变成了收获。到最后,我希望自己能达到一个高度。这个高度已不再是起初那种单纯的好玩了。

但有一点我相信永远不会变。那就是对大海的享受。这100多天里,我印象最美的时刻,就是在过了合恩角之后的那几天。那时心情大好,无风无浪,夕阳陪着晚霞,远处是无数的海豚在蹦来蹦去。

 

7

2013年3月12日,我回到了文明世界。航行在巽他海峡时,恍若隔世,突然进入了一个有人烟的地方,真实又不真实,好像做梦一般。那是印度尼西亚,爪哇岛与苏门答腊岛之间的一条狭窄水道。最窄处,两岸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也是个忙碌的海峡,身边都是来往的商船。我既兴奋,又紧张。大脑一根弦绷得很紧。那天的晚霞特别漂亮。但离开海峡没多久,我就遇到了海盗。

好像总是这样。荒无人烟时,希望回到人群中。但有了人,就有突发状况。

那又是个凌晨十二点,我突然发现船又被渔网钩住了。它安静地停在爪哇海上,一动不动。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我特别抓狂。这一次,比刚出发时碰到的那次情况更麻烦。我折腾了很久很久,然后我听见了马达声,看到远处有一点点微弱的光。

那艘船大概离我几十米远,已经很近了。我起初以为是普通的渔船,只是没看到我而已。我朝他们大喊大叫,希望能引起注意。但他们没有任何其他反应,仍然对直朝我撞过来。它的个头不大,速度也不快。我站在船边,在它靠近我的一瞬间,我用手拨开了它的船头。

如果他们是不经意,或者失误开过来的,这时应该立即走开了。但我看见它兜了一圈,用船屁股对着我又撞了过来。“大事不好。”我心想,“这一定是有意的。”

第二次,我知道自己拨不开了。他们撞上了船后的一个不锈钢支架,那是用来支撑卫星天线的。但经过这么一撞,我的帆船开始松动。那时渔网也割得差不多了,我赶紧趁乱开走。帆一升起来,风的动力比他们快得多。他们是个木船,船上好像有两个人。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他们没有追上来。 我猜测他们只是一些业余的小海盗,也是属于碰运气的,碰到一个算一个。如果我运气差,渔网还没割开他们就来了,我就成了瓮中之鳖。

那时我离终点只有很近的距离了。我打算进入南中国海,穿过台湾海峡,然后沿着海岸线抵达青岛。我没想到,接下来这段路程,才是最艰难的航行。我足足走了将近一个月。

我似乎又进入了令人抓狂的缺觉阶段。视线中,始终能看到有船在四周。白天还好,我可以睡20分钟。但晚上,你根本不敢睡。有一次,连续两、三天我都没睡觉。尤其是过了台湾海峡后,那些中国的渔船特别彪悍,根本不管你,而且他们还拖着渔网。最危险的一次,我离他们的渔网只有二、三十米远。胜利似乎就在眼前,但心情却很焦躁。

4月4日傍晚,我看见了一艘海监船。然后他们一直伴随我往前走。我知道离青岛已经很近很近。第二天早上,天刚亮,烟雨蒙蒙时,好像下着下雨。我突然听见有人叫了我的名字。然后我看见了朋友的游艇,好多好多,浩浩荡荡。

头一天我完全没睡觉,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继续朝码头开过去。大约还有几米远时,我情不自禁跳到了水里。后来他们说,现场的大屏幕上,显示着这次航行的最终时间:137天20小时02分钟28秒。我那时根本没想到看这个。

我跳到水里,水很冷,但这些都不在乎了。我朝最近的那块陆地游过去,然后爬上岸,跪在地上。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时只想亲吻脚下的那一小片土地。

 

— — E N  D — —

本文发表于2014年3月《时尚先生》。

所有图片都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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